- 科幻世界·译文版(2024年5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8348字
- 2024-08-12 15:39:45
E.N.奥斯伦德是科幻迷、茶道爱好者,喜欢开各种关于猕猴的玩笑。他如今居住在威尔士,所以有大把机会在森林里奔跑和迷路,以及重现《魔戒》里的各种场面。时不时地,偶然地,他也能写出点像样的故事。
Just Another Cat In A Box
依旧是箱子里的猫
作者/【英】E.N.奥斯伦德 翻译/南 瓜
插画/摇 开
系统寄存器深处传来呼叫。电流游经整个系统,返回距上次启动一纳秒之前的非时间褶皱点。漆黑的实验室里,一盏灯洒下昏暗的光线,照亮从非时间褶皱里拉回物质合成器的,当前现实中唯一一个使用者的身影。
它的创造者管它叫“用来复活的铁棺材”。他懂个什么?他都死了。
系统寄存器完成了使命。物质合成器开启舱盖,蒸汽喷薄而出。里边的人身体赤裸,一如被推入非时间褶皱之时;他呼吸着数百万年后的第一口气。一股子没洗脚的味道。
仅剩的那只灯泡投下苟延残喘的光亮,刺得他眼睛疼。他愤怒地醒来,嘴里咒骂个不停,脑子依旧在时空之间浮游。那个想法像是来自几分钟后的未来,又似乎打物理定律出现起便顽固地存在着。他也不知道。人若是存在于时间之外,一切都会变得杂乱无章,各种想法和体验的产生不再具备因果顺序。虽说如此,非时空褶皱里的体验只有这个:他的存在,每一秒都会从原子层面被逐个拆解再重建;另外,他那在时空中冻结的意识学会了吹口哨。
“何时”不重要。“哪个”最为关键。
哪个版本产生的那个想法?
他从铁棺材里起身。地面黏稠、昏暗、略带湿气,仿佛有谁为了找掉下去的面包屑,连舔了好几天地板。
这里是哪个中转站?
奄奄一息的光亮使他看不清实验室的形状。流动其中的电力连颗非时空蛋都很难煨熟。他得过承诺,说醒来后能有吃食饮水。非时间褶皱是个没有食物和水源的地方,但他在里边从没肚饿口渴过,也意识到自己几百万年不曾吃喝。去舔舔地板,或许他能找到那块面包屑。
我是哪个版本?
不同版本的他所残留的记忆徘徊在寒意刺骨的黑暗里,仿佛挑衅的苍蝇啃咬着他的皮肤。记忆再整合的过程本该在他醒来前就完成才对。他本应记得第一次从非时空褶皱中复苏,以及之后每一次复苏的情况,无论他光溜溜地站在黏糊糊的地板上之前究竟复苏过多少回。或许,他想,这就像一群人想要跑过一扇标准宽度的门,结果统统被一个胖得要命的人堵在了门口。系统肯定会调整门框,好让这个胖得要命的人能靠挪或者挤的方式进门。
等再没有沉甸甸的记忆威胁着要碾平他,他凭印象摸向自己认为的出口位置。多数时候,他在黏糊糊的地板上蹒跚而行,但凡有眼睛能看见的模糊影子,便用前探的双手抓过去。我看起来肯定蠢透了,他想,可能是什么版本测试。别人提醒过我。先前版本太多,可能会导致大脑出现非时间性增生,把我变成一根哭鼻子的熟火腿。他们肯定想测试我的认知能力是否达标。
探出去的手触到了门的握把,他倍感安慰。他以哭鼻子的熟火腿做不到的方式转动把手。
走运的是,这扇门正是实验室的出口;不走运的是,这扇门通往楼梯间。实验室位于地下半公里的一座地下室,以便屏蔽实验室的能源反应堆,或者说将世界的其他地方(以及其他实验室)屏蔽在能源反应堆的辐射之外;鉴于此,发现楼梯间算不上多稀奇,只是让他有些失望。实验室某个地方有门通向电梯,他认真思考着要不要返回实验室的黑暗里——老实说,思考得无比认真——可他再次拉开实验室的门,却撞进了类似成千上万只没洗过的脚所散发的恶臭当中。不知为何,在他离开实验室的那一瞬间,这臭味被猛然放大了,仿佛有一群刚下体育课的青少年走错时空进了实验室,留下了一大堆臭袜子。
他只能关上门,艰难地一步一步往上走。
尽管他被送入非时间褶皱时体力处于巅峰状态,可爬楼梯却没法在那里边进行。颤颤巍巍的双腿决定打个盹儿,拒绝继续攀登这似乎无穷无尽的台阶。
可能这也是……体能测试。测试我的……我的耐力。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相信,内心独白这种玩意儿也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如同一只超大的毛蛙,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爬楼,最后又像只汗津津的普通青蛙般,终于爬到最顶上的出口。手心出汗太多,害他从出口爬进主楼时滑倒了。
自然光透过天窗,洒满空无一物、满是灰尘的入口大厅。这里原本是世界最为宏伟的科研中心,眼下却成了被遗忘的光辉照耀着的沉闷洞穴。红尘满地,风过空窗。
“喂,喂?”他呼唤起来,“我需要脑皮层再整合。”
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下半截身子全被尘埃染红了。埋头一看,他脑子里浮现出某种外貌奇蠢的猴子的形象。叫啥来着?常地猴?不对……长臂猴?哦,长鼻猴,就是这个。异步记忆让我回忆事情也受了影响。这灰尘真怪。
地板上盖的灰尘,有部分显得凹凸不平。仔细一看,原来是不久前被脚踩过。他跟着脚印来到中庭的一张桌子前。桌上只有一台老式显示器和连着显示器的备用小型发电机,外加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某个奇怪东西。
屏幕正前方摆着一本黑皮笔记本,里边还有纸。纸!这世界上哪儿还有树来造纸?自从《亚伯拉罕战争条约》颁布之后,星球上就再也没有多余的树了。
笔记本封面上有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非常潦草,出自同一人之手。
“重要,”他朗读道,“查看这些版本日志:11023、27277、73256、890193、未知。然后打开笔记本。”
什么奇怪的顺序,他想。他拿大拇指扳住笔记本封面,几乎就要翻开——他及时恢复理智,敲了敲显示器。其他版本的他显然就是这么做的,他便依样画瓢。日志已经按照那个顺序排好了。
“版本11023,十号日志。”之前版本的他穿着件带松垮兜帽的怪异银色制服,说道,“战争终于在昨天结束了。”
“战争?”
“我们一直试图重建电力传输系统,但我们不知道其他中心有没有这么干,或者说到底还有没有人在里边。穆文卡和格里姆查克·卡洛迪安溜走前没能搞到我们的反应堆,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成功搞到别处的。”
“这又他妈的是谁?”
“据(低沉的咕哝声被两个高音取代)教授说,地球生态圈遭受的损害是逐步累积的。它认为有办法解决这堆混乱,但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它会着手重建传感器网络,好让我们了解我们要面对的状况究竟是什么样。版本11023,结束。”
他四下打量着洞穴一样的入口大厅。风吹得破碎的窗户呜呜作响。他打开下一条日志。
“版本27277,二十九号日志。”新版本的他戴着哑光黑色面罩,声音低沉,“(低沉的咕哝声被两个高音取代)教授终于完成了传感器网络,但并不算好消息。就跟我们担心的一样,地球的生态圈基本上全毁了。大气层正迅速充满有毒物质。(低沉的咕哝声被两个高音取代)教授跟我能在这退化的环境里幸存,至于地球上的其他所有居民,我们无能为力。兹维斯塔雅死了。”他突然失声,目光移向别处,可那漆黑的面具让人没法搞清他在看什么,或者情绪如何。“(低沉的咕哝声被两个高音取代)教授帮我调整了未来的版本,好在环境日益恶化的情况下增强我们的大气耐受力。我们会努力解决问题。本来兹维斯塔雅会……”他再度打住,“我们还没有探测到其他中心,或许是因为沙尘暴变强的缘故。我们会继续尝试。版本27277,结束。”
入口大厅感觉比之前更加空寂,仿佛早已死去的那些人的灵魂依旧在这里徘徊。他打开下一条日志。
“版本73256,第四十号日志。”这个版本跟此刻的他一样赤条条的,不过皮肤比他经受着更多的压力,“(低沉的咕哝声被两个高音取代)教授死了。它觉得将自己当作备用发电机插入传感器,能扩大网络的探测梯度。可悲之处在于,确实如此——至少它提高解析率的那十秒钟没出岔子。然而,我们探测到某种东西在散发时子辐射,还有浓度异常集中的快子。它被我们探测的时间刚好长到能进行定位,就在九千公里外的南部大陆上。但我们的能源开始衰减。我别无他法,只能拿仓库里的笔记本写下坐标。用纸。是不是挺怪的?好几千年都没人用纸笔写东西了。可我们的动力系统渐渐失灵了。反应堆出现应力断裂,除我之外再找不到人去修。我已经调低所有设备的使用率来降低它的输出功率,可裂缝依旧在扩大。我准备尝试修理。你们也该照办。”
日志咔嗒一声结束。他摸了摸笔记本。没有记忆透过皮肤传过来。它依旧是件安静的物体,封皮有些磨损;不过,考虑到这条日志与下一条之间展现的差别,磨损程度倒是没他想得那么厉害。他点开日志。
“版本890193,第……我不记得第多少号日志了。”新版本的他说道。他脸上有明显的烧伤与疤痕,糊满了红尘,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我没法再修理反应堆。它爆炸并摧毁了唯一的那条下山路。噢,没有山。成高原了。早就变了。太久了……”这个版本的他呼吸艰难,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一条搁浅的鱼,“电力只剩下电池组。我降低非时空召回器的能耗,彻底终止了再整合协议。我得为计算机找个备用电源……我希望能朝那地方发条消息……我有时间计算我们探测到的那东西的潜力。为了省电,只能靠手算。从释放的能量来看,它肯定是台时空转移装置。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找到它。这是高于一切的任务。我们必须用它回到过去,从根源上阻止冲突产生。”
“怎么可能啊。”他说。
“你会说‘怎么可能’,因为你不像我们,我们有时间处理那些信息。”这个版本的他说,“所以,这是有可能的。”
“你那是错觉,因为——”
“我也不是在妄想,”日志里的人说道,于是他住了嘴,“记住,你没有再整合的记忆。你不知道我了解的东西。你必须相信我。我有个离开这座高原的方案。只不过……”
画面崩解,日志结束。还剩下一条日志:未知。未知版本。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未知版本,毕竟所有版本都应该有编号才对。这就好比找个无名氏来为你管账,最后发现这人凭借自己没有名字这一优势,非但盗用了你的身份,顺带还偷走了你的老婆孩子和养了十三年的拉布拉多犬——眼下这噩梦一般的场景里,这个编号不明的人甚至是另一个版本的你,只不过癖好略有不同。毕竟,如果他有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他自然就不是你。
他四下环顾,有些期待看见谁从某张柜台后面蹦出来,告诉他这些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如果只是有人在暗戳戳地拿复杂过头的剧情来吓唬他,似乎感觉比现实情况更好。他点开最后一条日志。
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版本出现。红尘沾染了他的脸颊跟胸口,还把头发糊成一座酒红色的小山。他的表情有些癫狂,仿佛顿悟感悄然出现在身后,又扭动着腰肢强行往他后心钻。
“要是在看这条日志,”未知版本说道,上嘴唇有红尘抖落,“那就闭上嘴,听好了。”他感觉有必要反驳两句,可对方没让他打岔,“我知道怎么从高原上下去。首先,暂停这条日志,到外面去。别问,别不屑一顾,也别琢磨你的小弟弟看着有多像长鼻猴的鼻子。它们已经没了,真叫人伤心,我都落泪了呢。从正门出去。要是看见沙尘暴,那就等到它停下。”
他望向入口。原本印着“CUMWANGR”(“核能冈德森反应堆山底中心”的缩写)的玻璃大门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云雾,以及“叮叮当当”滚下中庭塔架的旋转尘土。
“行了,别光看着。”未知版本说。他翻了个白眼,暂停播放。他穿过中庭前往入口,地上的红尘越来越厚。离入口还有十米的时候,粉尘开始让他的脚趾甲发痒;他低头一看,发现从前的脚印已经被持续的风给基本吹没了。他感觉灰尘剐蹭着喉咙,于是咽了咽口水,又继续往外走。
不曾停歇的风非常妨碍视线。他踉踉跄跄地往大门方向又走了几步:一米,两米;他捂住眼睛,透过飞舞的尘土看向远处。
太难受了。到底要我看什么?
天空在肆虐的尘土风暴中透着一片片的蓝,但这蓝色更像是小孩儿吃了太多蓝色糖果后,在爹妈新买的咖啡桌上吐得乱七八糟的那种色泽。他正要转身回去,沙尘暴却短暂停下了。
他面前出现一道通往峡谷的峭壁。不对,他边走边想,不是峡谷。
峡谷大多由古老河流与令人胆寒的狂风塑造而成,蜿蜒而曲折,将苍陈的山脉化为高原,狰狞的轮廓磨成温润的曲线。他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与峡谷同样古老、比大海更加辽阔深邃的巨坑。撞击点周围残存着零星峭壁,他正站在其中一处的顶上。除此之外,他能看见的只剩下几百万年前大爆炸的些许残痕。
曾经有一条直路从中心的大门通向小城,走过去只需要三十分钟。道路两旁的林荫非常稠密,乃至下雨天的动静听起来都像海浪在咆哮。沿路能走到小城正中间的露天剧场,那里每晚都会上演令当地居民陶醉不已的戏剧或音乐会。现如今,许多道尘卷风陡然出现在远处,于坑底肆虐。尘卷风的直径或许有好几公里,但他远远看着,却感觉它们小到能握在手里。
他返回中心,继续看日志。
“对,我知道。我看完了所有日志,尽量把重要的都整理出来了,这样你就不用费力挨个地看,也不用遭遇小小的生存危机了。顺带说一句,完全不用谢!”未知版本说。他清了清嗓子。“搞出这巨坑的,就是我们最早期那批复制体的其中部分人提过的那场战争。不幸的是,生态崩溃造成的沙尘暴加速了山体风化,而CUMWANGR的防御网延伸不了那么远,没法防止山体遭受侵蚀。再搭上反应堆爆炸,噢,真是让人气炸肺的一天。我们已经与世隔绝好一阵了。具体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版本。不过,自从我们最初的那个版本被激活,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三百万年。大概。无所谓,不重要。”
“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他咆哮出声。
“你能不能闭嘴听我说?”未知版本喝道,“还有更大的麻烦。据我估计,悬崖边到坑底的距离大概有七千米,算上了底部差不多二十五度的坡度曲线。另外……中心里头找不着能让我们安全降下去的东西。我们被困了,除非……”他喘了一口气,“除非我们造一条楼梯出来。”
他感觉未知版本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不……”
“没错,”未知版本说,“我算过——”
“荒谬!”
“——考虑到下降和着陆的角度,以及我们身体的厚度——”
“不,不,不……”
“——大概需要四十万个我们,才能造出一条足够高、足够宽的楼梯,让其中一个我们离开中心,去搜寻那台时空转移装置。”
他冲向入口。风簌簌地抽打他的脸,他险些滑倒在尘土里,但好歹稳住了身子,继续穿过尘雾。风暴笼罩之下,位于另一头的悬崖完全看不见。他手肘并用,匍匐前行,直至摸到崖边;他尽量将脑袋往悬崖下方探,想看清楚如今的自己是哪个版本。
透过沙尘暴不时出现的一些缝隙,他发现下方差不多三十米的地方有人影。清晰度渐渐增加。在他脚下,几十万个不同版本的他变得肉眼可见:被红尘覆盖的他们形成一座巨大的红色山脉,躺在最顶上的那个比其他人要稍微干净一些,或许是因为被上一个跳下去的蹭掉了部分尘土。
他猛然抽回身子。
类似的场面究竟发生了多少次,此时再不难想象。前一个版本苏醒,在一片漆黑中晕头转向,爬上楼梯,查看日志,因缺乏记忆整合而质疑、怀疑日志的内容,发现下方的尸山,略感崩溃,最后出于义务而跳了下去。义务?不对,不是义务。责任?不。必要性?不。必然性?到底哪个?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中庭,将日志倒回他冲出去之时。
“——搜寻那台时空转移装置。”未知版本停下话头,或许是猜到了观看者想做什么。他也没有开口,视线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手脚。它们全蒙上了尘土,连安静的屏幕所倒映出的他的头发也是一样。他现在跟那未知版本一模一样。
“对,我知道。”未知版本最后开了口,“真的会死。我们被告知不会,但你也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过去的经历并无助益,但我觉得我说的这些还是有帮助的。最早跳下去的那些版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砸向地面。在尸山接近悬崖边缘时跳下去的死得没那么快。他们甚至还会再活一段时间。断胳膊断腿,摔断脊椎之类的,你能想到的都有。可我们必须在电力耗尽之前,尽可能高、尽可能快地堆出一座山,好让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能离开这个……坟墓。只要实验室的灯还亮着,我们就还有希望。如果你发现尸山的高度已经足够进行跳跃了,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通往时空转移装置的已知位置。在拿走笔记本之前,你得确定你跳下去能幸存。要是摔断腿,那不等抵达装置,你就会早早死掉。我认为,基于我对尸山的稳定性、我们的骨密度,以及对沙尘暴之中的能见度和沙尘颗粒度的预测,能让我们在恶劣条件中跳下去且不致残的高度差,大概是五米。你可以随便验算我的数据,都在笔记本里。至于其他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未知版本没再说话,只是瞪着镜头。
“万一灯马上要熄了呢?”他问。
“不,不是说让你直愣愣地一头栽下去,蠢货。别在那儿挖苦人了。试着调整角度,让风吹着你贴上峭壁,而非自个儿顺着往下滚,”未知版本回答道,“我认为撞击角度——”
“万一灯马上要熄了呢?”他问得更大声了。
“——在七十三度左右,相较于坡度的曲线应该能——”
“灯泡已经基本不亮了!如果灯马上就要熄了,我该怎么办?你说只要灯还亮着,我们就有希望——该死的,灯快熄了!我要怎么办?”
“在悬崖下着陆,不至于滚远。如此一来,至少我们可以消除部分人落在毫无意义的地点所造成的部分无用功。”
“等下,等下。”他对着未知版本说,仿佛后者真实存在于日志屏幕里,能回他话似的,“我可以查询系统,看看灯亮了多久,没啥麻烦的。这可以告诉我灯亮了多久,还能再亮多久。”
系统电力的正式读数为2.0866486e+10,以已记录的小时数为单位。鉴于计算机性能相对不高且功耗较低,无法将数值转化为年。他没花多少工夫便意识到这台计算机已经运行了多久。
“两百四十万年……”他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灰扑扑的地板上。通过计算跳下悬崖的人数,以及对比前一次有效日志的时间差,结论只有一个:跳下悬崖且顶着外伤活了很久的人,数量不算少。以他的生理机能来算,这些人很可能继续活了一千年;重伤的话,大概也能再活几十至几百年。由于他们都决定遵照指令、修建楼梯,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动过,就这样残破不堪地躺在尸山上,在数十乃至数百年的尘封中等死,以便让下一个版本苏醒过来。
实验中心电池组的上一次运行示意图表明,按标准运行状态来算,电池组的预估寿命为一百万年。低能耗状态倒是能增加到两百万年,可他不知道物质合成器每一次唤回需要多少电量,也不知道灯泡需要多少电量,甚至根本没办法去搞明白——除了日志相关的那台计算机,整个中心的所有系统全离线了。总而言之,“电力勉强够用”跟“没有电量”的交叉点近到让他反胃。新版本唤回到一半,结果能源耗尽,这种风险我能承受吗?
他又将目光投回未知版本的日志,继续播放起来。
“唯一的问题在于,”未知版本说,“窗帘都没了。信我,我找过。不对,我不是在说室内设计师很厉害。别忘了:室内设计师也好,别的能搞设计的也罢,这星球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了。所以说,我们没法拿备用的窗帘做降落伞——根本没有窗帘。”未知版本沉默下来,他瞪着日志,“听好,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个没完,我跟你也没啥好说的了。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就去做。我们收到的指令始终不变:当个捍卫人类的士兵。我们眼下要是拒绝,人类就真灭绝了。快跳吧。”
日志关闭。他再度打开。
“快跳吧。”
再一次。
“快跳吧。”
“白痴。”他说着,关闭了日志。红色的风呼啸着钻过破窗。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脑袋砸在计算机前面的笔记本上。书页里有红尘扑出。“呕。”
我该怎么选?
他又抬起头来。封面那张粉色纸变得皱巴巴的。他翻开笔记本。
扉页上写着:楼梯还不够高的话,剩下的就不用看了。快跳,白痴。他往后翻页。
楼梯还不够高的话,你最好别再继续看了。
下一页。
尽量平着落地,别竖着。
下一页。
还要我跟你讲几遍?快跳!
接下来的几页记载了时空转移装置的坐标,以及对它的输出功率的计算。他不停往后翻,直至找到字迹最新的部分,也就是笔记本最后那一小段。
如果读到这段,说明你可能也陷入了与我一样的困境。电池组电量快要不够了。楼梯的高度依旧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猜,总有些事情是我们预料不到的。真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朝我脑袋上来一枪,这样你就能用我来减轻点儿缓冲。这样感觉会容易一点,对吧?我想过自行扭断脖子,但始终不曾实践,因为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若我是最后一人,而我告别的方式是弄断自己的脖子,而非摔死在楼梯上——我会照办,因为我认为这是在通过无视指令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情。再说了,还有谁能评判我,我那沾满红色粉末的小弟弟吗?
灯似乎还剩点电。我选择先检查它,再来写这些话。我的腿烧得厉害,见鬼的楼梯。我还去实验室搜了一圈窗帘。没找着。
希望有谁能读到这些内容。我猜,这就是我去跳崖的原因。我们最早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这个,可我又有啥资格反对我自己呢?有些遗憾是真的——要是有谁能记住我们的名字就好了。我猜,之后会如何,全取决于你。
他一直盯着最后一行字,直到它们的形状印在眼睛上,挥之不去。中庭忽然变得无比空寂。
既有决定要做,又没有。其实有些像生存在非时间褶皱里,但他并没有立即品出这种讽刺。他合上笔记本,抚平封面上那张粉色纸条。唤回程序启动之前的记忆都充满快乐,尽管每一段记忆都因其中蕴含的疯狂而变得更为狂热。
至少,他知道下一个版本也会获得这些记忆,这令他心满意足。因为,必须得有下一个版本。
狂风呼啸着向他问好,他走出中庭,前往悬崖。风与尘片刻间分离开来,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一轮红日,仿佛蛛网中间悬着的红宝石,闪闪发亮。风声变化,那动静仿佛雨落古树,仿佛白浪拍岸。
他扑下悬崖。无数根骨头折断,好些器官被刺穿。他合上眼,等着看哪种伤会先一步要他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灯泡开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