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绪论

一 形象

《西游记》开篇有云：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曚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1)

《水浒传》定场诗说：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话说这八句诗，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作。为叹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时朝属梁，暮属晋，正谓是：“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后来感的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宽洪，自古帝王都不及这朝天子。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旦云开复见天。”正如教百姓再见天日之面。不则这个先生吟赞，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是个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风云气色。一日骑驴下山，向那华阴道中正行之间，听得路上客人传说：“如今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先生听得，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下驴来。人问其故，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2)

元明以降的民间文学，在开篇处往往安排一位高人出场，或讲述洪荒古史，或留下命运判言。常扮演这一角色的，有北宋邵雍（1012—1077）。《西游记》借他道出元会运世的宏大尺度，《水浒传》倩彼写下遭逢盛时的历史感叹。小说作者所借重于邵雍的，主要不是他学达性天的理学修养，或是恢弘深刻的哲学思辨，而是在民间流传的近于历史之前知者的奇异形象，以此来为整部小说划定基调与坐标。邵雍的神秘色彩由此可见。

无独有偶，在民间占卜类文献中，也常出现邵雍的身影。宋元以来，以《梅花易数》为代表的众多占算门类，都将邵雍奉为术数宗主。在诸书的描述中，邵雍同样具有前知之能，只是这种能力不再指向宏观历史，而是用来处理人生中的具体疑难。借助特定的数字方法，邵雍被认为能够对人物的衰旺始终给出预测，“指一二近事，当面可验”(3)。既有预测，必能指津。对百姓日用、趋吉避凶来说，此种“决嫌疑，定犹与”的指南意义非小，故在民间，关于邵雍的传说至今不绝。

在道教传统中，邵雍也多少获得了位置。从子弟后学的追述开始，邵雍与道教宗师陈抟之间被建立起学派的关联，此后，邵雍的形象里越发渗入了道教的成分。朱子认为，邵雍的《先天图》“次第是方士辈所相传授底”(4)；俞琰大谈《先天图》有“和气周流乎一身”(5)的丹学妙用。在道教内部，元代有根据邵雍纪年重述道教历史者(6)；明《正统道藏》编纂时，更将邵雍的著作《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一概收录在内。(7)经过数百年渲染，到明末清初，汉学前驱起而批判理学时，认为邵雍具有某种道教身份，甚至根本就是道教之混入儒家者，已是各家不言自明的前提和默契。

这些形象，传奇而隐秘，光怪又陆离。在各色光环的加持下，邵雍拥有了广大的神通，但本来面目却也日渐模糊，以致难以辨认。穿过后世的层层滤镜，严肃的研究者不能不起而追问：在历史上，作为哲学家的邵雍本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创立了何种理论学说？有过怎样的精神世界？其思想学术的独特性到底何在？

探究这些问题，是本书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