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案

夜里的大报恩寺不似白天那样香火鼎盛,往来熙攘。没有月色,只有火烛忽闪着,明灭的灯光下,金身的如来佛祖低垂眼帘,慈悲的面容一半被暖光映照,另一半隐藏在阴影中。

谢姝甚至来不及裹紧单薄的衣裳,在飒飒的冷风中,一路头也不回的穿过大雄宝殿,绕过藏经楼,飞快的跑入暗影重重的竹林,一矮身跨入了低檐的院落,轻车熟路的钻进了大光明舍利塔。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大光明舍利塔足足有十一层,塔身有六边,象征着六道轮回,她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塔门,从里面锁上,这才舒了一口气。

底层白日里是供寺内僧人礼佛诵经之用,夜里空无一人。谢姝转身,望着供奉在中央的白玉观世音塑像怔了几秒,随即绕至观音塑像后,伸手按住塔柱旁的烛台,轻轻转动,便听到“咔嚓”一阵轻响,菩萨背后的汉白玉地砖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只够一人通行的向下的通道。

塔内只有菩萨前供奉的两只莲花烛台作为照明,极是晦暗,这地宫通道似是更加幽深。谢姝擦了擦汗,把手在衣摆上试净,拿了一只莲花烛台便向地宫入口走去。刚刚进入,头上的白玉地砖便悄然合上。

大概走下十几个石阶便踏上了平地。她的脚步放的很轻,地宫不大,跨过一个及膝高的雕花石门槛便是灵帐,灵帐内的八重宝函里放置的是她爹谢安捐赠的前朝玉仿制的佛指骨舍利。

谢姝伸手在灵帐下摸索,摸到一处凸起便按了下去,灵帐后本来是一片雕满佛经的石墙自下而上升了起来,开合只有一瞬,她连忙钻了进去。

石门开后是一间四方的石室,只有一座巨大的石椁停放在中间。

“娘,对不起,这次打扰您了。”谢姝将莲花烛台放到石椁前,整了整衣摆,端正的跪了下来。之前的提心吊胆让她累极,石室内极为安静,没过了一会儿,她便将头靠在椁上,揉了揉沉重的眼皮,不由得慢慢合上了双眼。

闭目小憩了没有多久,谢姝忽然间感觉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她的脸。

她猛的睁眼抬头,只见她的娘亲穿着她最爱的紫色罗裙,轻盈的侧坐在石椁上,温柔的看着她。

“……娘?”谢姝睁大了眼睛,疑问和惊骇还未来的及说出口,便听到她的娘亲言笑晏晏的指着她身后问:

“蓁蓁,这位白裳的俊俏小儿郎,是谁呀?”

谢姝猛然惊醒,只见此时青天白日,目力所及的门廊和屋檐,皆是官家端庄威严的模样,她坐在小案前,案上堆满了卷宗。一篇展开的大理寺专用的米白印刻纸上,写了一半的清秀小楷下,一个诺大的墨滴印子,格外的刺目。

她怔忪的看了看还握着手中的笔,叹了一口长气,把写了一半的卷宗揉成一团,准备重写。“小谢!小谢!”

来人的脚步很急,大理寺的官靴在地板上发出的击打声把谢姝拉回了现实。她搁下了笔,看向来人。

“小谢,出大事了,大人让我们赶快……咦?你怎生脸色如此不好?”来人生的高大端方,眉目疏朗,是和谢姝同为大理寺正的宋予川。

“没事,不过是小憩时做了个噩梦。”谢姝摆摆手,捏了捏眉心后问道。“刚刚你说出了什么事了?”

“哦!快跟我走!”宋予川快步去侧案那里抓了个空白卷宗,拿了根碳笔。“明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死在了自己宫外的宅子里,公主震怒,现在凶犯已经被抓获在送往刑部的路上,大人要我们前去协助刑部去案发现场做笔录。”说完拉着谢姝便往外走。

谢姝皱了皱眉毛,跟着他往外走,止不住疑惑道:“既然凶犯已经抓住,这事又不涉及宗贵,要我们大理寺去做什么?”

宋予川回头,神情有些复杂:“听说凶犯是一名麒麟卫。”

从大理寺到案发现场的城南平安巷要小半个时辰的脚程,谢姝和宋予川骑着马匆匆赶路。

“是今天早上出的命案?”谢姝问道。

“是一个多时辰前有人报的案,刚刚赵大人才收到的刑部传信。”宋予川道,“报案的绣娘,说是上门给这位大宫女送做好的衣裳,结果发现她被凶犯掐死了。”

“掐死了?”谢姝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

“是啊,而且这绣娘进去刚好碰见凶犯行凶,这下好了,人赃并获。”宋予川叹了口气,“你说这好好的麒麟卫不做,便要去做这杀人的勾当,真是自寻死路。”

谢姝纳闷道:“既然是被抓了个正着,干嘛不把人证一起杀了,还等着她报官来抓人?”

“这……”宋予川被问的一愣。

两个人面面相觑。

“也有可能……过于慌张,手忙脚乱?”

“……”

“哎无妨,总之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话音刚落,前面人群嘈杂起来,自动分到道路两侧,有穿着似军巡院巡官的人押着一座囚车走来,囚车旁边还跟着刑部的官员。

“喏,那应该就是杀了人的麒麟卫。”宋予川扬了扬马鞭,指向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囚车。

谢姝和他二人下了马,站在了路旁等囚车先过,前面领头的军巡院官兵看到他们二人的穿着,便拱了手,谢姝还了礼,抬起头便看见囚车里被镣铐铐住的囚犯。

这位掐死了了公主面前大红人的嫌疑犯看起来年纪不过弱冠,难得的眉眼端正秀气,虽说现下这双眼充满了惊惧和绝望,但依旧明澈,亮如点星,谢姝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人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啧啧啧,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宋予川抱起了双手,摇摇头转身上马。

“是啊,是为了什么呢?”谢姝喃喃道。

“谁知道呢?他可是麒麟卫啊,不过百人编制的精英将士麒麟卫啊,直属昭平侯管辖,负责皇室的重要任务,保护宗贵的安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非要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的。”

宋予川啧啧了两声,随即打了马招呼谢姝道:“快走吧,一会儿刑部的人该等的急了。”

谢姝扭过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囚车,这才打马跟上宋予川。

他们到平安巷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有刑部的人把守了。“两位大人,韩侍郎已经在里面久等了。”

谢姝和宋予川对视了一眼,随即跨入了院门。

这是一座二进的院落,形制规整,花草雅致,看来就算被害之人平日住在宫里,这里也有专人打扫,可见受宠不一般。穿过中厅,两人来到后面的正房,还没踏进门,便看到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大步从房内走出,还未见人便听见清朗的笑声,“两位寺正大人,你们终于到了啊!”

谢姝抬头,眼前的绯衣男子生的一双比女子还好看的杏眼,眼波流转间似有春水荡漾,幸得眉毛和鼻子英挺,刚好中和了过于秀气的眼,他笑起来眉目弯弯,令人颇为亲切。只差刻上几个大字:人畜无害。

她没见过这人,但听过他的大名,刑部侍郎韩晏。

大理寺正没资格上早朝,对于朝堂上的各大官员,他们只在大理寺卿赵大人的口中略能听到一二,而对于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刑部侍郎,赵老只给出四个字:不可限量。

侍郎官阶在二人之上,两人行礼,“劳韩侍郎久等了。”

“哪里哪里,二位在大理寺多年,可比我有经验多了,来来来,请。”韩晏虚扶了二人一把,“这位盈夏姑娘生前颇受公主宠爱,此事惹的公主大怒,还惊动了昭平侯。”

宋予川立刻睁大了眼,“那这笔录……”

“麻烦二位大人和韩某一起,仔细检查现场,看有无错漏线索,确保无误。”韩晏道,“明日公主要亲自前往刑部审理嫌疑犯展锋。”

听到这里谢姝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位新任刑部侍郎,他说的是嫌疑犯,不是凶犯。

宋予川问,“大人可是还觉得此案有何疑点?”

“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只是觉得似乎一切太简单了点。”

两人说话间,谢姝已经独自在屋子里四处查验,此时案发现场没有一点被破坏,盈夏的尸体也没有被挪动,她侧身倒在小案旁边的地上,谢姝蹲下仔细看,盈夏的脸色青白,脖颈上有两只手交叠的指痕,这样看起来,似乎是死于被扼住脖颈后的窒息。

“做过初步的验尸了,确实死于窒息。”韩晏注意到谢姝,便走了过来。“我也亲自检查过了,没错。”

谢姝点点头,却皱起了眉头。

韩晏看了她一眼,“寺正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请问韩侍郎,报案绣娘的口供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当然。”

谢姝咬着笔,那份口供写着,报案人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着,她刚想要敲门,却从门缝里看见展锋蹲在被害人尸体前,手刚从她脖子上拿下来。于是便大叫,惊了军巡院巡逻的官兵,便将展锋捉了去。很简单的一份口供,却没什么漏洞。

“那展锋怎么说?”宋予川连忙问道。

韩晏回,“他说,他是得知表妹这几日得了恩赐出宫,他也请了今日的辞,上门来看表妹,结果进门就发现盈夏倒在地上,他去试探了一下呼吸,就被上门送衣服的绣娘当成了凶手报了案抓了起来。”

“表妹?”谢姝问。

“对的,他和盈夏是表兄妹。”

“没有其他人来找过盈夏吗?”

“没有,案发的早,死亡时间就在展锋来不久前,而盈夏宅子门口对面就有几个商贩,已经盘问过了,除了展锋,没人来过。”韩晏按了按额角,“这宅子里,可没有后门和侧门。且宅子临街,几乎没有翻墙入室而不被发现的可能。”

“这……看样子没有别人可以怀疑了。”宋予川道,“可是动机呢?展锋一个前途无量的麒麟卫,他和表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到要亲手掐死她?”

“唉,这便是奇怪之处了,两人都各自当差,盘问了周围的邻居,都说两人虽不常见面,但是经常彼此照顾,从未听过又任何嫌隙。”

谢姝默默的听了两人的对话,又看了看盈夏身上的伤痕,心下疑问越来越大。“大人,请问是不是有进一步查验尸体的必要呢?”

“你的意思是剖尸?”宋予川问道。

“这要看明天公主的意思了,明安公主不同意,我们谁都不敢妄动这姑娘的尸身啊!”韩晏一脸痛苦,“这一边是明安公主,一边是昭平侯,唉,谁也得罪不起……”

“明天会审之后再看吧,天家的事儿,难。”宋予川凑过谢姝的耳边小声道。

谢姝点点头,又走去宅子的其他角落检查了一遍,做好了笔录。和宋予川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盈夏的尸体,眼光一扫,落在旁边的小案上。

案上是一些瓜果小点,她快步走过去,拿起了一个东西,眼神忽的亮了一瞬,想说什么,却最终忍住了。

平日里大理寺公务繁忙,谢姝宿在大理寺的时日较多,能够得了闲回家去看看的日子如凤毛麟角般稀少。因为今日去了现场做了笔录,明日还要参加会审,回大理寺整理了一番之后赵老便让他们下职了,谢姝便想着回家看看,她的家在京城城西,城西是权贵聚集之地,谢姝的父亲谢安十几年前便在京城开了几家酒肆,颇有些家底。

谢姝刚走到门口便被叫住了。

“灵毓!”

她回头,一个穿着颇为富贵的中年女子正从轿子里走下来。

“芳姨,您怎么了来了?”谢姝连忙转身迎了上去,芳姨住在谢宅的不远,有自己的首饰铺子,从小便看着她长大,因此颇为亲切。

“灵毓啊,芳姨这次来是给小姝送些首饰的,小姝病了这些年,我也帮不上什么,就送来这些,希望小姝开心。”说着便把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塞进了谢姝手里。“放心,里面也有你妻子的份儿。”

压下眼底的一抹苦涩,谢姝不好推辞,便躬身道了谢“谢过芳姨了,改日到雪落居来,我做东。”

送走了芳姨,谢姝低垂了眼眸,看了看手里的首饰盒,摸了摸自己的官帽,苦笑了一下。

“爹!爹你回来啦!”刚刚绕过影壁,便有个软绵绵的小人儿直直扎进她怀里。

“团团今天有没有乖啊?”谢姝笑着抱起了眼前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儿,重重的亲了他一下。而不远处,有一个女子清冷的身影出现在回廊,看到谢姝的身影便探出一个头来,道“回来了?”

女子虽然做少妇打扮,肌肤却如少女般光滑,眉眼生的极冷,唇却如朱砂般的红。

“琼雨。”谢姝紧了紧手上抱的孩子,笑着叫她的名字。

方琼雨听见这声,抱着手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转身往厢房走去。

谢姝无奈的笑了笑,把孩子放了下来,“团团,去问问爷爷什么时候用晚饭,慢点跑!”

“好!”看着团团稚嫩的身影越跑越远,谢姝回头,飞快的跟上了方琼雨的步伐,“嫂嫂。”

“嗯。”方琼雨漫不经心的答应着,迈入了东厢房后就直奔柜子里拿了个药瓶,转身抛给了谢姝。

谢姝慌忙接了,打开盖子之后闻了闻,笑道“谢谢嫂嫂。”

“这药够你吃上小半年的,这次回来你的声音有点尖了,药不够也不知道早点回来拿。”

方琼雨边说边在小案边坐下,“你好歹也顶替的是你哥的名字,出了一点差错丢的可是他谢旻的脸面。另外更换的鞋垫和喉结我都给你放在你屋里了,可小心些使用,丢了我可不给你在做新的。”

谢姝莞尔,“是是是!遵命!那我先回去梳洗了。”说罢,她便做了个男子的拜礼,转身便要离开。

方琼雨看了她刻意垫高的身量和与那个人极其相似的脸庞,怔忪了一瞬,脱口叫住她,“蓁蓁。”

“嗯?”谢姝停下看她。

她这位年轻的嫂嫂低垂了眼,夕阳的光透过窗将暖红色撒上她的脸庞,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你兄长的事,莫要太执着。”

谢姝半响未动,捏紧了手中的药瓶,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一言未发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