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是星期天,缪三和媳妇照例要到婆家去走动,缪爷生怕自己和孙女独处一天又会惹出什么是非,于是决定回老街逛逛,顺便看看以前的邻居。
现在,缪爷已经从黄陂路拐到了江阴路上面,他走进大戏院对面著名的三角花园里。其实那里并不具备任何“海派名景”的特质,只是对于在那附近居住过近五十余年,缪爷这样的老人来说,有着记忆中最清晰最难忘的惬意时光。缪爷感觉到自己是漫步在久远的某个凉爽的早晨,用很闲暇的步履缓慢地在人群中移动,那些正在下棋、遛鸟或拉胡琴吊嗓子的清一色全是陌生的面孔,但只要他从身边走过,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和他友善地点头打招呼,如同他就是隔壁一年四季不忘互通冷暖的老相识那般熟谙,在缪爷单薄佝偻的体内注入久违的,宁静亦幸福的温度。
缪爷伸长脖子,探进一小撮斗蛐蛐的人堆里四下打量,没瞧见二马的影子让他有些失望,不晓得这老家伙还在不在老地方,缪爷记得当年二马的房子没有被划入拆迁的地段,他们最后一次斗蛐蛐好像也是在这区,当时,二马的“龙驹”被缪爷的“将军”整得奇惨,那是那两个小畜生撕咬得最猛烈的一次,仿佛预见到自己即将翘毛似的,愣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结果,它们果真没斗死,而是被拆迁队撂倒的砖瓦直接压成了标本,二马的儿媳妇是顶讨厌虫子的,所以二马经常将“龙驹”寄放在缪爷家里,没想到就这么一同遭了殃。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如果说缪爷这辈子当真做过什么荒唐事的话,也就数那次最离谱。其实,缪爷也算是个老知识分子,早年在洋行里跟着外国人学生意,后来分配到一家国营的大型电镀厂当翻译,若不是当初西装笔挺,手里还拎着个体面光鲜的牛皮包,如花似玉的老伴哪能看得上他?就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临了会为了两只破蛐蛐像个精神错乱的疯狗似地当众撒起泼来,而且还是在一群抬头不见低头见,共同生活了那么久的左邻右舍面前,真是有够丢人现眼的。那日,天井里最陈旧的一堵墙被拆迁工程队的几个领头的汉子以警告的姿态推倒,大伙儿联手拒迁的壮举宣告破产,每家都在动迁同意书上签了字,就只剩下缪家,因为砖头无意间砸死了缪爷的蛐蛐,他就一屁股坐在废墟上呼天喊地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落笔。
“蛐蛐死了就死了呗,不过是两只小拇指大的贼畜生,你这又是何苦来哉?”二马到想得穿,当时就这么一个劲地劝缪爷来着,可是缪爷硬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二马说:“你老伴身子骨硬朗,底下儿孙满堂,又没人撂你家的墙你当然无所谓,可我孤苦伶仃就只有‘将军’,现在可好,家没了,蛐蛐也没了,你说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过?”二马想想也对,缪爷老伴死得早,独子缪三又常年在外,老屋拆迁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能赶回来替他爸拿个主意,若是再让老头子没了斗蛐蛐的乐趣,他当真会活不下去,于是,也就没了辙。
缪爷就这么不吃不喝,守了“将军”一天一夜,直到儿子一家赶回上海好说歹说才从废墟堆上把他给架了下来。缪爷觉得那件事是自个儿命里的一个不小的打击,虽然痛苦跟着衰老遗忘得很快,但还是让他的人生起了些许异样的变化,也许,就是那些不知何来的异样才令缪三决定留下来不走了,对于缪爷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所以,只好乖乖地跟着大家一起搬出了掩埋着壮年最美好记忆的石库门大院。
而今天,当他重新沿着江阴路往回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地陌生,那种感觉就好像光阴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的,五十几年来他从未在这条道上行走过,更不必说在这里生活——仲夏悬挂在井边的冰啤酒、寒冬灶头间里热乎乎的煤饼炉、早春蜗牛攀爬的水龙头争先恐后地滴着水,这所有的画面都是压根没有,不存在的,那么而今这个晃悠在城市边缘,年迈蹒跚的糟老头又是谁呢?
缪爷答不上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时间为什么要走在他前头了,是为了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失去的真相。
生命里所有的东西都会随着虚构的光阴一一消失,直到心脏停摆的那一瞬才功德圆满。
缪爷辨认出前面就是昔日经常和二马闲逛的花鸟市场,他停下脚步琢磨片刻,想着要不要绕过去瞧瞧,可是又怕自己转眼认不得回头路,就直接拐进重庆北路,往大沽路方向走去。
原先的大沽路不是那么宽敞的,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条悠长单一的通道,最热闹的地段莫过于和重庆北路交接的“大沽路菜场”,当然,现在通出去是四通八达的高架,菜场老早不知搬到了何处,正当缪爷快要走近岔口的时候,有个小脚老太婆提溜着一只买菜的网兜从他眼皮底下一闪而过,没头没脑地往前冲,那付急吼吼的模样像极了孙玉,于是,缪爷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好奇地直想探个究竟。
很可惜,她的长相一点儿也不像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