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以前不认为自己是个学渣,但随着这几年学习能力的下降,她的脑子大概锈到了要被回收的程度。她觉得屏幕里的讲解声音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重,最后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醒来就回了房。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看见许弘成在吃早餐,想起今天的“要紧事”:“你妈妈什么时候到?”
“十点左右。”
“哦。”她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去拿透明的塑料袋,“这给我的?”
许弘成故意:“给我妈的。”
“……”
“没关系,妈不会跟我抢的。”佳文把吸管戳进杯盖,来省城这么多年,她就没喝过好喝的豆浆,“附近有咸豆浆卖吗?”
“没有。”
“要是小区有旺铺出租,我就开个早餐店,主打咸豆浆,香肠卷,萝卜韭菜葱油饼。”
许弘成说:“那你每天至少四点起床。”
“晚上也可以早睡呀。”
“你不一定舍得睡。”许弘成不陪她胡侃,吃完起身,“下楼走走?”
佳文摇头:“我收拾下屋子。”
他便没再多问,自己出门。
佳文擦完餐桌才看见阳台上衣物飘飘。这是她昨晚叫许弘成换的,他换了洗了还晒了,如此自觉,更让她相信选他当室友是个明智的决定。
之前为了攒钱,她蜗居在八平米的小隔间足有三年之久。因为是合租,人一多,公用的地方就乱:厨房飘出来的油烟,走廊上歪扭的鞋,还有那最重要的抽水马桶和淋浴房,要是有人在里面待久了,她就用也不想用。
这样窘迫的居住环境,她从头到尾都瞒着家里。你说她穷到租不起好房子?不至于,只是她不问父母伸手,每月六千的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到手也就四千多。花个两千租套独卫朝南的主卧或公寓,既不划算也不舍得。
因此,她秉承着不开源便节流的门道,节衣缩食地过着一个人的小日子。其实前期都还好好的,她会畅想一年能攒多少,会安慰自己先吃苦后吃饱,但渐渐地,独居放大了她不爱社交的个性,她的圈子小到只剩她自己,生活就变得越来越无聊。
长久的孤独是致郁的。等姚佳文意识到这一点,她已经变得肥胖、易怒、经常唉声叹气。她不知道如何振作——二十五岁了,工作和生活没一样是顺心的,样貌和性情没一样是拿得出手的——俨然废物一个。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佳文当时的状态,就是人前人后两张皮:对着同事和家人,她机械、认真、强颜欢笑,下班之后,她却暴躁无助,神经兮兮。意外的是,就在她这段最煎熬、情绪最分裂的低谷期,她偶遇了许弘成——这个跟路过五指山的唐僧有得一拼的倒霉蛋。
许弘成有多倒霉呢?佳文心虚地想,自打认识以来,他对她的诚实就成了她利用他、迎合他的工具。
回到几个月前,许弘成是佳文当时的领导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按道理这样尴尬的牵扯,是个人都得避开,但她笨嘴拙舌推脱不过,又怕得罪领导被穿小鞋,只好违心应承。
那天下午,她去餐厅权当应付差事,本以为几分钟就能结束,结果听许弘成说自己月薪三万左右,买了新房正在装修,那颗对金钱有偏向力的心竟蠢蠢欲动了起来。
不过许弘成自我介绍后没再反问她的经济状况,她便默认此局希望渺茫。简单道别后,她嘲笑自己不但见钱眼开,而且明知自己精神状态不好还想着祸祸别人更是可恶,于是一边卸下包袱,一边自责自罚,又额外点了份鸡蛋炒米线。
吃饱喝足后,头脑和身体都轻松许多。离席时,她注意到桌角留了个鼠标,想起刚才进来转了一圈才和专心摆弄电脑的许弘成对上眼,估计是他收拾时忘了放进去。于是,她找出微信给他发消息,他却很久才回:“我明天找你拿吧,谢了。”
姚佳文想了想:“你到我公司不方便,我同城快递给你好了。”
然而他又改口:“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姚佳文便觉得把鼠标带回家反而多余。
她回了个好,关灯睡觉,睡到四点又和往常一样惊醒难眠。次日下午,领导问起相亲结果,她懊恼她怎么在工作时间八卦,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直说不行。领导马上变脸:“那他怎么还问我你几点下班?我还以为你们晚上有约会呢。”
姚佳文不解,下班前却真的收到消息:“我在你公司一楼大厅,方便的话见一见。”
她犹豫许久,拖到同事走完再下楼,见了面先道歉:“不好意思,你说不要了,我就没把鼠标带在身上。”
“没事。”他语气淡淡,“我也只是为了完成我妈的任务。”
原来如此。姚佳文知道这场相亲的诱因就是她领导和他母亲的同窗情,几十年的老友,大概牵线不成也要给足对方面子。最后,她配合他去了附近的商场:“其实你不来找我,随便撒个谎,你妈妈也不知道对吧。”
他却反问:“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省时省力。姚佳文看他等菜的间隙都一直在打字,“你工作很忙。”
“还好。你呢?”
“跟你比不了。”所以月薪只有你的五分之一。
他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礼貌,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没有喜欢做的事。”
“可你昨天说喜欢看电影、看书、买衣服。”
“……”
“所以哪个答案是真的?”
“什么都不喜欢是真的。”姚佳文觉得自己的上班综合征又犯了。
她低头,藏好心底划过的一丝自卑,许弘成却看着她,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
“这次最好是实话。”
佳文没想到今天的饭局更切合相亲的主题,她否定之前“都行”的说辞,转而道:“我喜欢稳重、没有不良习惯、乐观的人。”
答完,她也循例问起他的择偶标准,许弘成在她给的漂亮、聪明、善解人意等标签里选了最后一个:“活泼开朗吧,开朗的人总是显得可爱一些。”
“是这样。”姚佳文附和,心却被轻轻刺了下——谁会不喜欢小太阳般可爱而耀眼的人呢?
许是换了环境,两个人你来我往,一顿饭吃得倒比昨天更久。分开时,姚佳文如释重负,又难免失落:原来她不只是缺乏亲密关系,还缺乏和外界的必要交流,以至于许弘成仅仅给予她和工作无关的少许反馈,都让她感到久违的放松。
事实上,如果说许弘成的出现是老天聊发恻隐之心,给她的贫瘠生活打开了新的豁口,那么,在之后的接触中,当她刻意地把自己塑造成他所喜欢的“活泼开朗”的小太阳,她就开始了一场溺水之人的自救。
当然,佳文心知这自救并不彻底——许弘成带她逃离了九百一月的蜗牛壳,暂别了形影相吊的寂寞夜,而她付出的唯一努力,不过是抓住了他抛给她的婚姻这根绳。
许弘成为什么会答应结婚呢?是他太单纯识不破她的伪装,还是她欲擒故纵计谋用得太多?他不答,她便无从知晓,而她为了消灭良心不安,只能尽力去弥补他——这个因天真和善而吃亏的倒霉蛋。
许弘成下楼转了一圈,顺带买了些菜回家,看见姚佳文在收拾次卧。
“我把你的被子抱过去了,这里加了个床垫,床单也换了新的,你妈妈如果睡不舒服,有意见,你跟我说。”
许弘成没应,过去帮忙。佳文见他拉平床单一角,随口问道:“前几天都下雨,你睡觉冷,怎么昨天才想起加被子?”
“以为会升温,都春天了。”
“春天就是乍暖还寒的,幸亏没冻感冒。”佳文话锋一转,“你妈妈好相处吗?”
“你怕?”
“不怕,她都同意你娶我了,应该对我挺满意。我只是想表现得好一点。”
许弘成说:“我娶不娶你跟她同不同意没关系。”
“是吗?”
许弘成站直身体:“你这什么表情?”
“我什么表情?”姚佳文笑,聪明人伪装可以毫无痕迹,笨蛋就是偶尔会露出马脚,只不过,她本来就是要表现得活泼一些,笑容永远不是减分项。
果然,许弘成见她装傻不语,便没再追问。出了房间,他接到母亲杨建萍的电话,挂断后微微皱眉:“说是赵阿姨也来,简单吃顿饭。”
姚佳文面上不显,心里咯噔一下:赵敏也来?
“好的。”她勉强应下,实则大窘。等到十点左右,客人准时拜访,她看向杨建萍身边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经理。”
“经理?”赵敏笑着斥她,“这口还改不过来了。你不知道我退休啦?”
只一瞬,姚佳文那股放不开的扭捏劲又上来了。没错,赵敏就是她的前领导,也是她和许弘成的媒人。只是她牵完线的次月就退休了,身份变化,距离拉远,佳文和她很快断了联系。
“我说你俩有缘吧,还真成了,可惜我这个大功臣连喜酒也没喝一口。”
“婚礼你自己要缺席,怪谁?”杨建萍陪着老友进屋,“先带你参观参观,虽然就这么大点地。”
“哪有,我看布置得挺好。”赵敏转而和许弘成寒暄,许弘成应了几句,看了佳文一眼,顺手带上了屋门。
杨建萍炒了两个素菜,加上许弘成买的熟牛肉白切鸡,顺利解决一顿午饭。饭后闲聊了会儿,她又准备和赵敏去理发店。佳文如蒙大赦,和许弘成送她们下楼,折返时才跟活过来似的:“我们粗茶淡饭的不会太失礼吧。”
“赵阿姨不是一般朋友,该怎么招待,妈心里有数。”
“哦。”
许弘成带她走进电梯:“你很紧张?”
“有点。”
“她已经不是你的领导。”
“所以感觉更奇怪。”她叹气,“你想想,如果你的领导在公司经常骂你,离开公司前却给你相亲,你相完了,以为不会再有瓜葛,结果……”佳文想到自己在饭桌上的表现,“当然了,我一言不发也不对。”
“没有人要你必须发言。”许弘成问,“她在公司经常骂你?你没跟我提过。”
“丢人的事有什么好提,再说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骂啦。”
许弘成停顿了下:“我记得你去年有段时间加班很严重。”
“嗯。”那时她刚提上主管会计,赶上集团核算要求变化,下属子公司的货品要从大类过渡到按型号精细化核算,“我们的财务软件是最老的版本,不能直接导入,要把几百个小类全部分开,就得理历史数据,新增对应科目,到最后,手动的结转凭证做得我快吐了。”
“那这种工作出错不是你的问题,是工具落后加安排不合理。”
佳文没底气:“但我效率也的确低。”
电梯门开,许弘成带着她出去:“所以你昨天加班也是因为工作量太大?”
“差不多吧。”佳文觉得不能再谈下去,因为几个月来没有进步,会暴露出她无能的一面,于是她进了家门就岔开话题,“对了,你妈妈住过来之后,我们要不要在她面前秀秀恩爱?”
许弘成默了下:“随你。”
“怎么能随我,你要积极配合,一来让她放心,二来证明我们的婚姻逻辑是正确的。”
“哪里正确?”
“如果我们不恩爱,为什么要结婚?”
“……”
“是这个道理吧。”她忽然笑了,不知是因为他没反驳,还是因为他不反驳的表情很有意思,她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还是说你有其他答案,可以解释你为什么愿意跟我结婚?”
“你很想知道?”
“当然,我问你很多次了,可你一次也没有正面回答过。”
“那就下次吧。”许弘成伸手,在她本能闪躲之前,把玄关上被她拂倒的沙漏扶正,“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