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完

秋子实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云打东头晃到西头了,老秋挑着四个桶还没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蝉滋哇乱叫吵得跟村口晚上的保留节目有一拼,太阳晒的要命,狗砸趴在不远处房檐底下吐着舌头,舌尖儿滴下来的哈喇子在地上积了有一小滩了。

秋子实抬手摸了一把自个儿的头发,烫的打卷儿,他把头发捋到脑后,抬屁股把凳子往后面儿阴影里又撤了撤。

玉米粒金灿灿地铺了一院子,这会儿大拇指外边儿的筋儿一抽一抽的疼,秋子实把最后一根包谷棒子往旁边儿堆里潇洒地一扔,起身扭了扭腰,骨头咔嚓咔嚓一阵儿响。

“哟!掰完了?”周老太太和奶奶在屋门口坐着,这会儿朝着他看过来,“小伙子还是能干呀哎呦,汗流的跟洗澡似的,来吹会儿凉来!”

秋子实冲周老太太笑了笑,走过去站在吹风机跟前。风吹出来都是热的,他把衣服下摆往上撩了撩,把风兜进去吹腻在身上的汗才凉快了一丁点儿。

他叹口气,“热啊!”

“哎呀呀呀!”奶奶给了他一肘子,“让你俩别吵吵别吵吵,我这针都穿外头去了!”

“可别扯了,琢磨一上午了,眼睛都冒火了盯得,也没见你动针,”秋子实弯着腿窝,手撑着膝盖,让风得眯缝上了眼睛,头发狂魔乱舞地朝后捋着,“一会儿再给人烫出俩骷髅眼儿。”

奶奶膝盖上放着一条挺好看的白旗袍裙子,手捧着的那个地方破了个大洞,估计正寻思着怎么给人补上。

“去去去滚滚滚,”奶奶抬头瞪了他一眼,“起开起开起开,热死了。”

“我不得给你挡着点,一走这风扇吹的针再飘外头了又得赖我吧?”

“找抽呢?”奶奶瞪着他,“这针头早晚得落你背上。”

秋子实侧着身子笑了笑,“真是容嬷嬷啊。”

周老太太扶着奶奶的肩膀咯咯咯笑起来,“我说我家煤蛋那嘴霹雳吧啦跟小实学的吧,人还不认。”

“还说煤蛋呢,他妹才多大点儿有样学样天天贫的也快烦死人了。”奶奶瘪了瘪嘴。

“诶,知足吧老太太,”周老太太拍拍奶奶的肩。“小云平时乖成什么样了。”

奶奶哼了一声,“小妮子人前装着呢。”

“这小丫头今儿怎么没见着啊,搁平时早腻我这儿要小零嘴儿来了。”

“不知道上哪滚了一圈儿泥回来,可算消停一会儿,屋里睡着呢。”奶奶说。

“这衣服薛奶奶的吧。”秋子实见缝插针地问,他刚想起来在谁身上见过。

“诶!这小旗袍款儿方圆十里你还见谁穿过,你当你奶在这儿研究这么久嘛呢,”周老太太往自个儿这儿凑了凑捂着嘴悄悄说:“打算给咱皇太后惊艳一把呢。”

奶奶叹了口气,“我听见了昂。”

“你不是烦她吗,还接人家的活儿?”秋子实笑着问。

“烦就不做生意了?钱都收着了,怂大点儿个小屁孩懂什么。”

周老太又咯咯咯笑起来,跟打鸣儿一样,“诶!对了,知道我今早在路口看着谁了吗?”

奶奶抬头狐疑地看她几秒:“…常海鸣?”

周老太太瞪着眼睛:“你也看见了?”

“呵呵,没看见,瞅你那样子,一猜保准儿。”

“哼哼。”周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说,“我今儿一大早出门儿转悠来着,走到路口,嚯!停着辆锃亮锃亮的大黑箱子!。”

“…人那是车”,秋子实纠正,周老太太没理他,“海鸣从里面下来,还稀得跟我打了招呼,提了一堆大的小的麻麻赖赖的东西。”

“哦!还把他媳妇儿子带回来了,三人那光鲜亮丽的整的跟走T台似的…”

秋子实回头,“他们一家都回来了?”

周老太咋舌,“是啊,多少年没见那个小的了,现在小孩个子窜的真是快,我都没认出来,现在估计跟小实一样大了吧。”忽然她又恶狠狠地说,“我寻思人一家停那就是专门儿摆给咱们看的,我可知道那路口离‘故宫’可还远着呢!”

“啊,恭迎皇后太子。”奶奶忙着翻看手头的布料,应了一声。

周老太没东没西地和奶奶闲扯着,常榭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感觉到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太久了酸的有点难受才收回视线,他走到房檐阴影处,看着趴在地上张着嘴哈哈哧哧的狗,忽然弯腰捏了一把狗的舌尖。

狗砸吓得蹦起来,四条短腿儿趔了好几步,秋子实闷笑了几声,甩了甩手,笑着朝院子外头走去。狗跟上去,走到院门口回头瞅了一眼奶奶,然后蹬着四条短腿奔到秋子实身后。

周老太扯着嗓子问,“小实又去书店啊,不多歇会儿啊?”

秋子实没回头,摆了摆手,拖着声音,“看看我爷走哪了——”

“对喽,看看老头是不搁粪桶里自由泳呢。”奶奶说。

老秋还在视线范围里,甚至这么一会儿了还没走到公路边儿,秋子实走过一片儿豌豆地,大老远看着老秋站在树底下插着腰和四个桶深情对视。

“培养出感情来了没?”秋子实走过去问。

“热得就差捧起来喝了。”老秋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呲牙咧嘴地看他。

秋子实瞪大了眼睛,给老秋比了个大拇指,他把四个大粪桶挑起来,杆子往肩上一搭,“先去地里等我吧。”

他看着老秋在前头一瘸一拐地走了,狗砸甩着尾巴,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后面,没了四个桶走的还挺轻快,“慢点儿的,别掉沟里了。”他冲着老秋的背影喊了一句。

“掉沟里了吧,我说让你慢点儿开慢点儿开,急什么呢。”

“没急。”常榭叹了口气,试着再打了把火,车子嗡嗡嗡嗡响了几声没动。

“行了,别踩油门了,车都喘累了。”常海鸣把头探到窗外扭着身子看了一眼车尾,开门走了下去。

不一会儿又走回窗边儿,“下来吧,一路开的跟QQ飞车一样,我和你妈大气儿都难得喘,刚拿着驾照就开始在老司机面前摆上三脚猫功夫了,都跟你说了开车不能急,急吧急吧就好好急吧。”

“诶,说什么呢,文明点儿。”常榭严肃地说。

老爸楞了几秒,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臭小子抽死你!”

“行了,下车吧,这会儿时间还早,走也走过去了,别让老人再等着了,一会儿联系拉车的。”老妈拉开车门下去了。

常榭熄了火下车,热浪一下子扑上来,外面的温度跟开着空调的车内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一路过来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全是成片的地,房屋都很少见。

常榭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跟爸妈说想来这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呆几天了。

他绕到车头面看了看,右轮子戳在沟里,整个车倾斜着被架的动不了,难怪他油门踩到底了车也没拔出来。

也不知道在路口挖这么深条沟干什么。

天热的好像能把人晒化掉,常榭帮着把后备箱的行李一件一件往外拿,现在只想赶紧提着东西去爷爷奶奶屋里呆着。

爷爷奶奶家,没见过几次面的爷爷奶奶,他的脑海里甚至浮不出两人的面孔。

老爸冲不远处几个看热闹的老太太打着招呼,“周姨,刘姨!……啊对,回来看看我爸妈……”

常榭感觉到了老爸在轻轻拍他的腰侧,不怎么明显,想装作忙着搬东西没注意到,但老爸已经侧过来“啧”了一声。

常榭叹了口气,转过去的时候已经露出了无懈可击的笑容,“姨姨们好啊。”

几个老太太愣了愣,立马咯咯咯乐作一团地应着。

老爸杵了他一肘子,“偷摸给自个儿涨什么辈儿呢。”

常榭转回去,“正大光明涨的。”

东西一次性肯定是拿不完的,老爸说不用他们管了,被领着走了十分钟到爷爷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常榭差点没敢进去。

“……这不买门票不让进吧。”常榭看着面前跟方圆百里格格不入的红墙黄瓦,飞檐斗拱的宫殿瞠目结舌,他走到大门左边,摸了一把石狮子头顶的疙瘩卷。

“你找售票处自个儿交钱吧,我和你爸着急进去请安呢。”老妈说。

老爸喊了一嗓子,“有人吗?开门儿!”

“等着!”

听到一声应,常榭眼瞅着大红门,等着人从里面出来,他想看看这房子里头,诶,说房子都寸了,宫殿得叫。

他现在特想知道这宫殿里面什么样,得有蟠龙石阶御路什么的吧?中间估计还得搁着把金漆雕龙宝座之类的。

大门纹丝未动,倒是从宫殿后面绕出来一个穿着绿色旗袍又高又瘦的老太太,一看到三人,眼睛瞪得圆溜的愣了几秒,又立马笑起来。

“不说明天才来吗。”老太太快步走到跟前,有些手足无措地伸开手臂,一个拥抱的姿势,但最终只是有些羞涩地抚了抚儿媳妇的手臂,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背,最后看向常榭,顿了顿,眼里的笑意加深,“哎,可算舍得让我见见我孙孙儿了,都长着这么大了呀,成大小伙子了。”

“奶奶。”常榭叫了一声。

“诶!长得真俊啊我孙儿,”奶奶攥着常榭的手,眼神带着笑地将他全身打量一遍,“还得是谩开基因好啊,没随你爸那磕掺样。”

“身高随我吧。”老爸歪头在肘子里擦了一把汗,摆了摆手里的东西,“快快快先进屋里。”

“啊,走,咋们进去。”

常榭跟在奶奶后面,一手被撺着,一手拎着个大箱子,奶奶余光看到了,伸手就要去提那箱子,“来,给奶奶拎。”

“不用不用,”常榭立马说,他闪了闪,朝奶奶的鞋跟一瞥,“您这蹬着恨天高也不方便。”

奶奶愣了愣,大笑起来,说是大笑,声音也没多大,拿手遮着嘴,还挺少女的。

奶奶给他的印象太陌生,即使现在已经见着人了,看到这张脸了也回忆不起来什么可以作为话题的往事。爸妈估计也没回来过几次,老人空巢时间不算短了,常榭刚才看到奶奶说话的时候眼泪都在框里打转儿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才顺理成章地被当作是笑出来的悄悄抹掉。

奶奶没把他们领进宫殿里,绕到宫殿后面去了。常榭看到后面那间不大的屋子,觉得这才算是一片儿的标配,这才像是住人而不是上朝的地儿。

常榭这么想着又扭头看了一眼宫殿,连背面都修的盘靓条顺的,也是相当牛逼了。

所以这宫殿到底是干嘛用的?

看刚才在门口的反应,爸妈肯定是知道的,谁见了山野乡下忽然出现一个这样的建筑都会诧异吧,可老爸老妈丝毫没有。不过既然现在还没告诉他,大概是是不好开口,常榭也没打算多余问。

屋子不算小,整个构架都相当农家,木门木屋木柱子,屋子里头还嵌着一个露天的小院儿,院子里搁着一口井还是小水池,常榭跟着奶奶的脚步走得快,也没来得及细看。

进了房子,入眼一个不大木鞋架子,上面挤满了几双旧鞋。

“来,拖鞋前几天就给你们备好了,东西都放这儿吧。”奶奶把三双花花绿绿的凉板拖从门口放鞋的木架子上拿下来,“先不急着收拾,多久没见了,坐着说说话啊,孙儿,奶奶给你去拿点儿水果啊。”

“诶。”常榭也没客气了。

常榭一屁股坐在沙发的花垫上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屁股上腿上都全是汗,裤子上衣打湿完了。

外头是酷热,屋子里是闷热的,他把黏不拉几的牛仔裤从大腿上捏起来,抬头环视一圈儿,特精彩,几乎看不到空白。

一开始是些很正常的东西,门后的草帽,两侧的门神,最宽的墙正中央是泛黄的日历,还零星挂着一些农具配件钥匙串。

左边的墙上挂了很多照片,他在一张古铜相框装裱得照片里看到了一家人——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的爷爷,大笑着看着镜头,还有穿着白色旗袍坐在一旁的奶奶,怀里抱的大概是这张照片的主人物,足月的小婴儿榭,由此他断定这张照片是十七年前拍的,爸爸妈妈分居两侧站在两个老人旁边,一家人看着都非常开心,常榭和婴儿榭黑亮亮的眼珠子严肃地对视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这面墙就很抽象了,挂着一些奇丑无比的水彩画,一看就是小孩画的。

满身斑点的狗的大头像,头戴皇冠的青蛙,两颗并排的牙齿……还有一些群魔乱舞的线条人让人看不出来画者的意图。

最大的一幅式两个挨在一起站在河边的小孩,左边儿那个小孩是笑着的,脸上还有一道疤,右边那个眼睛耷拉着,看着很难过,两个表情迥异的小男孩手却紧紧拉在一起。常榭看出来的时候还很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画的像两个土豆挨着长在一起的线条里看出这些细节的。

转了一圈,居然没看到空调。

奶奶从厨房端了两盘切好的西瓜。

“热了吧,先啃牙西瓜,等着啊,奶奶把风扇搬来。”

“哎,妈你坐着让他去。”老爸已经把大大小小的袋子理好了搁在茶几上。

常榭问,“在哪呢奶奶。”

“后门门口呢,我刚刚在那洗菜来着,去吧去吧。”奶奶忽然有些懊悔道:“哎呦坏了,怪我把日子记错了,应该多备点儿菜的。”

“没事妈,我们吃过了。”

常榭走到小院子里才发现刚进来看到的那个小水池,它就是个洗菜的坑,上面架着的竹管连着水龙头,奶奶没洗完的菜搁在小坑里头,风扇在一旁,从室内连了很长的线。

常榭沿着线走到小院的另一面屋子跟前,拧了拧房门,没拧动,线是从窗户的缝隙处拉出来的,他从缝隙往里看,是间卧室,床上还躺着个人。

“还没给装空调吗,不是说统一给装吗。”

常榭回去的时候听到老爸正在问奶奶。

“这地儿太小了,搁地图上估计都没有一只蚂蚁眼珠子大,人家瞅不到,就忘了吧。”奶奶说。

“怎么会啊妈,我看公路不也修到这了吗。”这是老妈在问。

“路是修了,但是两三年了也没见有车过,也就收粮的每年夏天来一次。”

“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会儿就联系装空调的,你这儿太热了根本不行。”

“诶!别花那钱!那是你们城里住惯了,大伙儿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多少年了也没见热死谁,那装了空调费电费,还污染空气怎么说的,不装不装了。”

“奶奶,风扇拉不过来,线头在那边儿房子里,门儿打不开。”

屋子安静了。

“是爸在里头吗?”老爸问这话的时候声音骤然变得很低。

“嗯,睡下了。”奶奶回道,她跟老爸一样声音变低了。

又是沉默,一种古怪的气氛忽然之间开始在房子里蔓延,老爸老妈和奶奶脸色各异,但都透漏出同一种哀伤和胆怯来,这很不对劲,常榭正思虑说上一句什么可以阻止这种气氛继续蔓延,老爸已经发话了,“那就先别开了,一会儿晚上吹吹风就凉了。”

奶奶在得知老爸老妈晚上就要回去就以后显得有些失落了,不过常榭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这个消息让她很振奋,她当即表示中午要做常榭最爱喝的蘑菇汤,但其实连常榭自己都不记得小时候爱喝蘑菇汤。

晚上睡哪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