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皇帝:空降领导,戒急用忍

意外得来的皇位

汉代历史上有一位非常有意思的皇帝,因为在位仅二十七天就被废了,所以没有正式的帝号。他之前在昌邑国(今山东境内)做诸侯王,史书上一般都称他为“昌邑王”。这位昌邑王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之一了。他为什么在位仅二十七天就被废?说来话长,得先从昌邑王为什么能继位说起。

汉武帝临终前托孤于四位大臣,其中霍光权势最大,辅佐汉昭帝执政,但汉昭帝不寿,年仅二十三岁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嗣。霍光和大臣们必须商议、推选皇位继承人,几番讨论后,最终选择了昌邑王。昌邑王名叫刘贺,那一年他十八岁。从身份上讲,他的父亲刘髆是汉武帝的第五个儿子,因此他是汉武帝的亲孙子,也是汉昭帝的侄子,从身份、辈分的角度考虑,选择昌邑王继承皇位当然是合适的。既然霍光和大臣们选择了他,又为什么短短二十七天就把他废了?其中当然大有文章。废皇帝是大事,何况是一个新立才二十七天的皇帝。霍光必须充分说服大家,让大家相信之前的选择是错误的,昌邑王根本不适合当皇帝。故事就从史书如何描绘昌邑王的为人开始。

《资治通鉴》卷二十四糅合了相关史料,介绍了从昌邑王被立直至被废的过程。对于昌邑王的为人,《资治通鉴》一上来就说:“在国素狂纵,动作无节。”说他在昌邑国做诸侯王时,一向狂妄、放纵,行为举止没有节制。这是史学家常用的以先入之见引导大家的方法。你还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史书先给出一个负面评价,让你脑子里对这个人物没有好印象。接下来《资治通鉴》举了个具体例子来说明昌邑王的荒诞、放纵。首先是说这个人贪玩,喜欢游猎。曾有一次他到一个县里游玩,大概是因为乘骑的马比较好,便撒开缰绳让马狂奔,不到半天时间跑了两百里路。古代的马,一般情况下每天跑两百至三百里已经不错了,刘贺骑的马肯定比一般马强,但小半天就跑两百里,也够这马受的。更重要的是安全问题,这么疾驰的马,人要是一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后果大概不会比今天的严重车祸轻。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年轻的刘贺不仅贪玩,而且喜欢追求刺激。这类情况不止一次两次,而是时有发生,刘贺非常享受这种生活。

刘贺手下一些年长的官员,把这些情况看在眼里,心里挺着急。作为小王爷老这样下去不行啊,他得好好学习,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诸侯王,哪能这么玩下去呢?更何况,这种玩法缺乏基本的安全保障,万一出个差错,他们也担待不起。所以就有官员不停地给他提意见,劝他别再这么胡闹下去了,得改改性子。《资治通鉴》选录了两位官员的劝谏词,其中一位叫王吉。王吉批评刘贺太喜欢骑马奔驰了,在王吉看来,刘贺骑马奔驰的频繁度,已经到了“口倦虖叱咤,手苦于箠辔”的地步了。整天骑马狂奔,光吆喝这马,嘴皮子都磨出茧了;两只手不停地挥舞马鞭、控制缰绳,不会得肩周炎吗?大夏天烈日暴晒,他要骑马狂奔;大冬天寒风凛冽,他还是要骑马狂奔,倒算得上风雨无阻,持之以恒。但这样不仅对身体很不好,更关键的是,这不是王爷该做的正经事啊!那王爷该做的正经事是什么呢?王吉说:“明师居前,劝诵在后,上论唐虞之际,下及殷周之盛,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诉诉焉发愤忘食,日新厥德……”总而言之一句话,得好好学习,以仁者、圣人为榜样,学习治国的道理。

除了王吉之外,还有一位叫龚遂的,也经常给刘贺提意见。龚遂的个性比王吉更直接,多次当面数落刘贺,批评他贪玩不爱学习。而且龚遂还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对刘贺苦口婆心地教育,经常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起来,对刘贺的不学好痛心疾首。龚遂劝刘贺,不要总和身边那些只会哄他玩的人待在一起,得跟爱学习、学习好的人在一起。

那么刘贺是如何对待这些意见的?仔细阅读史书,我们会发现,刘贺对待王吉、龚遂两人所提意见的态度,是非常有意思的,从中我们也能琢磨出一些刘贺的性格特征。听到王吉的意见之后,刘贺专门下了道命令,做了番自我检讨:“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尉甚忠,数辅吾过。”汉代的诸侯王,都可以自称为寡人,不像后世,寡人成了皇帝的专称。刘贺说:“检点自己的行为,的确有懒于学习的毛病,中尉(王吉的官职)是个非常忠心的人,多次直言规谏,纠正我的错误。”认完错之后,刘贺还命人给王吉送去五百斤牛肉、五石酒、五束干肉,作为直言规谏、忠心辅导的奖赏。大家看他这态度,是要改过自新了吧?不,认错归认错,行为上来了个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史书上称他:“其后复放纵自若。”以前怎样,以后还是照样来。

那对于龚遂的意见呢?一开始刘贺还真听了,专门找了十个品行端正的人陪伴在身边。但只过了短短的几天,刘贺就受不了了,在他看来整天跟这些人在一起,除了学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好玩的都不能玩,那多没劲。于是又把这十个人给赶走了。综观刘贺对待意见的态度,我们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勇于认错,坚决不改。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昌邑王刘贺。

昌邑王其人

通过这样一番了解,大家觉得昌邑王这个人怎样?是不是就能说他是个坏人?我觉得倒不能这么看。那个年代娇生惯养、性格桀骜,比昌邑王坏得多的小王爷多得是。昌邑王的确有顽劣习气,但还算不上是坏人。我们可以举个反例来比较。汉代前期有个小王爷叫刘戊,同样年少顽劣,同样面对年长提意见的人,大家看看刘戊和刘贺有多大区别。

刘戊的祖父名叫刘交,相当有来历,从血缘上说,是开国皇帝刘邦最小的弟弟;从学脉上说,是战国末年大儒荀子的再传弟子。刘邦登基后,刘交被封为楚王。当年和刘交一起学习儒家经典的同窗好友们都纷纷来投靠,在他门下做幕僚,其中有几位也是造诣相当了得的儒家学者。刘交一直把他们当作最好的朋友和最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在临终前,把自己的子孙托付给他们,希望他们好好辅导。直到刘交的孙子刘戊继承了楚王的爵位后,有两位当年的老学者还在幕府中。这位刘戊不像他祖父那样温文尔雅,有点淫虐残暴倾向。后来因为和中央政府闹矛盾,在汉景帝时代他参与了吴王刘濞发起的“七国之乱”。在刘戊正式起兵叛乱之前,他祖父的两位同窗好友申公和白生前去劝阻他。大家看刘戊是如何对待这两位老人的:“戊胥靡之,衣之赭衣,使雅舂于市。”不仅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还对他们施以刑罚。所谓“胥靡之”,就是让他们做服劳役的刑徒,“胥靡”的本意是指用锁链把囚徒绑在一起;“赭衣”是那个时代囚犯穿的衣服;“雅舂”,简单讲是让他们用杵臼舂米或捣其他物品,是刑役的具体内容。刘戊把这两位老人家,他祖父的同学,用锁链绑在一起,让他们穿上囚服去服刑劳役。别说两位长者劝阻他谋反的意见是正确的,即便是不一定正确的意见,刘戊用这么无礼的方式羞辱长者,也是极端错误的。后来刘戊兵败身死,正是咎由自取。

比起刘戊,刘贺对待持不同意见的下属,态度要温和、宽厚多了。王吉提批评意见,刘贺不仅没利用权势打击报复,反而赏赐五百斤牛肉,这在当时是很丰厚的赏赐了。每当龚遂当面数落他的时候,刘贺也只不过掩着耳朵逃走,说一句:“郎中令善愧人!”郎中令是龚遂的官职,刘贺说龚遂最喜欢当面让他下不来台,但也从来没拿龚遂怎么样。所以和刘戊相比,刘贺不能算坏人。

那么我们该如何认识这位勇于认错、坚决不改的昌邑王刘贺呢?其实有孩子的读者可以想想自己的孩子,也就能理解刘贺是个怎样的人了。现在很多家长都为孩子耽玩游戏、懒于学习而感到头疼,少不了批评教育乃至于责罚。也有不少家长喜欢让孩子在犯错误之后写检讨,但检讨归检讨,明天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这样的孩子是多数。但贪玩、不爱学习不能跟“坏”画等号。在家长眼里,再怎么贪玩、不听教训的孩子,也不能算是坏人,多数孩子骨子里是善良的。像刘戊那么不善良的毕竟是少数。再看刘贺,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有着爱玩的天性。更何况刘贺自幼失怙,虚龄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从小缺乏严格管教。又是个小王爷,很少有人能硬管着他,于是把骄纵贪玩的毛病发展得比较极端。从遗传的角度看,刘贺的爷爷汉武帝年轻时候也是游猎无度,缺少约束,刘贺与他有些相似。我们应当客观看待刘贺的性格,不能因为他后来成了废帝,一上来就给他戴顶“坏人”的帽子。

王吉的忠告

霍光和大臣们商量定之后,朝廷的征书就到了昌邑国,要昌邑王刘贺进京主持汉昭帝的葬礼,这也就意味着要让刘贺继承皇位。征书送到昌邑国的时候,正是黎明前一刻,天最黑的时候。刘贺毫不耽搁,让人点起火,把征书拆开阅读。明白朝廷的意思之后,他马上整理行装,当天中午就准备妥当,开始出发,两个时辰之内,已经从昌邑走到定陶县了。不到半天工夫跑了一百三十五里地,比他自个儿骑马狂奔的速度慢不了多少,以至于“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侍从们的马肯定不如刘贺的马好,哪能这么一刻不停地跑,但侍从们又必须想方设法跟上刘贺,所以这一路上不知累死多少匹马。从中又可以看出,刘贺是个急性子。当然,往好的方面讲,可以说是行动力很强。

说刘贺是个急性子,不仅仅体现在赶路上,更关键的是他对待朝廷征书的态度问题。继承皇位是非常重大、非常严肃的事。皇位不仅意味着权力,也意味着责任。朝廷突然把这么沉的一副担子交给你,那是极其严峻的挑战啊!所以对于一个有责任意识的人来说,接到朝廷的征书之后应该先掂量掂量,前前后后谨慎思考一番。而且古人讲究礼节,哪怕只是升个官,朝廷下个新的任命状,一般都要推辞老半天,对自己的能力表示谦逊。更何况是突然间被授予皇位?结果这位刘贺,一拿到朝廷的信就拆开看,一看完就走。固然有“说走就走”的洒脱,但也有几分少年人不够沉稳、虑事不周的轻率,他连最起码的谦让都没向朝廷表示。

王吉的确忠心耿耿,把刘贺的轻率躁进看在眼里,怕他这性格到了长安之后惹出祸端。在陪同他进京的路上,就给他提了一番建议:“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今帝崩无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这么长的一段话里,王吉只讲了一个主题:大将军,也就是霍光。王吉用了很多非常好的词汇来形容霍光,但更为关键的是点出霍光在当时长安政局中的权威地位。他告诉刘贺一个事实,自从汉武帝去世以后,政权几乎就掌握在霍光手里。刘贺作为朝廷的新主,到达长安后,应该如何面对霍光这个人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从刚才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吉建议刘贺做到两点。第一,对霍光要感恩。因为立刘贺为帝的决议,是在霍光的主持下做出的,霍光对刘贺有功、有恩。第二,霍光执掌中央政权十余年,根基很深,而且执政效果也不错,在百姓和官员当中都有口碑。刘贺新入驻长安,肯定两眼一抹黑,在这种情况下,王吉希望刘贺在各类大小事务上充分尊重霍光的意见,把政务交由霍光继续处理就可以了,不要另生事端。

照王吉这么说,刘贺还能做些什么呢?王吉说:“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就一件事:哭。奔国丧,因先帝去世而号哭,肯定不会有错。其他的就什么都别干了。王吉的建议看上去让刘贺很窝囊,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轮到他做皇帝了,凡事还得听霍光的。若细细想来,这建议其实代表着一种成熟与稳重的政治智慧。刘贺虽然马上要成为皇帝,但对于长安政坛来说,纯属外来户,而且是没有任何根基的新人。长安政坛水深水浅根本没摸透,霍光这个人到底多大能耐、什么脾气,也没摸透,如果按刘贺平时这么冒失的性格,动不动就要追求速度和刺激,恐怕真会惹出麻烦。

王吉在路上的这番劝告非常重要,可以说是深刻认识到了长安政坛的复杂性和刘贺此去所面临的挑战,未雨绸缪,提前告诫。可惜,刘贺到了长安之后并没有按照王吉的告诫行事,急性冒进,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刘贺的举措

刘贺到长安以后,经过一定的仪式,被立为皇帝。此后,刘贺不仅没有遵从王吉的告诫,“慎毋有所发”,反而有很多举措,造成了长安政坛气氛的紧张。《资治通鉴》描述刘贺即位之后的行为,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昌邑王既立,淫戏无度。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乐迁长乐卫尉。”一上来还是扣帽子,跟开头介绍刘贺为人的笔法一样,说他“淫戏无度”,还是给读者一个笼统的负面印象,但这句话是虚的,真正要害在下面两句话。第二句话,是说刘贺把自己昌邑国的属下,全都征调到中央政府,而且往往破格提拔,升他们的官。这说明刘贺没有听从王吉的告诫,而开始在人事上有所作为。

第三句话最值得深入分析,这句话是举了个刘贺安插自己人的具体例证。汉朝的诸侯国和中央政府一样,也有系统的官员编制,中央政府有丞相,诸侯国也有相。之前刘贺在昌邑国的相,名字叫安乐,这个人被刘贺安排为“长乐卫尉”。这里的“长乐”指的是长乐宫,是太后居住的宫殿,而卫尉是负责警卫,掌管宫内屯卫兵的长官。“长乐卫尉”也就是负责太后宫殿起居安全的长官。

这件事值得分析。当时的太后是汉昭帝的遗孀,刘贺让自己的人负责长乐宫的警卫工作,有什么深意?大家要明白,霍光的权势再厉害,他在名分上也是大臣。刘贺即位成为皇帝之后,当时的长安政坛,在身份上名正言顺地高他一头的人是皇太后。比皇帝更厉害的只有皇太后了,不是吗?从这个角度来看,要说刘贺是一个只会贪玩、毫不懂政治的年轻人,恐怕也不是。他能准确地找出问题的关键,在明白了皇太后是唯一一个能在身份上压得住他的人之后,他把皇太后宫殿警卫工作抓到自己的手上来了。

但如果刘贺认为这样就能掌控长安政局了,那也未免太幼稚了。霍光还没有出场,真正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即位以后重用自己信任的人,也是常事。但昌邑王和一般由太子登基的新皇帝大不相同,他是长安政坛的外来户,在朝中毫无根基。频繁、超越常规的人事调动,很容易触犯旧官僚集团的利益,引起人心和政局的不稳定。刘贺过于积极的行为举止,也显然违背了王吉让他一切行动听霍光指挥的忠告。那么,霍光对刘贺的这些举动有什么看法?故事又将朝着哪个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