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集三编

张炎的词

——介绍一个南宋的西湖词人

一 引言

在国内谈起风景的地方,西湖自然要首屈一指,我们四川把好看的景致都用“西湖镜”三字去形容,其美的潜势力可见一班了然。她的来历,在唐朝才显著,白居易做杭州刺史于湖中筑堤以通孤山就是现今的白堤但犹有人反对,说这不是白先生筑的,因此“六朝金(纷)〔粉〕”的故事,如苏小小的传说,那更是不可靠的了。但这是一定的,西湖在宋朝是盛极一时,我们四川的老名士苏东(波)〔坡〕先生,在那时便很出风头,杭州知府任上筑的长堤,至今还冠苏堤的雅号;至于如隐逸林和靖的“梅妻鹤子”,武人韩世忠的“载酒骑驴”,都是在西湖里玩的故事。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其他的我也不要说了,因为我不做《西湖考》现在请出主人翁张炎先生来。张先生是南宋词人,生长在杭州也承有“盛极一时”之遗绪,所以他的文学作品,完全为西湖之山岚水色的美所孕育出来的。至于请张先生出来的原因,便是由于我的“西湖迷”。我在西湖住过两个暑假,时间也不为不长,但总觉犹有所恋;且不曾领略过初春的嫩杨,秋季的芦花,严冬的残雪;真有外交文件上常用的“不胜遗憾”之慨。那吗描写西湖的作品,如张先生的词,怎么能放过,虽然在他方面,有人说他的作品的价值,在词中尚占次要。格外我还有些偏见,我觉得词的神韵同音调,除了曲而外,比其他一切的韵文都较胜,所以我个人也颇愿尽力于词之研究。已很够了,请一述张先生的平生,以为了解其词之助。

二 张炎小传

张炎字叔夏,自号玉田生,又号乐笑翁,其所作《春水词》最为当时传诵,所以大家又叫他张春水。家于枕州,就是宋的临安;为宋中兴名臣张俊之后,其父斗南先生,也以诗词名世,他的作品,不能不说有点家学渊源了。生于宋理宗淳裕八年(西历一二四八),大约死在元仁宗延裕三年至七年(西历一三一六—一三二〇),因为拿他的词来看,六十七岁后即无可考,但是他的《词源》的后跋,尚说他六十八岁时有《台城路》词,所以他至少当活六十九岁。宋于恭希德裕二年亡,(秋)〔叔〕夏年才二十九岁,故其作品,多故国之思。他生平足迹,曾在北京住过一年,其余时间都浪游江浙,如山阴、苏州、无锡、宁波、台州、海宁他都到过,格外当尚有,但不暇细考。其所交往,则又皆是一时名士,如周草窗、吴梦窗、郑所南、赵子昂几位。能诗,善画,尤长于词;有《玉田生诗》一卷,《词源》两卷,《山中白云词》八卷。《玉田生诗》已不可得,只有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上曾说过,他曾见之于南京。《词源》则陈眉公辑《秘笈》时,曾采其下卷,改名叫《乐府指迷》。《山中白云词》今全存,康熙中始由杭州龚氏刊行。

三 关于西湖的词

以上我们已知张先生的身世如何,这里便进而讨论其作品,但我既为西湖而谈到张先生,则其在西湖里的物品,是要特别先说的了。我们又知张先生以《春水》一词出名,此春水即是西湖的春水,则当然更有先说之必要,兹录其全词在下面:

《春水》寄《南浦》

波暖(缘)〔绿〕(邻邻)〔粼粼〕,燕飞来、好是苏(踶)〔堤〕才晓。鱼沬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偏)〔徧〕,绝是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这首词在别本尚有两阕,意思一样,不过字面大同小异,也有些小仝大异,但其揣写,却差不多,恕不复举了。我不愿格外恭维他,说他如何如何,但其前半关写景如在目前,及全体用字的和谐,这首词却很值得祷赞的!是集共二九七首,而有三十几首是注明关于西湖的,其未注明的当类此数,大概要占全集五分之一,但在这里我只能以他注明关于西湖的作根据,来赞颂西湖的美,美的西湖。为眉目清楚起见,分两类来说:

(A)感怀的:

张词感怀最多,全集约二分之一,在这几十首里,也有二分之一是,兹仅于十二阕中,各摘数句,我们便可看出他的故国情怀,身世悲感。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最凄然万录西冷一抺荒烟。”《高阳台》—西湖春感。

“无心再结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同上词。

“轻车几度西冷晓,想如今燕莺犹说。纵艳游得似当年,早是旧情都别。”《疏影》—夜酌西湖兼寄周草窗。

“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风流心事,门掩两三株。”《渡江云》—在山阴忆西湖。

“语声软,且休弹玉关愁怨,怕唤起西湖那时春感。杨柳古湾头,记小(邻)〔怜〕隔水曾见。听到无声,谩赢得情绪难剪。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点。”《法曲献仙音》—听琵琶有感。

“烟霞自延晚照,尽换了西林窈窕,纹纱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一掬忧怀难写,春何处?春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春从天上来》—饮西湖董高士楼,作此解写忧。

“销魂忍说铜驼事,不是因春瘦。向西园竹埽颓垣,蔓罗荒甃。”《探芳信》—西湖春感寄草窗。

“穿花省路,傍竹寻邻,如何故隐都荒?认得西林因甚减却垂杨?消磨纵然未尽,满烟波添了斜阳,空叹息,又翻成无限杜老凄凉”。《声声慢》—自台回杭。

“怜我鬓先华,何愁归路赊,向西湖重隐烟霞。说与山童休放鹤,最零落,是梅花。”《南楼令》—送友归杭兼写未归之意。

“湖上景消磨,飘零有梦过。问堤边春事如何?可是而今张绪老,见说道柳无多。”《南楼令》—怀西湖。

“修禊节,卖饧时,故乡惟有梦相随。夜来折得江头柳,不是苏堤也皱眉。”《鹧鸪天》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思佳客》—题《武林旧事》。

“回来又续西湖梦,绕江南那处无愁!赢得如今老大,依然只是飘流。”《风入松》

我们看,这是如何悲切的呼声!自然以他身受的环境,以他天赋的才力,造成如此动人的作品,是不足为奇;然而还有一些潜力,影响及他,便是西湖的山水之美了。

(B)写景的:

张词不以写景见长,这大概是身世飘零的原故,但也有风致绝好,而况处于西湖的美的环境吗?这里从六阕中仍各摘出几句,以见一斑:

“花最盛,西湖曾泛烟艇。闹红深处小秦筝,断桥夜饮。鸳鸯水宿不知寒,如今翻被惊醒。”《西河》—赏荷。

“正延伫,乱花浑不知名,娇小未成语。短棹经装,逢迎段桥路。那知道杨柳风流,柳犹如此,更休道少年张绪。”《祝英台近》—重过西湖书所见。

“晴光转树,晓气分岚,何人野渡横舟?断柳枯蝉,凉意正满西州。匆匆载花载酒,便无情也自风流。芳昼短,奈不堪深夜秉烛来游。”《声声慢》—西湖。

“南浦又渔歌,桃云泛远波。想孤山山下经过,见说梅花都老,尽凭与问是如何!”《南楼令》—送一峰游灵隐。

“鸳鸯密语同倾盖,且莫与浣纱人说。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绿意》—荷叶。

“二分春是雨,采香径绿阴铺。正私语晴蛙,于飞晚燕,闲掩纹疏。流光惯欺病酒,问杨花过了有花无?啼初闻院宇,钓船犹击菰蒲。”《木兰花慢》—归隐西湖。

以上几段摘句,固然不仝于感怀的之哀惋,而也不及感怀的之高妙,但其笔端到处,已觉情景宛然了。而我个人更喜欢他《祝英台》近一阕,读其全词,恍若又置身西湖见白堤游屣。这里我已将他的西湖作品说完了,其他也得提及,以见他的词之整个;但上面已经钞得太多,所以后面略举数词,以当代表。

四 其他的词

“云一片,身千里,漂泊地,东西水。叹十年不见,我生能几!慷慨悲歌惊泪落,古人未必皆如此。想今人愁似古人多,如何是!”《满江红》—会太初李尹。

“花引春来,手擎春住,芳心一点谁分付?微歌微笑,蓦思量瞥然抛与东流(法)〔去〕。”《踏莎行》—郊行值游女以花掷水,余得之戏作此解。

“万里一飞蓬,吟老丹枫。潮生潮落海门东。三两点鸥沙外,月闲意谁同!”《浪陶沙》—秋江。

“嫩寒禁暖,正草色侵衣,野光如洗。去城数里,绕长堤是柳,钓船深舣。小立斜阳,试数花风第几。问春意,待留取断红,心事难寄。”《埽花游》—台城春饮。

“流水人家,乍过了斜阳一片苍树。怕听秋声,却是旧愁来处,因甚尚客殊乡,自笑我被谁留住!问种桃莫是前渡,不拟桃花轻误。”《玲珑四犯》—杭友促归,调此寄意。

以上五个二分之一阕,自然不能概及全体,但已可看出他不只感怀便悲惋,也可作豪放语如《满江红》。至于《踏行莎》的细腻,在他集中,更数见不鲜,不过有点嫌疑,我不愿多所征引,因为那些都是赠伎的,并且有此半阕,也已够了。《浪淘沙》《埽花游》是他的写景文字,《玲珑四犯》是他的叙述文字,也都神韵潇洒,恰如其人,有名士风。综上所举,以体裁论,小令,中调,长调,也都兼备了。由此一隅,对于张炎的词,从(仍)〔任〕何方面看去,想当已得其大略,但他的作品,在词中究竟如何,则不能不更述一言,说明我的见解,因为结语。

五 结语

张词的精神是甚么?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自然送他“浪漫派”三个字;然论他在词里占的位置,则又仅是第二流之上乘。张氏遭亡国之痛,家又中落,日惟寄情于丹青声韵,且游迹遍江南,所以其纵笔所至,多放荡感喟之词,称以浪漫派,大致是不错了。说到他在词里占的位置,则不能为第一流,豪放不如苏东坡,清艳不如辛弃疾,高远不如姜白石,而仅较吴文英辈稍高,所以只好列入第二流。但朱彝尊便很佩服他,在他的《解佩令》里有“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几句,可见他把秦少游、黄山谷都不打上眼,而独想差近玉田。又朱氏在他选的《词综》里,录张词至二十九阕,较任何人为多,则又可见他酷好张词的口味了,但这恐怕有些儿偏见啊!至于为甚么我要介绍这位第二流词人,则其理由老早表白在前了。

十二,七,一九二三。黄浦江边

(《石室学报》第三期,1923年12月,署名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