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把牛做成球。

作者/【日】 柞刈汤叶 翻译/丁丁虫


“立方体不会留缝隙,不是比球体更有效率吗?”后排的中年男子举起手,还没得到发言的许可便开了口。啊,又是个麻烦的参观团,我下意识地想。

我的确说过“讲解过程中可以随时提问”,但多少也该考虑下发言的时机和讲解的流程吧。刚开始五秒钟就举手提问,这是认为我没能力组织好讲解的内容吗?身为讲解员,这实在让我不快。

这里是用玻璃隔断的参观区域,可以俯瞰牛工厂的设备。我在给参观者讲解牛肉的生产方式。几十个头发和皮肤全都五颜六色的彩色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其中还有好几个孩子。工厂每周都会举办一场面向普通人的参观活动,而我这样的讲解员必须向那些对基因工程一无所知的家伙解释“把牛做成球体的意义”。

毫无价值的工作。“在这样的时代,逃离东京的人还能有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不感恩戴德?”上司整天把这话挂在嘴边。我心里把这个小胡子骂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可能有些人不太理解,其实在肉制品行业,并不追求空间上的效率。”

我调出预先准备好的幻灯片,是从前的狭小牛圈。在容纳一头牛的长方形隔间里,古老的四条腿的牛慢悠悠地吃着草料。

“从前,牛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培育出来的。考虑到当时的牛会自由活动,所以那点空间其实很小。但在现代的牛肉培养中,占据大部分体积的是培养液。”

说话间,我切换了一张幻灯片。

甜甜圈形的半透明容器里,充满了粉色的培养液。土黄色的牛的细胞块翻滚不已。搅拌桨带动水流不断搅拌细胞块,抚平表面的凹凸起伏,使它在巨大化的同时逐渐变成球体。

当然,这是为了便于理解而加速的CG动画。实际上从牛胚培养成可以出货的牛球,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培养液会随生长过程不断补充。大致说来,相对于一个单位体积的牛,配四个单位的培养液效率最高。”

“为什么要搅拌?”

“振动能使肉质均匀,也有利于氧气的吸收。如果把牛浸泡在静置的培养槽中,内部细胞就会坏死。这些牛没有心脏,需要将血管浸润在培养液中,靠培养液输送氧气和养分。”

“那个,牛的脑袋会晕吗?”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

“牛没有能晕的脑袋。”

我的回答让参观者纷纷笑了起来。

准确来说不是脑袋,而是半规管。不过反正牛球不存在任何感觉器官,当然也没有可以接收感觉的脑袋。出于食用目的,牛当然要有肌肉,但准确来说也只是把组成肌肉的肌动蛋白与肌球蛋白以适当比例加以混合。能否称之为运动器官,其实也有疑问。

在大部分参观活动中,观众会全程保持沉默,充其量只在最后提出一两个问题。但今天因为一开始就有人提问,导致大家都认为“这是个可以随意提问的活动”,于是纷纷提出问题。如果我是学术会议的主席,当然会为热烈的气氛深感欣慰,然而我只是个介绍工厂既定工艺流程的讲解员而已。就算有什么出色的意见或者有趣的建议,我也没有向上汇报的权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讲完回家躺平。观众的积极性根本是多余的。

“请看,那边是实际的培养槽。”

我适时打断提问,将观众的注意力转移到背后。众人一齐回头,只见落地玻璃窗上显示出红色的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上,几十个白色涂装的甜甜圈形状的培养槽一字排开,一望无际,每个直径都有好几米。

观众们放眼望去,纷纷点头,仿佛都在赞叹“哇,牛就长在那里面啊”。

不看CG动画根本不可能了解内部构造,所以我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参观实际的牛工厂。知道自己吃的肉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对于人生能有什么益处呢?

充其量就是“见过实物”的经历能给自己的知识赋予故事性,从而对他人形成心理上的优势吧,我想。

“我参观过雅加达的肉类工厂,了解到我们通常吃的肉是怎么制造出来、怎么送上餐桌的。这些你们都知道吗?你们以为虚拟的网络世界就是一切吗?”

大概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来工厂观看CG动画能不能算“真实”体验,不过幸好存在不少这样的人,才让现在的我得以糊口。虽然这也是我的麻烦之源。

“培养液的浸润可以令牛球生长到直径二十厘米左右。但如果再大的话,氧气就很难进入内部了,所以一旦达到这个尺寸,就会取出来交货。运输全程都会浸泡培养液,保证将牛球活着运到消费地。”

“请问,如果加上心脏,牛是不是就能长得更大?”

坐在最前排的女性(应该是女性吧,从外表推测)问。白中带紫的长发束在脑后,身穿棉袄般的蓝色衣服。

“有点困难。要让心脏推动循环,需要构建封闭的血管系统。这样会使牛对培养液的应答变迟钝,导致难以对牛的状态进行细致的应对。”

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但参观活动的原则是强调对牛的关怀。更正确的说法是:由于少数人对球形的牛也能产生共情,因而需要考虑这些人的情感诉求。

提问者又说:“如果牛能巨大化,那么杀一头牛便可以养活许多人。工厂应当努力让牛变大。”

啊,我猜这家伙属于佛教系文化。相信轮回转生的家伙倾向于用数量来计算生命。其他文化一般都是在杀动物和不杀动物中二选一,不太会引入数量的概念。

单就考虑数量这一点而言,我认为佛教徒更为现实。不过我只是说可以提问,并没有说要征求观众的意见。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

“您说得没错。也许随着技术的进步,那样的想法终会变成现实。”我用钦佩的语气说。讲解员做久了,自然会掌握这样的技艺。

实际上,基因工程的问题早就解决了。要想量产带有心脏的牛,只需要几年的准备时间便可以做到。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培育技术,而在于运输和储存的成本。

如果制造出大型的牛球,那么运输时必须将其切开。把牛切成两半,牛当然会死。要想活着运到消费地,直径二十厘米的尺寸是最合适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环顾整个房间,正中间那个蓝皮肤的男子举起手来问:“听说这座工厂的牛是以大豆为基础制造的,就不能把源自牛的基因完全去除吗?”

这是印度教徒吧,我想。


英国的动物赶跑了人类农场主,接管了农场,制定了“任何动物都不得伤害其他动物”的规则,但掌权的猪处死了叛乱者,将这条规则改写成“任何动物都不得无缘无故地伤害其他动物”。以上内容出自乔治·奥威尔的童话故事《动物庄园》。


即使是我们人类,除去极少数虐待狂以外,没有人喜欢毫无理由地折磨动物、杀害动物。所有的法律、宗教、文化,全都认同这一点。不过“理由”总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反复证明的。

人类想吃牛,但不想杀动物。于是人类找到的对策就是让牛不再是动物。牛球的技术已经诞生五十多年了。

最开始是通过基因编辑技术,向牛的受精卵中导入若干基因,使之生长为球形。这样的牛没有大脑,也没有感觉器官,所以不再是“感受痛苦的动物”。然而受精卵在不受干预的情况下本可以生长为四条腿的牛,是经过了人工处理才变成球体,因而很难反驳“杀害动物”的指责。所以这一版本未能实际采用。

下一个版本是采用克雷格·文特尔法,从零开始合成牛球的DNA序列,将之注入人工通用无核细胞来繁殖。也就是说,不使用任何源于生物的物质,完全依靠化学手段合成牛球。既然不存在“本可以生长为牛的细胞”,当然也就谈不上杀害了。

然而社会思潮似乎倾向于认为,即使没有物质上的连续性,但制造细胞时使用了提取自牛DNA的数据,那就是牛。所以这个版本也在销售了十多年后废止了。

这时候研究者们终于认识到,肉类食品的消费者,也就是社会上的大部分人,对于“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动物”的问题,似乎是从故事的角度,而不是从基因的物质连续性角度看待的——更准确地说,研究者并非认识到了,而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种看待问题的角度。

所以现行的版本采用大豆的DNA做模板,向其中添加能够表达牛肉成分的基因,将之导入到人工细胞中。实际上除了真核生物共通的部分之外,表达的基因全都来自牛,但因为序列的绝大部分都是大豆,因而在法律和舆论上都视它为加工植物。

在上一个版本中,就算强调“这是非生物”,也会受到“不,这明明是牛”的抗议。所以这一次就可以坚持声称“这是大豆”来让人们接受:“好吧,是大豆那就没问题了。”

这项技术经常会用图书馆的比喻来说明。如果学校图书馆的藏书都是漫画,那么教育委员会必然会责令整改。所以图书馆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富有教育意义的书,只在里面勉强放了百分之十的很受孩子欢迎的漫画书。教育委员会看到藏书列表会很满意,并不在意实际借出的都是漫画书。

据说最近的小学生都认为“牛”是经过加工的大豆制品。知道牛本来是动物的人正在逐渐减少,就像没有人还记得“馒头”本来是人头祭品的替代物一样。

作为动物的牛已经濒临灭绝,只有极少数的野生品种和极少数的驯化品种生活在动物保护区里。曾经有一个时代,人们居然会担心牛打的嗝会加剧全球变暖,有点难以想象。


把参观的客人全都赶走之后,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因为是从郊外的巨型牛工厂前往市中心的家,道路总是空旷舒适。汽车无视对面车道的拥堵,带着咻咻的发动机声,驶向明亮的市中心。光滑的满月像是廉价的CG模型,毫无干劲地浮在东面的天空。

雅加达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圈。自从五年前东京消失后,它就跃升到了第一位。全年气温都在三十摄氏度上下。正如日本只有“热”和“冷”两个季节一样,这里只有“下雨”和“不下雨”两个季节。现在是“不下雨”。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位于赤道上的城市会有季节之分,据说是因为周边地区吹进来的风什么的。

地球上约有二十座牛球工厂,差不多全都位于赤道附近。为了将培养液维持在最适于生长的三十七摄氏度,将工厂设备的散热因素计算在内,这里的气候刚刚好。食品生产在热带,计算机在寒带,全球范围的分工由此形成。如果人类住在温带那就最理想不过了,然而因为需要工作,这是不可能的。

电梯停在细长的塔式公寓正中央。经过长长的走廊,打开玄关的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才回来呀,努尔一,今天这么晚。”

走进客厅,躺在沙发上的斑马把黑白相间的脸转向我,手里握着一本小说。

“来了烦人的参观者。”

“参观者还有不烦人的吗?”

“烦人也是分等级的。佛教徒的地狱都有八层。”

说话间,我走向厨房。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间有个杯子,里面插满了砂糖条。

“有晚饭吗?”

“我也还没吃呢。这本小说太好玩了。你能做点儿吗?”

“哦,等下给我看看。”

我打开冰箱。有昨天在超市买的牛肉。蔬菜室里有一袋临近期限的洋葱。

斑马经常问我能不能从工厂里拿点多余的肉回来,但除非发生事故,否则不会有剩余。废弃食物会对公司形象造成不良影响,所以牛球的DNA上都有个体识别号,整个流通过程受到严格管理。

出货的牛球会在超市切成肉片。工厂生产的牛没有寄生虫,完全可以生吃,但我认为只有日本人的基因多到极点的人才会那么干。三分之一日系血统的我没有生食的习惯。鱼工厂生产的鱼肉倒是可以做成寿司吃。

“牛肉盖饭怎么样?”

我问客厅里的斑马。虽然已经开始做酱汁了,但还是问一声。

“甜甜的那个?好呀。我喜欢。”

听到答复,我把桌上的砂糖条撕开,丢进酱汁里。四根十二克。计量很麻烦,所以基本上都这么干。

包在保鲜膜里面的肉是半圆盘状的外侧部位。零售店在切牛球的时候,首先切成两半,然后将外侧切成半月形或者银杏形,内侧切成长条形。

作为一个在牛工厂上班的人,我的个人看法是,内侧和外侧的肉质基本上没有差别。保持二十厘米的直径,也是仔细测算过肉质后确定的。同质化、规格化,都是工业产品的必要条件。

然而肉店和超市似乎并不这样认为。和半圆盘的“外肉”相比,长方形的“内肉”被视为稀有部位,售价差不多高出三成。好像有人就是喜欢“不圆的肉”,就像喜欢“不回转的寿司”一样。

计算一下就会知道,内接于球体的立方体体积占比约为百分之三十七,确实是“稀有部位”。但如果外肉和内肉的成分真的有所不同,那应该早就改成全部生产内肉的生产设备了。世界上当然存在这样的技术,肋排、内脏、牛舌这类受发烧友喜欢的肉品,都是在地方的小工厂里这样生产出来的。

总而言之,牛肉的消费者似乎认为价值不在于肉质,而在于肉是否位于牛球内侧的故事性。不过只要用菜刀切成一口大小的小块,这些附带的品牌信息就会彻底消失。这是烹饪过程中最为有趣的时刻。

没有血的牛肉当然也不会有来源于血液的浮沫,只要丢进锅里煮熟就行。看着耐热玻璃锅里与褐色酱汁一起煮的牛肉,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看培养槽的CG动画。

培养和烹饪的界限颇为暧昧。事实上,或许培养牛球的阶段就应该称为“烹饪”了。在长达数月之久的烹饪过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讲解员,只在最后一个环节才是厨师。

我隐约感觉到,在极限分工的现代社会,理解一系列有关吃肉的故事,似乎也有某种意义。不过这也是出于对他人的优越心理吧。

比如说,当那些来过牛肉工厂的“聪明消费者”说“我参观过工厂”的时候,我可以回敬说:“我就在那家工厂上班,而且还自己煮自己培养的肉。”

至于说这有什么好处,当然是想让谁闭嘴就能让谁闭嘴。


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不怎么说话。

一边看电视一边默默挥动餐具。今天的新闻也在报道东京被“外人”占领的情况。虽然已经过了五年,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新的消息,但也没什么其他有趣的节目,只能姑且看看了。

正如地球人首先会在殖民地盖起房子、耕种田地一样,这些“外人”好像也是先把占据的土地整平。表面的材质似乎是岩石,磨得如同墓碑一样光滑,看不到一丝接缝,像是把土壤熔化之后重新凝固而成的,但又没有观测到相应的热量,因而一般认为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溶剂溶解。

“外人”对于占领地似乎没有侵犯领空的概念,无人侦察机飞过上空也不太介意的样子。只是太过接近会受到无线电干扰。

“外人”的形态像是球体上生了许多条类似蛇一样的腿,和古色古香的水母形外星人画像颇为相似,不过没有脸。当然,和感染大肠杆菌的噬菌体比起来,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没人知道球体里有什么。而且双方一直没有建立起联系,所以对方目的也不明。

首次发现它们是在二十年前。当时路过的探测器恰好拍到它们正在把地球附近的若干小行星变成球形。而且那个探测器好像还把它们带了回来,导致五年前月球也变成了光滑的球体,传统的玉兔图案无影无踪。现在东京也正处于变光滑的过程中。也许是因为地球大气的阻碍,这项工程的进展要比其他星球缓慢,不过现在东京湾已经完美地填平了,直到木更津一带都成了巨大的圆形舞台。在那上面举办活动肯定很有意思。

武力攻击至今没有显示出任何效果。导弹落在化作平面的东京时,确实也能炸开一个洞,但“外人”会乌泱泱地拥向炸飞的碎片,过不了多久平面又会恢复。活捉“外人”和获取尸体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每当试图捕捉时,要么是它们像液体般融化,要么是捕捉机自己融化。

由于担心过度干涉会导致它们蔓延到其他城市,目前的方针是尽量避免刺激它们,并尝试建立联系。

因为它们好像来自太阳系外,所以电视上一直称之为“外人”,但到底算不算“人”,大家的意见也有些分歧。有人说它们是由真正的外星人派来的机器人先遣队,而把星球变光滑的目的和在地球上铺红毯的目的差不多。不晓得这说法当中有几分是在搞笑。

也有人认为它们是感染星球的病毒。细胞受到病毒感染时会失去内部张力,变成球体。它们从星球表面吸取某些物质用于繁殖,导致星球融化变平,这个解释还算有点说服力。

“你在东京住过吧?”斑马开了口。

“又不是家乡。”

“做什么工作?”

“制造和‘外人’一模一样的人。”

“哦。”

说完我们又陷入沉默。聊天时间和吃饭时间泾渭分明,就像浴室和厕所完全分开一样。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斑马的习惯。


我不太喜欢吃饭时聊天的人。

“生命并不平等。比起地球另一边发生的大屠杀,家人的感冒更加重要。”

以前在东京的时候,研究员同事在午饭时间聊起这个话题。他有一头卷曲的白发,脸上皱纹很多,像个老人,但实际上比我还年轻,只是具有那样的基因罢了。

我嚼着高黏度的稻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模型,将生命的价值与距离写成函数。姑且认为价值与距离成反比,那么我们来考虑人们按照一米间隔排成一列的情况。设旁边的人的价值是一百,则他后面的人是五十,再后面的人是三十三。如果这个队伍无限延伸下去,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的价值合计会是多少?”

那家伙并不是大白天就喝醉了酒。研究机构里的日常对话大致都是这样的感觉。

“无限吧。”我咽下米饭,只嘟囔了一声。

“没错。不过,其他人的生命价值无限大,会让模型太不自然,让我们调整一下看看,不是和距离成反比,而是和距离的平方成反比。欧拉证明过,全体自然数平方的倒数和是π的平方除以6。也就是说,这样可以保证其他人的生命价值会收敛为有限值。但如果人不是排成一列,而是排成平面的话,这个模型就会完蛋。所以为了设计合适的函数,需要考虑生命究竟排列在多少维的空间中。当然,这里的距离未必是物理距离,而是加上了自身共感性权重的数字。远亲和近邻分别对应多少共感,也需要进行恰当的函数化。经典分子系统发生学中采用的是从共同祖先分化出来的时期,但在基因设计早已普及的现代,我们需要的是基于精神层面的函数。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到底会是多少维的空间。”

研究员基本上都无法维持正常对话,所以只要我坚持贯彻“吃饭时不说话”的原则,就会变成像是在听广播朗读一样。

顺便说一句,这位研究员完美地死在五年前东京消失的时候。

逃到雅加达的我之所以对这位同事的讣报没有丝毫怜悯,大约是因为我对这位在物理上和社会上与我都很近的家伙几乎没有任何共感。我不知道这里该用什么函数。可能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吃饭时说话。


不限于雅加达,南方似乎总有这样的文化:把空调开得很冷,在房间里穿长袖。一开始我认为这是相当倒错的行为,但习惯了之后又开始觉得很自然。

选择这身皮肤的不是我,但选择这身衣服的是我,所以衣服更贴近我的本质,也是更适合私人时间的形态。斑马也认同这一点,因而不会就空调温度发生争执。

“能进行光合作用?”

第一次见面时,斑马这样评价我的绿色皮肤。向刚见面的对象询问遗传信息,很难说是礼貌的行为。不过,这也常常表示询问者自己具有明显异样的躯体,并允许对方就此随意询问。

“你那张脸,是熊猫的基因吗?”

我问起斑马那黑白分明的脸庞时,得到的回答是:“我不喜欢熊猫。喊我斑马。”

那又不是条纹图案,所以让我感觉有些违和,不过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喊了,也不知道斑马本名叫什么。至于是男是女,或者是什么非天然生殖系统,我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我提出寻找同居人的需求,条件是共感性函数与我十分接近。在这片地区,数值还算高的就是这家伙。总之一开始感觉应该合得来,而实际生活下来发现连生活细节上的习惯都惊人的一致。上一个同住的家伙说自己不能忍受我在烹饪时使用砂糖条,分手了。


当然,皮肤是绿色并不意味着就能进行光合作用。这和黑人不能进行太阳能发电是一个道理。绿色的皮肤是因为多样性。据说各色人种的共存能促进社会的发展。

什么是多样性,不同世代会有不同的看法。在我出生的时代,社会上似乎认为各种皮肤颜色才算多样性,于是学校里填满了赤橙黄绿的孩子,的确是五颜六色。斑马大概也是同一世代的吧。最近这种趋势已经衰退,人们开始重视不可见部分的多样性,学校也逐渐恢复成不再折磨视觉感官的地方。

正如牛球具有多个版本一样,人类的基因编辑也有若干历史阶段。用一句话来总结两者方向上的差异就是:牛球是工业制品,均一才是优点,因而除了识别编号的DNA印记之外基本都是克隆副本;但人类以多样性为优,所以会刻意加入随机性。

人为选择新生儿的基因属于严重违反伦理规范的行为,因此由计算机随机选择。当然,如果整个DNA序列都是胡乱决定的,那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条,所以随机决定的都是对生存影响很小的参数。就这一点而言,肤色无疑最为方便。

于是我便诞生为绿色的人,带有三分之一的日本人基因、五分之一的德系基因、八分之一的埃塞俄比亚系基因,还有从其他人种民族采样的基因,以及人工设计的基因。“威尔姆拉·努尔一”这个名字好像也是用基因模板提供者的名字汇集而成的。

《国际人类宪章》规定,无论一个人以何种形态出生,都应当受到尊重。我认为这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既然体内的日本人基因最多,我便决定去日本工作。我在东京的环保公司找到了一个研究职位,然而在那里做的研究工作和垃圾没有两样。

由于月球表面出现了“外人”,所有人都意识到再不采取措施就会出事,于是各国各机构都被迫做出各种反应,而我所在的遗传工程研究部门接到的任务是:制造一种人工生命体,内部与地球人一模一样,外表与“外人”一模一样。

简而言之,如果制造出外观与“外人”相似的生命,它们大概会尝试进行某种沟通。然后它们以自己的技术研究其内部,大概就能知道地球生命是什么样的。那样的话,自然可以告诉它们,“你们正在侵略的地球上,居住着具有文化的、有资格生存的人类呢。”公司的高层在面向政治家的提案中解释了这个想法。

能把星球夷平的“外人”与地球人之间确实存在力量差距,就像人类和牛的力量差距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牛应该做的就是强调自己与人类的相似之处,诉诸动物保护的精神吧。我觉得这个主意倒也不算太扯淡。

据说自二十世纪以来就有人声称“鲸鱼有智慧,不能吃鲸鱼”。如果动物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一定会拼命展示自己的智慧。为了不被吃掉。

假如一定要像东京的同事说的那样,用距离来评价生命的价值,那么我感觉共感性函数的距离要比物理距离更合适。如果要决定谁死谁活,我希望那些合得来的家伙能够优先存活下来。

“外人”的外表很简单,做出相似的设计并不困难。难度在于内容。我不知道如何安排肌肉才能引发它们的共感性,而且说到底,我也不清楚它们是依靠肌肉运动的,还是通过马达或发动机驱动的。

最终,在将这种人工生命体投放到月球之前,“外人”先来到了地球。公司连同整个东京都消失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说实话,这个主意不太适合展示给其他星球的生物。


收拾完晚餐的夜晚。

我借了斑马读完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一边喝红茶一边翻阅。自从来到雅加达,喝酒的习惯没有了,但我感觉这倒是让睡眠变好了。

“其实我觉得电子羊比真羊还贵。”旁边的斑马说。

“现在就是这样。想要天然羊,从基因库里找出来注入细胞就行了。虽然要看伦理规范怎么规定的。”

“只要申请到户籍就没问题。”

“给羊申请?”

我正要笑,斑马却一脸震惊:“哎,我没说过吗?我的基础DNA是牛啊。在牛的基因组里加入了人类的基因。”

“啊,是吗。”我点点头,翻了几页小说,然后问,“……刚才那个,算是一次相当严肃的告白吧?”

“唔,也不算是吧。和你说自己不进行光合作用差不多?”

“哦。”

我点点头,把书放到枕边。

今天的人类基本上都是用人种民族和其他基因随机混合而成的,不过好像听说过有些机构会用动物的基因。

“这么说,你那个黑白色,是荷兰奶牛种?”

“正确。”

“那干吗叫斑马呀。牛就好好叫牛嘛。”

“不不不,你也不会管自己叫‘人类’吧。”

“对了,你刚刚吃了牛肉饭哎,那不是自相残杀吗?”

“那不是大豆吗?”

“也对。”

说到这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彼此都在思考这算不算是吵架。

“好吧,要想在这颗星球上活下来,要么变成人,要么变成工业制品,只能二选一啊。”斑马喃喃自语。

就是这样的夜晚。


如果“外人”以东京为据点逐一夷平星球,人类可能会失去生活的家园,走向灭绝。

至于“外人”为什么首先来到东京,存在许多推测。有一种观点认为,那大概只是因为东京人口最多,“外人”认为那里有很多资源。

“这样的话,下一个到的地方就是雅加达。”斑马说。

“是吧。”

“还能逃到别处去吗?”

“谁知道呢。”

“你在期待那些家伙消灭人类吧?”

可能吧,我想。

很早以前人类就不再自然繁衍了。物质的连续性早已中断,我觉得这和物种灭绝也没什么差别。就我个人而言,当然不愿意死亡,但只要是人,终究逃不过一死。

既然已经将星球的生态系统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么由地外生命出手将之做成完美的球形,不是更符合故事逻辑吗?我漠然地想。

玉兔图案不复存在的光滑月球,在窗外漠然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