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是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公忠体国!”看着一脸正义凛然的都察院御史,朱元璋特别认真,郑重地夸赞道:“该赏!”
“揭发贪腐,是臣作为御史的本分!”
朱元璋能清楚地看见,这个年轻御史的眼中闪耀着明亮且清澈的光芒。这让他觉得,这个青年是真的在相信自己说的话。
“郭桓,陈御史检举你常年倒卖官粮,你有什么想说的?”
作为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还是洪武朝的户部侍郎,郭桓的表现是泰然自若,临危不乱的。
他从一众朝臣中缓步走出,向着御座的方向恭敬行礼,然后朗声回答道:“禀陛下,臣并没有贪污,还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点头,“那就查,陈御史,这件事咱就交给你全权处理。”
“臣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陈御史的声音铿锵有力。
“余敏,丁廷。”朱元璋点名道。
话音刚落,两名朝臣便从众人中走了出来,此二人也是都察院的御史。“你们协助陈御史,查办此案。”
“臣遵旨。”
“郭侍郎,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家休息吧。”
郭桓抿了抿嘴,神色中带着些委屈和不甘地接受了这个命令。
一件事告一段落,第二件事就立马跟上。
“臣有本要奏!”
朱元璋歪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见这人也是一名都察院的御史,于是轻笑道:“今天这都察院是干劲十足啊,很好!”
好个屁啊!时任左都御史詹徽一边在心里骂街,一边压抑着自己快哭出来的情绪。为什么想哭,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帮人要搞什么!他深深地觉得,自己这个都察院总宪算是要当到头了。
“臣李继晓斗胆启奏,我大明的贪腐之事,绝不止陈御史检举的粮食税赋贪墨这一件,还有更严重,更欺天的贪腐大案!”
“欺天?”朱元璋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说来听听。”
李继晓下跪叩拜,郑重其事,“按我大明制度,每年各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各类财务账目。这些账目必须与户部账目的数字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若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按例是如此。”朱元璋淡然地回应道。
“但臣发现,各地官员送往户部审核的账目都只是盖过章的白册,所缴税赋数额多是现场对账后才进行填写的。”李继晓完全无视了所有朝臣瞪向自己的目光,梗着脖子大声说道,“此中生出的贪污腐败恐怕将震古烁今,故而臣恳请陛下严查!”
随着李继晓的又一次叩拜,整个奉天殿陷入了死寂。
在这一刻,所有的朝臣都回想起了胡惟庸案爆发时体会过的恐惧,每一个大臣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后脖颈传来的凉意,甚至有几人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朱元璋和自己的儿子对视了一眼。
默默观政的朱标一言不发地坐在皇位旁边的凳子上,等待着事情的继续发展。
“资善啊,这个都察院你管的很不错。”长久的沉默后,朱元璋语调平静地称赞道,“御史们都很尽职尽责。”
“臣,臣不敢受陛下的赞誉。”詹徽压制着心里泛起的苦闷,回复道。他是真的不敢,他觉得自己的朝服都快被汗水彻底浸透了。
朱元璋随意地摆了摆手,“把晕倒的这几人送到医学院去,好好诊治。”
话音落下,殿上的大汉将军便走入了群臣中,把那几人抬出了大殿。
朱元璋扫视了一圈只能看见后脑勺的大臣们,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接着,他起身走下了玉阶,来到了李继晓的身前,单手把他扶了起来。
“陛下?”李继晓意外地望着眼前的大明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端详这位一国之君。莫名的,他的大脑里居然蹦出了和蔼两个字来,就很离谱。
“你看看,你是把满朝公卿都得罪了。”朱元璋的语气依旧平静。
“臣,这是臣的职责!”李继晓又要下跪。
“别跪了,也不嫌膝盖疼。”朱元璋打断了他,接着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讲述道:“蒙元立国后,不知礼法,不懂行政,更无制度,只凭其武力的横强来治理天下,宛如林中的野兽一般。”
一众朝臣有些发懵,怎么扯到前朝的事去了?
“各位卿家大多都是见过乱世的,想必也见过野兽。它们本能地不会考虑太多复杂的事情。”朱元璋摊手笑道。
众臣也是赶忙赔笑,并祈祷这位皇帝不要瞎溜达到自己的身后来。
“以此思路治理天下的结果,就是放任自流。元廷并不在意治下的官吏,豪强怎么去管理天下,他们只在意这些官吏和豪强能不能定点,定时的把它们要的吃食送到自己的餐盘中来。嗯,这就叫包税制。它还有另一个大家更熟悉的说法,叫扑买。”
“陛下圣明!”有几名大臣当即恍然大悟般的做出了回应。
朱元璋好奇地看了看这几人,顿时把他们吓得低下了头去。
他失笑摇头,继续一边在朝臣中溜达,一边说:“元廷把这种扑买扩大到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然后自己就舒舒服服的当起了甩手掌柜。任由底下的官吏去自由发挥,最后就把这天下发挥到了咱的手里。”
“咱常说的,元失之于宽便是如此了。”
“陛下圣明!”这次是众臣的共同回应。
“圣明吗?”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恐怕恨死朕了吧。”
“臣等不敢!”一众大臣都跪下了,弄得朱元璋想伸手搭个谁的肩膀都没有做到。
他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继续溜达,“只是不敢嘛,倒也不是不想。”他没有再让这些人起来,“以前那是多好的日子啊,一个个都是活在天上的土皇帝。有句话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响现在不就来了吗?这个空印……这个盖印在白册上的事就是回响,就是元廷当了这么多年甩手掌柜的产物。”
“这里面有没有贪污,肯定有,咱自己都能想到九种从中捞钱的法子,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才子们肯定能想到九十九种吧。”
无人回应,也无人敢回应。
朱元璋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些国家栋梁,然后迈步向自己的御座走去。
“李继晓说,这是在欺天,很正确的说法。因为这里面必然涉及到了上下串联,相互包庇,共同分赃。从应天府到苏杭,从苏杭到湖广,从湖广到云贵,恐怕席卷到了整个大明吧!”
御座下,一个个朝廷重臣匍匐在地板上,因为穿着各种颜色的朝服,朱元璋觉得他们有些像某种被精心摆盘的糕点,但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凑在一起,就怪恶心的,感觉真要吃了绝对会中毒。
“这样的积弊,咱几年前并不清楚,你们也没想着跟咱说说。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但等咱清楚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毕竟咱也没有明令禁止过。所谓法无禁止皆可为。”
此话一出,顿时让一众连头都不敢抬的朝臣呆住了,有几个大臣下意识的抬起了脑袋,想看看这位陛下今天是抽了什么风。
“所以,咱觉得,这件事便以今天为界。今天之前的,既往不咎。今天之后,正式立法,以应天府为中心,以邮驿到达天下各地所需要耗费的时日为基准。法令传达到地方后,就及时生效。以后谁敢以白册盖印来对账的,皆处死刑,抄家!并且三族内永世不得为官,为吏!当然,若有举报者,自然是大大嘉奖。”
朱元璋收起了脸上的些许愠怒,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各位觉得如何?”
“陛下之圣明,古今罕见!”这次众臣是发自肺腑地由衷称颂。
朱元璋在心里冷笑。
“陛下!”李继晓见状连忙说道,“此法不公!有损国威!有损大明律法的尊严!”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人,“那你说按大明律该怎么处理?”
李继晓愣住了,因为大明律就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不过他依然有方向,毕竟他知道这位陛下对贪污的深恶痛绝,“可按贪污定罪!”
“谁贪污了?你有证据吗?你查得到吗?”
李继晓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大明皇帝,在心里咆哮道:你办事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咱最近学到了一个说法,叫热炉原则。”见李继晓语塞,朱元璋侃侃而谈道,“就是这个炉子啊,它在变烫之前,会先变红。这就是在告诉所有人,炉子已经烫了,你别去摸。摸了,被烫伤了,那就是活该!”
众臣连忙点头,觉得是这个道理。
“像这种白册盖印的散漫行政都多少年了?你们这些人都已经习惯了,咱要是不先通知一下,就把参与到其中的人都给抄家灭族了,你们肯定会在心里恨死咱,说咱不教而诛。”朱元璋撇了撇嘴,“明明是你们贪污腐败了,最后却是咱成了恶人,这就很没有意思。”
“所以啊,咱这次就先把这炉子烧红了,以后你们谁要是自己上去碰,被烫死了,就别说咱不教而诛了啊。”
“陛下圣明!”众人再次欢呼。
朱元璋深深地吸了口气,“至于陈御史检举郭侍郎的案子,这就是涉嫌贪污了,按大明律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要有什么顾虑。”
这位目光清澈的陈御史,此时望着朱元璋的眼中已经不止是之前的一腔热血了,更有无限的崇拜和虔诚。他真诚地想着,这是一个多么仁厚聪慧的君王啊,真是古今罕见。一点也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可怕,暴虐。
朱元璋散朝了。
这是一次很特别的朝会,在得知了两个涉及到重大贪污腐败的案件后,这位手握雷霆的大明皇帝居然让大殿上的所有臣子,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家。
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对于这些大臣来说,绝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体验。
而当这场朝会上发生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位于山东的一座豪奢府邸时,府邸的主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凤阳朱绝不可能是简单的转了性子,一定是有人在指点他?但谁能指点他呢?他又能听谁的呢?”
“阿嚏~”朱雄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下意识地想着,“谁在背后念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