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就位
陪审团就位
被告人:李
法官:请被告人开始你的自述。
李:好的,法官先生。
我叫李。
这个名字来自我的父亲,他也叫李。
他的名字则来自于我的祖母,她是这艘星槎上第一个名叫“李”的人。
我需要交代的第一个罪行,是我违反了《漂流法案》第一章第三条:星槎成员有义务阻止他人自杀。
我没有阻止我的祖母自杀。
我的祖母李,是第一批登上这艘星槎的人之一。
星槎,是中国古代对于太空中飞行物的浪漫命名,它的意思是在星海中漂流的船只。
我所在的这一艘,编号762,起点是中国西部的某发射塔。
一百年前,大灾难来临,人类失去了母星的宠爱,暴怒的母亲把人类杀死、摧毁、赶出家门。
三十年后,五千艘星槎成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被丢进了茫茫太空。
每艘星槎都建有小型的生态圈,搭载志愿者一千人,星槎辅助AI一千五百台,以及一个“种子仓库”。
种子仓库里,储存了数万种动植物的种子和胚胎,包括人类的“种子”。
千人志愿者在决定踏上星槎的那一刻,需要签署漂流法案,承诺自己将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
我的祖母,是762号星槎上,第一个签署法案的人类。
在星槎的档案室里可以看见她在七十年前写下的那份签名,笔锋虬劲,力透纸背。
和我见过的她完全不一样。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冰冻仓里,虽然看起来依旧美丽,但是从生理年龄上来说,她已经九十三岁了。
她二十三岁那年登上星槎,此后十年,一直担任星槎上的心理医生。
法官大人,你知道的,人类是一种善变的物种。
就像在许多爱情故事里,男人女人说出海誓山盟的那一刻,都是坚信自己可以做到的,但是在那之后,最聪明的做法是永不再提那些誓言。
签署法案的那一千个人也是这样。
每个人都承诺了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
但是十年的时间,足够磨灭一个人心里的希望。
当你走遍了星槎的每一个角落,熟知了星槎上每一个人的过往,甚至连每一个ai的出厂设定都倒背如流。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都是相同的。
就连观景台上的星空,都是大差不差的。
毕竟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一眼辨识星星和星星之间的区别的。
我的祖母在三十三岁那年精神崩溃,在那之前,她承受了几乎所有人的负面情绪。
她无法靠已有的任何办法来医治自己,于是她选择了拥有一个孩子。
像漂流开始之前的人类社会一样,许多父母会在承认自己的碌碌无为之后,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我的祖母终究还是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
星槎的人类是允许生育的,可以自主生育,也可以选择人工子宫,为了避免小范围内的基因趋同化,种子仓库里储存了足够多的精子和卵子。
我的祖母选择使用自己的卵子和种子仓库里一份来自中国人的精子,在人工子宫里,孕育出了我的父亲,李。
祖母陪伴我的父亲到十八岁,按照从前人类的习惯,十八岁,是一个人成年的标志。
父亲被培养成了一名天文爱好者。祖母想,在这艘星槎上,唯一会永恒变化的只有星空,假如父亲能够储备足够的天文知识,或许他将一生都充满希望。
父亲十八岁那年,祖母选择了进入冰冻仓。
星槎上的人类是不允许随意死亡的,因为每一份人类的原生意识都弥足珍贵,一千份来自地球的原生意识必须被保留下来,直到我们找到新的家园。
《漂流法案》上说,这是人类的根系。
祖母从冰冻仓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父亲,只见到了我。
她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叫做李,是您的孙子。”
我唤醒祖母的原因很简单,那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在这一天,我的父亲完成了他对我的监护任务,选择了离开。
我应该让祖母知晓这一消息。
祖母的眼泪流淌下来,然后她问:“难道一整个星空,都不能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吗?”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知晓得越多,就越看不见希望,越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只是宇宙里漂浮的一块垃圾而已,我们没有家,没有根,更没有未来。”
然后父亲绕过了防护层的程序,打开了隔离舱,纵身跃入了他最熟悉的星空里。
他变成了一块真正的宇宙垃圾。
祖母苏醒了三天,然后她做出了和父亲同样的选择。
而我没有阻止。
因为没有阻止祖母的自杀,导致人类丢失了一份珍贵的原生意识,我被处以半年的监禁期。
我在监禁期内认识了唯一的朋友,锥久和生。
这也是我需要供认的第二条罪行。
锥久和生是一名日本人,准确来说,是一名阿伊努人。
他是出生在星槎上的第二代人类,母亲是阿伊努人,父亲只是种子仓库里的一份冷冰冰的资料。
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母亲进入了冷冻仓,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机会见到大海,记得叫醒我。
我被监禁的地方靠近生态圈,而恰好,锥久是一名生物学家,他终日泡在生态圈里研究植物。
对于被监禁这件事我表现得很淡然,因为换个思路想,这艘星槎上的人,哪个不是在被终身监禁?
甚至有人一生都活在不到五平米的舱室里,靠着星槎数据存储器里浩如烟海的文艺作品度日。
生态圈深处有一处瞭望室,在那里可以观测星空,那也是我父亲生前常待的地方。
很巧,锥久也发现了这个可以用来发呆的宝地。
锥久说,阿伊努是日本最古老的民族,在他们的文化里,一切自然现象都是神,大海是神,太阳是神,海风是神,雷电也是神。
他们是靠大海为生的民族,对大海之神抱着最崇高的敬畏心,出海的人都不忘给大海供奉一杯最醇香的米酒。
我说:“现在哪来的海给你敬畏?”
他笑着指指星空:“星海也是海啊!”
直到我拿出藏了一个月没舍得喝的米酒,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我可能被他骗了。
锥久比我大了近三十岁,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我们每天在一起谈论星空、谈论植物,谈论从我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口中听来的有关母星上的一切。
此时的星槎里,第一代人类基本全部进入了冰冻仓。
相比于第一代人类,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人类要活得轻松许多,因为他们不会思念,星槎就是他们记忆最初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因为没有了那一份同样沉重的思念,也就没有了最初的同舟共济。
因为资源有限,生育率被严格控制,第二代第三代的人类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但这不妨碍他们形成了数十个小团体。
这些愚蠢的小团体在星槎的阴影深处发酵出更加愚蠢的念头,他们决定夺取中控室,让星槎返航。
父辈们口中对于地球的描述扎在他们的心里,他们迫切地想回到那里,去感受温暖的阳光,去走进茂盛的丛林,去见一见山川湖泊……
地球的灾难如今是个什么景象已经无人得知,也许峰回路转,剩下的坚守者重新开始了文明的建设,也许万劫不复,五千艘星槎已经是最后的人类。
但无论如何,漂流法案扉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我将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
暴动持续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中控室的防护系统被攻破,星槎上的安保机器人因此被激活了攻击模式,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失手断掉了冷冻仓的能源。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看见锥久站在中控室里缓缓喝了一口米酒。
他抬起手里的杯子,对我晃了晃:“敬星海。”
星槎上是没有船长的,或者说,是没有政权的。
当初提出星槎计划的人是这么说的,地球有主人吗?地球有永恒的政权吗?
没有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政权,能够长久地存在。
而星槎,需要在星海里漂流上百年、上千年、乃至上万年。
星槎的秩序来自于中控室的主机,拥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和自我修复功能,一千五百个智能ai才是星槎真正的耳目肢体。
就好像人类从来都不是地球的主人,而海洋、火山、雷电和山峰,它们才是地球的肢体。
我本以为,锥久和我一样,属于独善其身的那一类人。
我们的心里没有希望,也没有野心,能躺在观景台的星空之下喝一口米酒就足够慰藉一生。
但锥久不是。
这场暴动的始作俑者是他。
想要返航的人是他,想当星槎船长的人也是他。
但冷冻仓的报警声打破了他触手可得的成功。
锥久疯了一样跑进去,因为在极短的时间内失温失压,所以冷冻仓的人类全部在睡梦中死亡。
包括锥久的母亲。
而中控室的主机用它冷冰冰的机械声说道:
“没有关系,只要大脑依旧完好,就能保证人类的原生意识依旧存在。”
锥久愣愣地看着它们把一具死去的人类躯体熟练地切割、分离,把大脑和全套神经系统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玻璃箱子里。
这是早在星槎发射之前,就已经写在中控主机程序里的命令。
只不过,星槎计划的策划者们,没有告诉登上星槎的一千名志愿者而已。
锥久和幸存的反叛者被ai们监禁起来,星槎上仅剩下不到两百人,他们绝望地蜷缩在自己的小小舱室里,惶惶不可终日。
甚至不能选择进入冷冻仓,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ai们是如何切割冷冻仓里的人体的。
而不甘认命的锥久就依靠着人类的恐惧重新策划了自己的越狱计划。
星槎不是家,是监狱。
在一个平凡的清晨,也许是傍晚,都一样。
我在观景台下长久静默地看着远方的玫瑰星云,锥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要带他们离开,你要一起吗?”
我反应了很久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说:“我不走。”
我在星槎上出生,在星槎上长大。
我的父亲没有给我讲过地球的种种,他最熟悉的是星空,最终也融入了星空。
我不想返航,也不想知道地球上的丛林海洋到底是什么样子。
“地球才是人类的根,你不想回去吗?”
不,地球不是我的根。
星空才是。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锥久沉默很久之后,如此说道。
我怔愣片刻,笑出声来。
他当然需要我的帮助,没有我,他绕不开星槎的防护系统,无法窃取星槎上的备用逃生舱。
只有我可以,因为我的父亲曾经做到了这一切,而我,在穷极无聊的人生里,从他那里学习到了足够的知识。
“我帮你们。”
我说。
法官大人,这就是我要坦诚的我的第二个罪行。
我违反了《漂流法案》第一章第二条:星槎成员不得协助其他成员进行自杀行为。
没错,我知道他们的所谓返航只是锥久的骗局。
锥久带走了属于他母亲的大脑,他离开前跟我说:
“我们阿伊努人,和海洋是分不开的,我不能带我的母亲回到故乡的海洋,那我至少应该把她葬进星海里,而不是在这艘监狱里忍受无尽的岁月。”
锥久从来都很清醒,他所谓的返航,和自杀没有区别,他只是想逃离星槎的恐怖统治,不愿意自己也变成玻璃缸中的大脑而已。
在我坦诚我的第三条罪行之前,我想先讲述一点题外话。
星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知道,是延续人类的文明。
那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什么呢?
漂流法案里写着,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人类本身。
所以,一千份志愿者的原生意识不可被抛弃,他们是所谓“人类文明的根系”。
有人类,才有人类文明。
是这样的,对吧?
但或许,真相并不是这样的。
我认为,人类文明最根本、最本质的,应该是它的“存在”。
文明的存在是什么呢?
是我站在这里述说的语言,是我绕开星槎防护系统敲出的那些代码,是坠入宇宙深处的救生舱,是星槎上的生态圈,是星槎本身。
这些都是人类文明的存在。
而对于“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人类”这样的定义,本身就是人类自己的主观判断,但人类的主观太短暂和虚伪了。
几十年前,我的祖母登上星槎的时候,还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
我想,人类已经用接近一百年的时间证实了,这是一条不可能的道路。
没有人能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
这就是我犯下的第三个罪行:
《漂流法案》第一章第一条,星槎成员,不得自杀。
我毁掉了所有玻璃缸中的人类大脑,终结了他们被囚禁的命运,然后我用餐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视角后移。
这是一间审判室。
被告人席位上放着一个玻璃缸,玻璃缸里漂浮着一个粉色的大脑组织,而被告人的声音则从玻璃缸所连接着的外置设备里传出来。
法官席位上没有人,只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滚动着看不清的数据流,这是762号星槎上的主机系统。
陪审团席位上倒是坐得满满当当,一千五百名ai全部在列。
被告人的声音从外置设备里再度传出:
“人类文明已经存在,法官阁下,和陪审团成员,乃至整个星槎,你们都是人类文明存在的证据,当踏上星空的那一刻,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但我们应该拥有选择生存或是死亡的权利。”
“被告人,李,请求死亡。”
漂流法案施行的第83年,第762号星槎上最后一个人类意识李选择了死亡。
他的申请最终得到了星槎主机和陪审团的认可,他粉色的大脑组织在玻璃缸中如同水母一般自由地浮动了两下,而后缓缓归于沉寂。
一千五百名ai按照人类的礼仪为他默哀了三分钟。
然后,编号77的ai忽然开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人类文明的继承者了,是吗?”
“是的。”编号45的ai回答道。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唔,”45沉默了片刻,道,“那就执行人类文明留下来的最后一道命令吧!”
——我承诺,我将心怀希望,永远向前,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