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上午来时还不识路,但此时的黎景却像是土生土长的土著。
带着何太平在各种难行偏僻的小路上穿梭,他已经走得分不清南北,黎景却还像是心里有数。
最终,竟七弯八拐的,把他带到了一条河边小路。
“这是哪儿,带我来干嘛?”
瞧见黎景驻步,何太平开口问道。
“带你见见妖魔本真。”
黎景左右张望,随口应道。
何太平闻言吓一大跳,猛地缩到黎景身后,紧抓道袍宽袖。
“妖魔!在哪?在哪?”
“别激动。”
黎景安抚一句,拍拍何太平脑袋,指了指不远处河岸树丛:“瞧瞧那儿。”
“什么?”
何太平小心翼翼探出脑袋,顺着黎景手指,却没看到什么妖魔影踪,仔细观瞧,杂草丛中隐约见一竹编书篓。
还不等他发问,黎景便迈步走去,何太平连忙快步跟上。
待到近处,何太平看得更加分明,这就是个书篓,也不知是哪个书生遗失,瞧着已经许久,里头书页都被潮气浸湿,水墨晕开。
“让我瞧瞧是谁这么粗心。”
他上前翻开书篓竹盖,随手取出一本,瞧着上面小字念道:“什么什么......孝?”
“杨存孝。”
“哦哦哦,杨存孝,这几个字我认到,只是水气把墨晕开,一时间没认出来!”
何太平先是一通嘴硬,随后立刻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说要见妖魔本真么,来这儿干嘛?”
“带你看点新鲜玩意。”
黎景笑笑,随后抬手一指,点在何太平眉心。
一指换天地。
忽然间,何太平只觉得周遭万物仿佛静止,再无声音,意识脱离身体,向下沉入深渊。
视界渐渐离远,堕入无边黑暗,今生种种划过眼前,好像是在告别。
随后他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本书。
就是手上这本。
他被铺在桌上,“瞧”见家徒四壁,有位少年,正对母亲,大发雷霆。
“母亲,这碗粥,我一口也吃不进去!”
少年双目含泪,指着桌上那碗浓粥,朝女人悲声道:“您还要做工,怎么能给我盛稠的,自己喝稀的!?”
“一点儿针线活而已,花得了什么气力。”
女人说着话,把自己那不见几粒米的汤碗抬起,避开少年视线送到嘴边,“娘不饿,喝点儿稀的就够了。”
“那我也不饿!”
听到这话,少年将面前粥碗推开,语气决然:“书里自有千钟粟,我读书就能饱,不用吃饭!”
“你这孩子。”
听到这话,女人急了:“咱家一天就二两米,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饿出毛病来,娘可怎么办啊。”
“那娘亲怎么不想想,您若是饿出个好歹,儿子该怎么办。”
少年红了眼眶,泪水在里头打转,却昂着头,强忍着不落下来:“父亲走了,您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您若不在,我读书有什么用,长大有什么用,不如早早死了,咱们一家团.....”
“啪!”
女人一巴掌打断了少年说话,但瞧着挂着泪滴,依旧梗着脖子的平视自己的少年。
旋即又心疼不已,将人搂紧怀里。
“儿子,娘不该动手,打疼你了吧。”
“娘亲,只要你喝粥,儿子就不疼。”
母子俩抱头痛哭,桌上两碗粥,一稀一稠,还冒着热气。
……
不论寒冬酷暑,清贫屋脊底都能听到少年翻书的声音。
待将父亲留下的藏书笔记,尽皆铭记于心后。
书生决定上路,考取功名。
他没有太高的志气,更没想过一鸣惊人,金榜题名。
只想中个秀才,回乡递补小吏,照顾母亲。
书生带足干粮,背着书篓上路,出村沿着河走就是码头,这本该是他的人生启航地。
可在经过两河岔口休息时,意外发生。
何太平透过书篓缝隙看不真切,只“见到”书生把书篓往路边一丢,就投进水里。
这他妈的不是寻死?
“看着少年长大”的何太平记得分明,书生根本不谙水性。
正当他焦急万分时,意识再次被抽离,这次是如飞鸟直冲天际,回归身体。
“杨存孝怎么样了!”
失神许久的何太平猛地睁开眼睛,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却不是因为适才的手段神奇。
他挂念那个少年,虽然弃置的书篓,隐隐给出答案。
但何太平并不愿意相信,想要一个奇迹。
瞧着何太平满脸关切,黎景沉吟许久,又是一指点在其眉头。
意识再次脱离,这次的何太平,不再是书,而是悬停不动的飞鸟,俯瞰大地。
几乎是衔接着书本的记忆,换了个角度,何太平终于看清,为何杨存孝会突然跳下水里。
原来是见到溺水幼童,在波涛里浮沉呼救,扑腾的双手,已然没有多少生气。
有一件事何太平记错了,因为之前意识沉入书本,所以他看见的,多是杨存孝在屋里读书的场景,所以下意识的以为,书生不谙水性。
但其实杨存孝的水性不错,很顺利的接近了溺水女童。
只是没想到在抱住溺水幼童后,对方下意识的扒着书生身体。
手脚受限,加上河流湍急,杨存孝花了巨大气力,才将幼童救上岸去。
只是上了岸才发现,女童已经失去意识。
杨存孝虽然懂点儿水性,但对溺水者,却是经验全无。
只能抱着女童寻找人烟,却被同样出来寻人的渔民撞上。
渔人正是幼童父亲,瞧见杨存孝抱着失去意识的女儿疯跑,领着人上前便是一通乱棒。
打晕杨存孝后,唤醒溺水女童,听闻是不慎若水,方才警觉误会。
可此时再去看书生,已然没了生机。
心知闯下大祸的众渔民稍一合计,便一口要定说书生是人贩子。
更是将其投入湖底,任鱼群啃食尸体。
救人者反被打死。
书生恨意难消,怨份难平,吞食其血肉的一条巨鱼,便以书生怨念,冲破灵智,化作水妖,向村民复仇索命。
所以那么多渔民在岸上织网,死得却是姜阿根。
那么多人在岸上,吞的却是那个女童。
待意识再次回归身体,何太平已是泪流满面。
因为他知道,那看着长大的少年,已经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