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懿二十一年冬,大雪。
在对战戎国的战事中,东辰主帅沈逸之率沈家军投降,位于东辰北边的青州被戎国人占领,青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沈家军名声一落千丈,戎国受降当日,沈逸之于城门之上向东辰百姓谢罪,自尽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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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不容易停了半日,晚间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一辆马车自塞北而来,在城外小道上快速行驶着,寒风将马车帘子吹得猎猎作响,隐约露出里头女子端正的身影来。
女子面前放着一把外形奇特的弓弩,她以手轻抚,目光越发坚定。虽前路不明,但即便以她一人之力,也要代替祖父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沈家的人,身死心不亡,祖父的遗志,就由她来完成!
不远处突然传来刀剑厮杀的声音,沈云清敏锐地竖起耳朵,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月光下白雪莹莹,清晰可见一地的死尸以及鲜红的液体,看来是一场恶斗。
想要抽身已经不可能了,厮杀的人群已经发现了马车,车夫手一抖扔了缰绳从马车上滚了下去,没命地往回跑,却被黑衣人一把飞来的刀击中,哀嚎一声便倒在了雪地里。
“小姐……”车里的婢女紧张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吓得哆嗦起来。
“别慌!”沈云清抓紧弓弩,起身迅速钻出马车,半蹲在车前抓住了缰绳,迅速让马停了下来。她站在车前,目光冷冷地朝那些人看过去,兜帽被风吹落,一头墨发在风中肆意飞扬。
她迅速弄清楚了面前的状况,被包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用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弱少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衣护卫,护卫全身是伤,却仍然拿着长剑保护着身后的少年。
而对付他们的,竟然是一群侍卫装扮的人,而且,看他们的装扮,应该是皇宫里的禁军。
沈云清目光冷了下来,宫里的事向来做得隐秘,她也不愿意掺和,但今日撞见恐怕也不会就这么善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为了赶时间而抄近道了。
“阿茸,别出来。”沈云清对婢女吩咐了一声,便毫不犹豫地举起弓弩射杀了靠近马车的禁军,她的弓弩发射速度奇快且无比精准,利箭破风而入,直取命门。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奇特的弓弩,只有那少年的目光,落在了手持弓弩的少女身上。武器再特别,也不及使用它的人。
那些禁军一时间无法靠近,片刻之后便想出了对策,领头的一下令,便有人不怕死地冲了上来当作肉盾,其他人则在他们的掩护下冲到了马车前。
弓弩并不适合近身战,沈云清只好拿出匕首与其厮杀,素手翻动间,匕首已经割开了对手的喉咙,鲜血迸出,她却罔若未见,继续将匕首刺入另一人的心口,眨眼间便再取一人性命。
只可惜对方人数众多,沈云清也知寡不敌众,可即便如此,不杀到最后,她也绝不放弃!
突然,身后有笛声响起。寒风凛冽的冬夜里,笛声显得尖锐而突兀,让听到的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燥意……
沈云清回头一看,只见那身穿斗篷的少年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只白玉笛子,站在月下吹奏笛音,寒风吹动他的斗篷,隐约露出了一张异常苍白的脸来。
四目相接,沈云清似乎看到少年冷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微笑意。
而伴随着笛音,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禁军侍卫个个都像发了疯一般,挥舞着手中的刀乱砍,一刀一刀砍在同伴的身上。一时间,惨叫声不断,令人毛骨悚然,不多时,所有人都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死状极其惨烈,宛如修罗地狱。
沈云清心中发寒,才明白,原来所谓的猎物才是真正的狩猎者。
正要转身跨上马车,却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一柄长剑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那个少年的护卫站在她身后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气。
“小姐!”婢女阿茸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不要命地想要将那护卫撞开,“不许伤害我们家小姐!”
护卫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用受伤的手掐住了阿茸的脖子。
“住手!”沈云清趁机到了少年的身边,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少年的脖子,她冷冷地说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少年闷闷的笑声从兜帽里传来,声音嘶哑地说道:“谁是谁的救命恩人?”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沈云清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同样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若是一开始就能杀掉那些人,何必等到现在?”
沈云清从小跟着祖父走南闯北,奇门之术也见过一些,她猜想那些侍卫应该是被下了什么毒,而少年的笛音应该是用来催动毒性,这其中大概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若不是她拖延了一段时间,恐怕他们也等不到这个时候。
“你说得对。”少年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你知道得这么多,我更应该杀掉你。”
沈云清手中的匕首又靠近了一些。
“容三,收起你的剑。”少年突然吩咐了一声,抬手毫不在意地将沈云清手中的匕首拨开,“这个匕首不够锋利,我的送给你。”
少年将腰间的匕首放到沈云清手中,手指相碰间,是彻骨的寒冷,沈云清从来不知道人的肌肤竟然可以冷到这个程度。而且这少年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不似正常人,站在他身边也能感觉到一阵寒气,由此推断,他的身体状况恐怕不太好。她曾经听说过,练习这种奇门异术的人自身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不过,还是少惹是非,赶紧离开为好。
沈云清走上马车,手中握着的匕首还带着少年身上的冰寒。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回头朝少年伸出手,说道:“外面很冷,我带你进城。”
少年明显一愣,仰起头,半眯起的眼睛里看得到明显的笑意。
“公子……”唤作“容三”的护卫显然有些不放心,这个少女明显不是普通人,实在无法让他相信。
“左右不过一死,你还犹豫什么?”沈云清看他这般模样,上个马车恐怕都很困难。
护卫还在犹豫,少年却开了口。“容三,上车吧,比起外头的寒冷,我宁愿死在温暖的地方。”
少年的声音嘶哑低沉,语气中却带着一种洒脱之意,朝沈云清伸出了手。“在下慕容无,请多指教。”
慕容,皇室的姓,沈云清有些懊恼,果然是个麻烦人物。不过,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沈国侯府,沈云清。”
耽搁了不少时间,沈云清的马车终于在太阳升起来时进了城,停在了兵部尚书府门口。
钦天监果然算得好日子,雪后初晴,宜嫁娶。
沈云清下了马车,走进了兵部尚书府,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解开披风,露出底下鲜艳的红色嫁衣,笑着对堂中同样一身红衣的新郎官说道:“杨景,我回来了!”
杨景看着面前已经三年未见的少女,她身形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虽然一身狼狈,却仍然没有遮住她眼中的光彩,她那双带着笑的眼眸依旧那么清澈、明亮,让他心里的那丝怯弱无处可藏。
“沈云清,我今天成亲。”杨景说道。
“我知道。”沈云清随意地将头上的乱发拢到耳后,笑容愈发明艳,“听说你今日成亲,我从塞北到江州,又从江州到长安,终于赶了过来。我特意穿了嫁衣,就是想直接过来嫁给你,幸好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要成亲了,我要娶的是别人……”
“杨景,我们十年前就定下了婚约,你说过你会娶我的!”
“他不会娶你了!沈云清,当年要离开长安的人是你,阿景不可能一直等你!而且我们早就写了信给你们沈家,你和阿景的婚事不作数了!”杨景的母亲杨夫人牵着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走了过来,“沈云清,你自己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你这种没有教养的姑娘,怎么配得上我们家阿景?”
“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所以才会弄成这样。”沈云清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残留的血污,一张脸却越擦越脏,她干脆不管了,只是抬头看着杨景,平静地说道:“青州的战事败了,我祖父死了,沈国侯府倒了,沈家和杨家的婚事门不当户不对了。可我只想问你,杨景,你还娶不娶我?”
“我……”杨景有些犹豫地看向沈云清。
“阿景!你想想珍容,她堂堂柳太傅之女,难道你就任由沈云清这般欺辱她?”杨夫人在一旁说道。
“景郎!”新娘子轻轻唤了杨景一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温柔软糯,她的手柔弱纤细,比起沈云清让他无所遁逃的强势,柳珍容的温和让他更为舒适。
“沈云清,我不想娶你!”杨景看向沈云清的眼睛,坦然地说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别再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一定会等你,一定会娶你,我告诉你,我不想娶你!”
“杨景,你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沈云清突然大笑起来,匕首从袖口翻出,迅速地刺向杨景。杨景一个侧身躲开了,沈云清步步紧逼,再次举起匕首刺了过去,杨景不再躲避,两人在大堂中打斗起来。沈云清招式灵活,身形敏捷,而杨景则力量更胜一筹,两人对彼此的招式都十分熟悉,打起来的时候反而有了默契一般互相化解了对方的招式。
“小杨将军,进步不小嘛,不过出招的时候不要犹豫,不要手软,不然……”沈云清嘴角微勾,不躲不闪直接向前,杨景急忙收手,在他慌张的时候,沈云清已经拿着匕首刺了过去。
匕首在杨景心口前停了下来。
“不准伤害景郎!”柳珍容突然喊了一声冲过来抓住了沈云清的手臂,沈云清为避免误伤收回匕首,柳珍容却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杨景见状,毫不犹豫地给了沈云清一掌,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沈云清的胸口。
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微笑着说道:“原来你也有这样不犹豫的时候……”
“对不起,她和你不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我只是担心你伤害她……”
“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你的选择了。”沈云清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不过,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还没答应你退婚的请求,我们就不算退婚,所以你不能娶别人!”
杨景心里的一丝愧疚突然因为沈云清的强硬态度而烟消云散,果然还是这样,她是沈云清啊,她怎么可能在他面前低头!
沈云清拿出一块玉佩扔给杨景,“这是你们沈家给我的信物,我现在还给你,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不想娶我,那我们就退婚,但是这一年里,你还是我沈云清的未婚夫,你不许退婚!不许娶妻!不许纳妾!”
“沈云清,你这是无理取闹,你凭什么要阿景等一年……”
“因为,我是沈国侯府的大小姐,就算是退婚,也得按我的规矩来!”沈云清拿着匕首指向柳珍容,说道:“你今日若是不答应,我便杀了她!”
“沈云清,你敢!”
“我有何不敢!”沈云清说完,足尖点地,手中匕首直往柳珍容心口刺去。
“沈云清,你如此无理取闹,就休怪我……”杨景的剑比沈云清快了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入了沈云清的胸口,而沈云清的匕首却在柳珍容身前转了个弯,没有伤到她分毫。
杨景愕然,她竟然根本就没有打算伤害柳珍容,“你为何……”
“在你心里,永远都不相信我。”沈云清抬手握住胸前的剑,看着杨景,目光决绝地说道:“这一掌一剑,断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没有遵守承诺,这是你欠我的。毁坏婚约,更是你们杨家欠我们沈家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一年为期,两不相欠。”
杨景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血染红了他的剑,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用目光逼迫着他。
“好,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沈云清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好在剑刺得不深,让她看起来不至于更加狼狈。
杨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带血的剑“哐当”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沈云清,你又何必这般强硬?只要你低头,我又何曾拒绝过你。你何必这样逼我,又何必这样逼你自己?
屋外阳光颓败了下去,和喜庆的喜堂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沈云清一身红衣从皑皑白雪中走过,刚走出杨家大门,便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