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学累了4年缓冲一下

2020年疫情开始,面试工作不得已转为线上进行,客观上提高了面试频率。白岳峰,山西的候选人,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在中兴通讯工作了两年,在山西电信工作了近7年。良好的教育背景,平稳的工作履历,当打的年龄,我非常期待那个中午的会面,尽管是在云端。

人力资源专员帮我拨通了视频,我开好了美颜和虚拟背景,曼城队天蓝色的更衣室把身穿白衣的我衬托得还是挺年轻的。铃声响了3下,对方接听了。“咳咳,您好。”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对面依然是黑屏。“您好,是白岳峰吗?麻烦您开一下摄像头。”

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嘈杂声音。“您稍等,我调一下。”嘈杂中好像还有小孩子的声音,应该是在家里。

大约几分钟,画面切换过来了,背景是一个狭窄类似小型库房的地方,两张高低床又显示这里有人居住。白岳峰浓眉大眼,看着很文静,说话喜欢歪着头,好像总是在思考,眉宇间略微有点儿川字纹,不大像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表情有点儿疲惫。

“不容易,不容易,终于见到真人了。”我笑着调侃了几句,缓解下略显压抑的气氛。

“抱歉啊,刚才小孩儿在这个房间,耽误了一会儿。”

“没事,没事,疫情让大家都得适应新的生活节奏。咱们交流一下,您可以介绍一下您的经历吗?”

白岳峰习惯性地歪了一下头,像是在思考。“我的简历您看到了吧?我2010年毕业,毕业后在中兴通讯工作了两年,后来回到老家,在山西电信做政企行业的技术支持经理,做了快7年了。”

“国企的工作做了近7年,又是在家门口,应该说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为什么有离开的想法呢?”我知道这么问有时候会比较招人烦,求职毕竟是双向选择,候选人还没表态,就假设人家想离职颇为唐突。但话虽如此,基本上90%以上的候选人都有意向改变工作岗位,直接了解动机既给对方增加压力,也容易把交流尽快引入深水区。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问题竟然卡壳了。白岳峰甚至长叹了一口气,“您大概看到我的居住环境了,我有两个小孩,电信工作的收入不够我养家的,业内都知道像您这种公司的收入会高一些。”

绝大多数候选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会比较外交辞令,比如发展受限等。所谓“发展”,一方面就好比足球运动员,不能每场都打主力,自然无法得到充分施展,得不到锻炼;另一方面就是薪资给少了,认为自己值的钱越来越多,而老板给的钱越来越少,基本上就是这两个原因。但是基于东方文化,大家觉得谈钱总是显得没有追求,所以一般都要说所谓的“发展”。用马云老师的话说,就是心里受委屈了,钱给少了。

不过白岳峰这个情况略有不同,既然他谋求更高的收入,怎么会从中兴通讯转回运营商呢?那个年代运营商的收入可是比企业要少的。

“刚毕业的时候,因为我们是通信类院校的重点学校,大家都是去中兴通讯、华为、思科这类的大企业,我也去了中兴通讯。后来,在中兴通讯我的出差时间太多了,完全没时间照顾家人,正好山西电信在招聘,于是我就选择了山西电信。其实也没想太多,没拿到山西电信的录取通知时我就已经准备辞职了。当时中兴通讯的收入确实高一点,也没高太多。而且,因为在中兴通讯的工作技术含量没有多少,都是做一些技术支援工作。而山西电信当时需要的是能做整体架构设计的人,我觉得这对我的宏观架构能力是一个提升的机会,又能照顾家,所以就回来了。”

“那很好啊。”我顺着白岳峰的回答继续提问,“请您介绍一下最近5年做过最有价值的事情,以及您获得了哪些提高?”

“最近几年一直在给山西省的政企行业做项目,给山西石化做过加油卡的设计,给山西医疗做过全省医疗系统5G通信的架构设计,我觉得最有价值的事应该说是给山西加油卡做的整体无线加油一体化的设计,这个项目持续了两年,让我对总体设计宏观的思路有了不小的提升。”

“那么,过去几年您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您最希望改变的是哪些方面?”

这既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也是一个加分的问题。说棘手是因为回答这个问题,必然会让候选人把自己相对负面的一面展现出来,因为每个人都不是完人,每个人都会有需要改变的地方,如果候选人很固执地回避这个问题或回答得轻描淡写,那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候选人能够很中肯且清晰地剖析自己需要提高的地方,这就是一个加分项,毕竟在一个新的环境下,不断地取得成长,能够反思内敛,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能力。所以,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看候选人是否很负责任、认真地去面对自己需要提高、改变的部分。自省也是尽责性的体现。

白岳峰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觉得我做得还都挺好的,没有想到哪些方面是一定要改变的,只是说希望能够到一个更大的平台上,去发挥自己的优势。”

我略微有一点点意外,无须改变也是很多候选人的答案,这个回答其实不是最优解,但也无可厚非,因为很多候选人的确一帆风顺、高歌猛进,顺势而为不做改变也乏善可陈。不过考虑到白岳峰的实际情况,这显然不是一个丝滑的答案。

于是我决定“死缠烂打”(太不专业了),“那么换一个说法,过去这么多年,如果一定要改变一件事,让您的职业生涯变得更好,您会选择改变什么呢?”

又是一阵沉默。“如果能把几个大型工程做透就更好了,就像全省的医联网,我只是参与了边缘计算和通信架构设计,只做到数据交换层,48个应用效果就不知道了,挺遗憾的。”看得出来在描述这段经历的时候,白岳峰的眼睛明亮了许多。

“能具体说说您的边缘网关设计和数据交换中枢的思路与机理模型吗?”

“是这样的,全省偏远医院有236个,5G通信还没覆盖,边缘网关采用的是工业用的远程Wi-Fi,数据采集分为线上和线下两类,通用标签库大约有20个……”

在阐述技术细节的时候,白岳峰不再歪脑袋,他甚至扬起了头,拿起笔在屏幕前不断挥舞。白岳峰讲了大约10分钟,基本上从开始的架构思路,我就已经判断出这个人能够在技能上胜任,甚至超过70%的同类型选手,但是能否在互联网这种“开卷有益”的环境下生存尚是一个未知数。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知道互联网公司有点儿丛林文化、赛马文化的意思,很‘卷’,淘汰率也很高,您觉得如果您加入这样的团队,您必须在哪些方面做出改变呢?我指的是和您过去的经验相比。”

这是我第三次追问关于反思和改变的话题,岳峰显然感受到了我在这一点上的“纠缠”。

他又陷入了沉思,脸色阴沉像江边翻滚的乌云。大概半分钟后他回答道:“您就是想知道我原来哪儿做得不好,哪儿做得特别差是吗?”

一下子我有点儿蒙,想解释解释又张不开嘴,隔着屏幕尬在当场还是第一次遇到。

突然间,白岳峰的屏幕熄灭了,一丝轻微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一段极轻微且缓慢的呼气,“抱歉,信号不好,视频有点儿卡……”

拥有多年技侦经历的我,断定是他自己关掉了视频,然后点燃了一根烟……

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如果没有之前的视频,我一定会认为对方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我的性格有一点儿保守,不像其他人那么活跃。大学毕业同学们都去大企业,我也跟着去了大企业。外派工作了两年有点儿辛苦,工作压力也大,我有点儿累了就选择回到了国企。这几年工作节奏很缓慢、很舒适,不过有了孩子后经济压力大了,国企赚不到钱又无法发挥,压力也不小,我就想再出去看看。但是现在我当年的同学们都是主管、总经理级别了,我还是一个普通架构师,我在技术上积累的速度也没有他们快,和他们再相遇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了。我知道你们公司是狼性文化“996”的代表,工作强度也很大,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很难跟下来,所以我要改变的地方很多……”

面试在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尾声,对于白岳峰来说可能才真正开始,因为这时候他才真正卸下了武装。

最后我给他通过了面试。如果仅仅按照当时的表现,他无法通过,可能是出于对一个年轻人的同情和期待吧,我犯了面试官最不该犯的错误。不过,据说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份工作,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不过至少现在他每天可以按时回家,每天都能看见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每个夜晚都能抱着孩子、妻子入睡,也许他还可以来杯红酒,握住酒杯就像握住整个世界。至少,我没给他在那个失落的下午再撒一把盐,在此也祝福一下吧,希望生活能对这些缺少“战斗”气质的年轻人温柔以待。

尽责性是全面预测一个人职业成功与否最可靠的人格指标,而且各种职业都是。从整体上来看,人格在50岁以后最稳定。从发展的角度来看,儿童期还处于人格的形成期;而从各大生活事件的发生频率来看,20~30岁是最为密集的阶段,很多生活事件都会引发人格的小幅变化,所以年轻的时候人格没有那么稳定,但是这个时候的边际效应最大。当前的很多工作自主性都越来越大,比如没有明确要求你每天必须做什么、怎么做、做多少,而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己来决定,所以尽责性的作用就更大了。因为尽责性强的人在这时就会设定目标、制订计划并且执行,而那些尽责性差的人可能就放飞了,“摸个鱼、划个水”,或者干脆把工作留到明天再做。所以可以想想,那些习惯性懒惰或拖延的人,尽责性都不会太强。一个典型的尽责性强的人自律、专注,做事有条理,善于控制冲动,简单来讲就是我们常说的“这个人靠谱”。

著名心理学家库尔特·卢因曾说:“一个人的行为是其人格与其当时所处情境的函数。”人既有稳定、连续、不变的方面,又有不断对外界输入的刺激经验做出响应的能力。于是,人既不是被外在环境的风雨不停击打的飘摇不定的船,也不是在海浪翻涌冲击下纹丝不动的水泥码头,理解外在环境力量与内在人格力量的复杂作用,是理解人性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基础。虽然好像人格难以预测单次的行为,但是一旦把多次情境下的行为加总,人格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比如,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明天某个员工会不会迟到,但如果集合一整年的情况,尽责性差就意味着他平均每个月会迟到3次,一年迟到30多次,这就离被开除不远了。所以,即便每一次只是可能性稍微变大一点,但累积下来的效应也是可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