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迷宫(一)

对面小沼泽里窜出条蛇来,

八幡富贵人家的,小女儿,

时而伫立,时而计谋,

手拿两串念珠,

脚穿黄金鞋,

口中吆喝着“这般叫!”“那般叫!”

刚走进山坳里……

三浦那边,大崩塌过的地方,被人唤作“妖魔居住的地方”。

叶山一带的海岸,让一道屏风截成两爿。樱山的下襟,俨若一头陌生野兽,跃入海中。海滨的一侧是富贵人家的后花园,从逗子一直延伸至森户、叶山,夏天洗海水浴淹死在这一带的,就数这儿最多。

安居[1]季节,酷热异常。云峰跟冰雹烤炙后,正待化作火粉,带着焦煳味,噼啪作响着朝地面劈头打来似的。炎炎烈日下,倏忽冒出一群男女,都不敢让人相信真会是人,赤身裸体,混作一团,浮游在连绵起伏的海浪之上。足以把金银铜铁赫然熔成一片白炽的云霄,似乎哪儿裂了道缝,传来了嘶哑的喊声:“游在海里的,快回家去!”

听说,就因为这声诅咒,漂浮在海上的人群,便“咕噜”沉入海中,四周只剩下一片白色泡沫。

还有个年届十七的少年,患了胸膜炎,特地来这儿疗养。因为担忧身体,他便自行钻研起了病理学,早晚用体温计自测体温,温差零点几都做有精准记录。一日三餐的食量,也都事先过好秤。秋日的傍晚,海浪拍打着空无一人的海滩时,他便挽起裤管,裸露白皙瘦腿,跣脚一步一顿、歪歪斜斜地走去。一边像每天做功课似的活动着身子,一边愤愤然朝大海高傲地咂着嘴,道:“啊,真让人烦闷!”

刚这么一嘟囔,便听到头上方的山崖那儿传来了古怪的声响:“好替你父母尽孝去啦!”

听说就因为这喊声,那少年的烦闷有增无减。

一来二去,“那儿可是魔崖”的传说,近来便风传得越发厉害起来。当地人只要见到有不知情的人攀上这大崩塌过的山崖,农民便会拄着锄柄,船夫则会站在船头,大声喊道:“赶紧下来!危险!”

说实话,这曾经天崩地裂般崩塌过的山崖,形状有如倒伏在那儿的一口药碾子,耸立在绝顶之上的峭壁巉岩,就算不是魔崖,也俨若骑跨在没有马镫的马背上一般,待踩着硬是从那儿开凿出的、仅能容得下脚跟或脚尖的凹坑,攀缘而上,从断崖朝下觑上一眼,但觉人会被山麓的白浪摇曳着坠了去。

一边的海湾,波浪正静静涌向富贵人家后花园那儿的海岸,忙碌中透着悠闲,还不时响起鸡的啼鸣和振翅声。仅仅隔着恍若切削而成的一道山岩,另一边的太平洋,则滔天巨浪恍若狂牛,“呜呜”“嗷嗷”怒吼着,缓慢而骇人地击打着三崎大道外的那片港湾。

就这么从右向左,眼睛略略错动一下,心境和感觉便会随之骤然一变,二者迥然相异的程度,绝不亚于鸢尾花盛开的八桥[2]之于月夜下的武藏野[3]。白帆恍若海鸥翔舞在海湾里,吐着黑烟的龙则奔竞在洋面上。

光凭这,便足以让人头晕目眩了,可脚下还得跨过一道剑刃似的山岩。攥着松枝,恍若拨开海面,人被悬在了浪尖上。松树一攥便急剧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攀上崖顶,止不住直喘粗气,刚才还是一身热汗,转眼间便让从不停息的海风吹得打起了寒噤。

虽则如此,可这道殊胜美景的名声,却也未见因此而稍受折损。天崩地裂过后的山岩表层,春夏秋冬依然会有姹紫嫣红的更迭交替,仍还会有藤蔓交织、爬山虎攀缘,也会有昼颜、龙胆竞相绽放,待到芒草穗子为秋风所披靡,自然还会有皎洁月光前来辉映。啊呀呀,瞧它那身影,就仿佛正待脚踩湛蓝碧波、纵身跃上水天一线间的大岛山似的。青铜狮雕像般的面影,定然出自巨匠之手。酷似牡丹花饰的美丽花衣,俨然是在称颂它那赫赫威仪。涌向山麓的潮水化作一地碎玉,被日光映成金黄,被月色映成银白,时而震怒,时而肃杀,恍若造物主的利爪一般。

注释

[1]佛语,又称坐夏,指阴历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这三个月间,僧人一般闭门修行,不外出。——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地名,日本名胜之一,位于今名古屋附近,以景色迤逦著称,《伊势物语》中有描述。

[3]地名,位于今埼玉县川越以南至东京府中一带,直至明治初年仍处在未开发的自然状态。国木田独步成名作《武藏野》,即以描述武藏野清新自然之美而为人所推崇。这里显然是以其荒旷、带有野性的自然之美而与绮丽秀美的八桥相对举、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