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我们的青春之歌
- 柳建伟等原著 房柳辰等改编
- 9815字
- 2024-06-07 11:26:14
东方海和丁小蝶两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苦过。赶路的日子不知何时到头,中途只能坐在路边的地上歇息,口渴都不一定能找到水喝。如果没有郭家兄弟跟在身边一路照顾着,两人怕是寸步难行。
东方海总归心里有个念想,又是个男子汉,再累再苦也能咬牙坚持下去。丁小蝶一个众人呵护下长大的小姐,走了这平时未曾走过的长路,一双脚已经疼痛难忍,嘴里不住地抱怨。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那时郭云生趁他们缓慢赶路时四处找寻,终于雇到了一辆小推车,带着车夫兴奋地赶了过来。看到有车可坐,东方海和丁小蝶脸上也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他们身后却突然跑来一对男女,打扮文雅的中年男人拎着藤箱,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抱着小狗,男人一脸焦急地恳求东方海将车让给他们,说有人在追他们,还说女人刚怀上孩子,被追上就糟糕了。想到这人处境危险,还带着怀孕的家眷,比他们更困难,东方海将车让了出去。在丁小蝶失落的眼神中,那对男女迅速上了小推车,催车夫快快走了,男人还在车上朝东方海挥手致谢。
“国难当头,谁都不容易,我们能够帮人一把就帮一把吧。”
正当东方海一脸正色地对不高兴的丁小蝶说话时,远远跑来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女童,一边跑一边哭骂。听到她哭喊的话,众人才明白,追赶先前那对男女的不是伪军、不是黑帮、也不是债主,是那男人的结发之妻……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妇女和女童追赶而去的身影,又回头互相看看,最后三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落到了东方海的身上。东方海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懊悔不已。郭云生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冲他摇了摇头。
四人继续疲乏地走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了一间可供歇脚的客栈。到客栈门前的一段路,丁小蝶实在累得走不动,还是郭云鹏背着她过去的。
客栈上下两层住满了人,相当热闹。后院挨着一个湖,到了晚上,一群年轻人在湖边燃起了篝火。东方海与丁小蝶来到时,一圈人或站或坐,激烈地争论着去路。有人嚷着除了国军其他武装都是靠不住的野路子,立即有另外的人指出国军正节节败退,武汉也并不安全,甚至还有人提议跟着只杀日本人和富豪的土匪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听到有人说应当去延安,东方海激动地站了起来,又被丁小蝶一把拽住,不远处一个短发女青年留意到他们的举动,主动坐到了丁小蝶身边。
“小妹,你们是不是要去延安找八路军?我们女师大有三个同学,都是要去那里。”
看到丁小蝶不感兴趣地否认,她递来手中的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印着“西行漫记”四个大字。
“其实延安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你看,这本书是一个叫斯诺的美国记者写的,谈了延安的各种情况……”
东方海伸手拿过书,丁小蝶没有来得及拦下。
“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行啊,明天早上记得还给我。我叫裴采莲,住二楼东边第一间。”
东方海也报上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丁小蝶不自在地向裴采莲点了点头,拉住东方海说想去看郭家兄弟安顿得怎么样了。两人刚起身要走,争执声忽然更大了。
呼吁去武汉参加国军的青年们与倡议去延安加入八路军的青年们分为了对立的两个阵营,各种口号声与愈发热烈的篝火火光交织着。这时,去延安的支持者们唱起了《松花江上》,饱含深情的歌声平息了争吵,想要去武汉的青年们也加入合唱。
看着这一幕,东方海眼中有了泪光。他将背上的琴盒放下,取出琴来,拉起了伴奏。火光映着每个人脸上的坚毅表情,深沉的歌声与悠扬的琴声随着火光越升越高,越飘越远。
这天夜里,东方海久久无法入睡。他看完了那本《西行漫记》,将它珍重地放在收好的琴盒上。来到窗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后院的篝火早已熄灭,先前还能看到的残烟也飘散无踪,只有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东方海凝望着月亮。对于去延安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有了纯粹出于自身意志的向往。
轻微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东方海打开门,看到郭云生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外。他之前私下里塞了钱,拜托掌柜照应着点,于是掌柜一得到日军正挨家挨户搜抗日分子的消息,就来通知他们赶快离开。
四人带着行李悄悄从房间出来,迅速往楼梯方向走去,东方海突然停了下来。
“还是把他们也叫上一起走吧,都是要打鬼子的。”
郭云生着急了:“我说少爷,时间耽搁不起,动静大了也怕要坏事!”
可是危机当头,东方海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开,他不顾几人的反对,先是飞快跑到了裴采莲的房间开始敲门。最后几人将二楼的房间都敲了个遍,只有裴采莲一行三人和另外两个青年相信了他们的话,九个人背着行李,匆匆忙忙从客栈大门逃出来。
没走几步,郭云生突然拦住了众人,带头的东方海挥了挥手,所有人都迅速闪到了客栈对面的小巷子里,背靠着墙壁隐蔽起来。一队日军举着火把,从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跑过,进入了客栈。
一时间日军的叫嚷声、踢门声、男人的吼声、女人的尖叫声、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随着枪声砰砰响起,人声戛然而止。暗巷中的众人只能痛苦地用手指死死抠着墙壁。
清晨时分,一行人在镇外的树林中分别,一张张神色疲乏的脸上满是伤感。死里逃生的经历使昨晚对于前路去向何方的争论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其实只要是为了抗日,本就是殊途同归。
裴采莲等三名学生要赶往延安,那本《西行漫记》被她送给东方海作为救命的谢礼。两名青年则打算去武汉加入国军,丁小蝶却不肯同去,东方海不明白她既不愿去有八路军在的延安,也不去有国军在的武汉,到底想要去哪里。
“你不是想杀鬼子吗?那我们去打仗的地方啊。国军在哪个地方打得越激烈,我表哥就越有可能在哪里!”
于是四人决定前往战事最为惨烈、青年口中“正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台儿庄。
有勇气去“人间炼狱”一探究竟,多半是未曾细想这种描述所对应的现实状况。四人坐在雇来的马车上,摇摇晃晃着前往台儿庄的前半程中,还能为了一只从竹笼里伸出头来啄向琴盒的鸡开起玩笑。这种久违的轻松没能持续多久,迎面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年老之人宁死不愿远离祖坟所在的家乡,年轻后人跪地磕头恳求,传来的哭声与喊声令车上的几人神色越来越沉重。
就在郭云生说快要到了的时候,郭云鹏突然伸直了脖子,指着路前方。远处出现了一群带伤的国军溃兵,衣衫破烂。一个溃兵看到难民中有孩子手里拿着吃的,冲过去就抢,孩子哇哇大哭,难民们吓得四散飞跑。
东方海注意到有溃兵将目光投向马车这边,立刻让车夫把车停下来,推着众人跳下车,和很多难民一道躲进路边的田里。溃兵们很快来到马车边,急躁地翻弄着车上的行李,小提琴琴盒与装有芭蕾舞鞋的皮箱都被他们毫不在意地甩落在地上。行李被扔光后,溃兵们发现了竹笼里的鸡,几只手扯烂笼子,将鸡抓出来,三两下拧断脖子,血溅了一地,一只活鸡就这样被他们生生分食。还有个溃兵从难民包裹中翻出一块饼就往嘴里塞,呛得直咳嗽。
没有及时躲藏的难民被溃兵们扒下外衣,穿着单薄的衣服哆嗦着跑走。溃兵们脱下军装,和枪一起扔到路边,换上抢来的难民衣服,又爬上马车,调转方向驾车远离台儿庄而去。
待溃兵走远后,人们才从躲藏的地方出来。郭家兄弟拾起行李,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东方海弯腰去捡溃兵扔下的枪,郭云生赶忙跑来拉起他。
“不能要!一路上都有鬼子,看到枪会直接毙了我们!”
“为什么会这样?即使打仗输了,他们也是英雄啊,为什么会和强盗一样?”
丁小蝶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眼里满是泪水,东方海走到她身边,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丁小蝶摇摇头,打起精神道:“宝山哥哥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死也会死在战场上!”
四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各自拿起行李,迈步继续向前。走了没一会儿,郭云鹏忽然又向前面一指,只见溃兵从零零星星到像蝗虫一样出现,有的独自行走,有的互相搀扶,行动迟缓,麻木地沉默着,好像一具具活着的尸体。
他们鼓起勇气,拦住了道路边缘一个单独走着的溃兵。丁小蝶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兵哥,前线情况怎样了?”
溃兵慢慢用眼光向他们扫来,东方海有些着急:“我们也是要去打鬼子的!”
“还打什么?阵地都没了,去了也是送死。”溃兵有气无力地说完就绕开走了,留下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逆着难民和溃兵,总算走到一处小镇,每个人都很疲惫,又渴又饿。可是路边的房子都门窗紧闭,路上人烟稀少,偶尔出现的都是匆匆路过的难民,拎着包袱,牵着孩子。郭家兄弟挨着敲了几户的门,都没人应声。敲到第五家时,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兵大爷,真没粮食了,他们都跑了,我是跑不动才留下等死的,行行好,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尽管明白帮不上什么忙,东方海仍是示意郭云生,将几张法币对叠塞进了门缝。放弃了找住户购买食物的打算,四人垂头丧气地走在冷清的镇子里,远远地看见围墙边有人伏在地上,他们加快脚步走去。
是一名国军伤兵,左腿已经断了,草草地缠着渗血的纱布,听见脚步声,抬起的脸有半边血肉模糊到难以辨认。东方海和郭云生连忙把他扶起来靠墙坐着,丁小蝶接过郭云鹏从包袱里掏出来的两块馍,蹲下放到伤兵手上。
“大哥,你是从前线过来的?台儿庄还在打吗?”
“打完了,失守了,整个山东都让鬼子占了。”
伤兵面无表情,丁小蝶却惊呆了,嘴唇颤抖着:“……你都这样了,长官不管你吗?”
“我就是长官,一个连的最高长官。我一挥手,百多号人啊,说没就没了。”
丁小蝶站起来,跑到一边,捂着嘴抽泣起来。一旁的东方海挪到伤兵面前问:“连长,我们能帮你做什么?你家在哪里?”
伤兵摇摇头,神色凄惨:“家?我哪还有脸面回家?跟着我多年的兄弟都死在战场上了,我怎么跟他们家里人交代?我能说啥!还不如在阵地上叫鬼子一枪给我崩了!你们快走吧,鬼子很快就要来了。”
“我们就是要去参军打鬼子的!”
看看咬紧牙关的东方海,伤兵思忖了片刻,示意他凑近来。
“国军已经扛不住了,你们若真想打鬼子,去山西找八路军吧!听说他们顶着鬼子的刺刀枪炮往北上,哪儿有鬼子就往哪儿打。”低声说完,他重重拍了拍东方海的肩膀,东方海郑重地点了点头。
“连长,那你打算怎么办?”
伤兵凄然一笑,拉开破军装的衣襟,露出腰上别着的一颗手榴弹。
“我就在这儿等鬼子,到时候跟他们同归于尽,能灭几个算几个!”
四人离开了小镇,将他们上台儿庄前线杀敌的心愿和那位怀着必死之志的连长一同留在了那里。东方海初看到那颗手榴弹时的震惊很快化为对伤兵决心的敬重之情,此刻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又生出一种困顿的深思。
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情,他怎能不产生共鸣?国破家亡,家破人亡,失败,失去,流血的伤口与流血的心,他以为自己理应最为理解这些感受,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他憎恨夺走自己重要之人的敌人,这股恨意强烈到不惜放弃自己二十年来拥有的一切,放弃音乐,放弃梦想,甚至放弃生命……自从那天起,他便时常在想,为什么一家人里唯独他自己存活下来,这股折磨内心的无力与焦灼是不是只要报了仇便能缓解?还是说,他内心真正的愿望是破坏自己这份幸存的安稳?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父母与妹妹都平安,那么他的人生……
东方海感到手心渗出了冷汗。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存在根本性的错误。心中的这份惭愧与不安,到底是——
他的思考被丁小蝶打断,她在镇口停下脚步,将皮箱往地上一摔。
“去武汉!”
是的,台儿庄已不能去,到了决定下一步的时候。东方海以严肃的神情认真地看向丁小蝶。
“去延安。”
郭云鹏抱起皮箱,郭云生来回看着两人,十分为难。
自从在台儿庄附近目睹国军溃败的惨状,丁小蝶的心中就越来越慌乱。事态和她所以为的情况完全不同,令她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此刻看到东方海一副毫不让步的样子,她生起气来:“说好去找我表哥的,因为这里的国军失守,就改主意了吗?”
东方海叹了口气:“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参加国军的?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到延安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当上八路军,在前线杀鬼子了!”
丁小蝶真的很气,却也不可思议地感觉在和东方海的针锋相对中,心情安定下来,找回了往日的活力。她转动眼珠,想起了先前客栈中那个女学生。
“说得好听,你去呀,不是还有人会在延安等你吗?”
“丁小蝶,你讲不讲理,一面之缘、一本书而已,让你说成什么了?”
不出所料,东方海着急了。丁小蝶露出又气又得意的笑容,寸步不让。
“就说那本书,一路上多少关卡,让你随身带着本宣传共产党的书,她想害死我们啊?”
丁小蝶当然并不是这么看待裴采莲的,但她决意无论说些什么,总之要让东方海明白,去武汉找国军才是更加安全可靠的出路。她若只是为了自己舒坦,早跟着父母去香港了,在她看来,东方海要想解开心结,加入国军杀敌有什么不一样?可是东方海听不出赌气话语底下的这些想法,反倒因此气得浑身发抖。
“行,你去找你的表哥好了!我去山西找八路军!”
“我就知道你嫌我拖累你!”这下丁小蝶也气出了眼泪,她转身就向南边走去,走出几步,又回来从郭云鹏手里抢过皮箱。
东方海也毫不客气地向路北端走了,两个人都憋着一股气,走得又急又快,郭家兄弟连忙分头拦住,苦苦劝说。听了郭云生的话,东方海也冷静了些,想到丁小蝶从小就嘴硬,又想起她这段日子吃的苦,不禁心软了下来,掉转头追上了丁小蝶。
“不吵了。你去武汉也要先到郑州坐火车,我陪你到郑州吧。”
丁小蝶还在生气,也听出来东方海还是要去延安,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等他们到郑州火车站时,车站已经被军队征用,不再售票。站台上挤满士兵,行人都挤不进去,全都满脸焦虑地提着行李等在大街上。
这样看来武汉一时也去不成了,四人只好先找到一家旅馆住下,郭云生去柜台办手续时,三个人站在大堂里。
“明天再想想办法。”东方海皱着眉道,而丁小蝶早已不生气了,她眼巴巴地盯着东方海,问:“要是明天也没办法呢?后天也没办法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很想知道他会怎么说,可惜这时从门外进来几个有说有笑的学生,其中竟有不久前刚被提及的裴采莲。一认出他们,她就笑着打起了招呼,东方海也欣喜地应着,丁小蝶满怀期待的回答就这么被搁下了。
“我们到郑州来和几位同学汇合,明天去延安。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东方海正要回答,看到丁小蝶正板着脸瞪过来,只好克制地笑了笑。
“我们还在考虑,本来想去武汉的,可现在火车也坐不成。”
“那你们好好考虑一下,明早七点,我们在街对面的酒家门口集合,会有车来接。如果想好了,愿意一起走,就准时到集合点。”裴采莲用充满期待的目光凝视着认真点头的东方海,“东方哥,如果你要来,别忘了带上那本书,到了延安你得还给我。”
哎?东方海愣愣地目送裴采莲转身离开,那本书不是送给他了吗?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那目光中的奇怪神色……他摸不着头脑,丁小蝶却懂了,不仅懂了,还认真地准备应对察觉到的威胁,又多了这么一层关系,她才不要让东方海跟着裴采莲去延安。
听郭云生说东方海向掌柜的租了一个闹钟,丁小蝶心生一计。但她仍寄希望于说服东方海放弃去延安的念头,跟她一起去武汉,想办法去香港,然后出国学习。对她来说,东方海的音乐才华浪费了太可惜。在那之上,她也承认自己怀有私心,想要和东方海两人长久地在一起,远离一切混乱、不安、令人难过的事情。仿佛远离了,就能够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在心底的某处她也明白这样恐怕是行不通的,不过愿望本来就该是些不切实际或者不那么正确的东西吧?自己又从来不是个会想得很高深很长远的人,抱着这样的心愿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丁小蝶敲开房门时,东方海正在整理行装,他注意到丁小蝶的目光掠过桌上的闹钟,有些愧意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小蝶,我本来想一会儿就过去跟你谈谈……”
“你是不是想说,你还是要去延安?”
东方海坐在床边,坦然面对着丁小蝶紧盯过来的双眼。
“小蝶,我本来想,只要能打鬼子哪支部队都行,所以你说找宝山哥,参加国军抗战,我也没反对,一路都陪着你。可现在遇到多少事,你还没看清吗?不说国军打了多少败仗,光是士气已经低落得令人寒心。另一边参加八路军的人却个个热血沸腾,一说起延安眼睛就发出一种虔诚的光,好像那里是圣城一般。”
他说得都没错,丁小蝶默不作声。
“以前我只希望能上战场,但现在,我不想为了打仗而打仗。”
突然低沉下来的声音令丁小蝶心中一动,这是出事以来,她感觉和东方海的心最为接近的时刻,于是她也放轻了声音:“……还是为了报仇?”
“也不仅仅是报仇。应该还有别的,但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还说不上来。”
东方海摇了摇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流露出一丝茫然与痛苦。丁小蝶突然自责起来,他经历了这么多,一定也考虑了很多,心间纠缠着许许多多的念头,如果她能更善于倾听而不是抱怨的话,如果她能更加支持他……
“那云生和云鹏呢?”
“让他们都跟着你,可以照顾好你,找到宝山哥。小蝶,我们各走各的,等战争胜利了……”
丁小蝶突然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她差一点儿要决定跟着东方海一起去延安了。好在这句各走各令她明白了,他计划的战斗中并没有她的位置,那么她的决定也无须顾及他的心情。这种互不理解的状态,就这样持续下去也没有关系。
“胜利了我也不想见你!你比鬼子还坏!”咬着嘴唇忍住眼泪,丁小蝶大声甩下这句话,扭头跑出了房间。
这些四处奔波的时日,晚上都会因为白日里的疲乏睡得很熟。丁小蝶指使着郭云鹏趁东方海熟睡时对闹钟做了手脚,又偷偷取出那本《西行漫记》,第二天一早还给了裴采莲。存着一丝示威的心思,她微微笑着说:“这本书,物归原主,你就不用在延安等阿海了。咱们各走各的,等战争胜利了……”一半是因为想起前一晚东方海的话,一半是为着战争胜利的愿景,丁小蝶突然有些伤感,停了停,她认真地继续说道:“等战争胜利了,也许还会有机会见面。”
东方海醒来时,去延安的众人已经走远了。为不好用的闹钟生了一顿气,却也终究无可奈何,他走出旅馆,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惆怅地叹气。跟出来的丁小蝶也爬上石头,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蝶,我们去山西吧。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等得到去武汉的火车。”
“去当八路军?我才不呢。”
东方海看着路的尽头,他并不知道丁小蝶与郭云鹏昨晚的行动,满心以为闹钟的故障是来自上天的某种预示,心中的决意因而也有些退缩。
“不是参军,你忘了,山西是我们祖籍,东方家、丁家和田家,祖辈都是晋商,是同一个镇子出来的。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回山西老家看看吗?”
他还记得这件事,丁小蝶也眺望着路的那一端,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地平线上只有漂浮的尘土,不知反射哪里的光,有些闪闪发亮。
“现在我们在上海的家已经死的死散的散,正好回老家顺和镇去看看,那里也是我们的家。我爷爷奶奶当年住过的房子可能还在,宗族的祠堂里应该还有他们的画像。”
丁小蝶扭头看了东方海一眼,叹了口气,道:“好吧,确实也没地方可去了。”
往山西去,就是往日伪军扎堆的地方走。为安全起见,四人换上了更为破旧的衣服,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赶路。不承想刚出发没多久还是遭遇了意外,在一处歇脚的路边饭店,没防备被两个乞丐偷走了盘缠包袱。幸亏郭云生早先嘱咐郭云鹏在另一个包袱里备了些零钱,又应付着赶了一段路。
这一天,四人捧着用最后一点儿钱买来的烤红薯,即将山穷水尽之时,与一小队身着军服的国军士兵擦肩而过,几个人的眼睛都惊讶地瞪圆了。
“这里有国军?”
丁小蝶很久没这么激动了,郭云鹏也羡慕地看着士兵们的背影。
“还挺威风,一点儿不像以前遇到的那些。”
“这是还没吃过败仗的吧。”
郭云生语气淡淡的,被丁小蝶瞪了一眼。
“说什么话呢!附近肯定有部队,我们可以去打听我表哥的消息了。”
“那我们跟着这几个大兵走,多半就能找到他们的窝!”
郭云鹏连连点头,被丁小蝶拍了一巴掌。
“什么窝啊,那叫军营!不过云鹏说得对,我们快跟上!”
东方海有些踌躇地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什么,跟在了他们身后。
来到一处军营的大门外,小队士兵进去了,门口有两个士兵站岗。丁小蝶有些紧张地凑过去,微笑着搭话:“兵哥,我们来打听一个人,我表哥田宝山,是你们国军上校……”
“兵爷,行个方便,麻烦通报你们长官一下,有军属求见……”郭家兄弟也迎上去,帮着丁小蝶说话,站岗的士兵一脸为难,东方海在不远处站着,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很快就有一位姓陈的副官走了出来,对他们礼貌有加,还说团座有请。丁小蝶喜出望外,东方海却闷闷不乐,一行人跟着陈副官走进了军营大门。
坐了没一会儿,一位军装严整的青年军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脸正色道:“是哪位要找国军上校啊?”
丁小蝶忙站起来,陈副官在一旁介绍:“这是我们周宝庭周团长。”
“周团长,我叫丁小蝶,他叫东方海,这两位是郭云生、郭云鹏,我们是从上海逃出来的。我们都有国恨家仇,想上前线打鬼子,所以想到表哥在的国军部队当兵。”
周宝庭在丁小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拍大腿,道:“好!有血性!国难当头,中华儿女该当如此!不过要打仗,只要是堂堂正正的国军部队,那都是一样地挥洒热血、报效国家啊。”
丁小蝶面露欣喜,又有点儿羞惭,道:“我们都是学生,以前枪都没摸过,找表哥的部队,也是希望有个照应。”
“那倒也是。”周宝庭点着头。
丁小蝶报上田宝山的名字,周宝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他和田宝山是黄埔军校的旧识,一定要好好款待同门兄弟的表妹。丁小蝶高兴地双手合十,谢天谢地,郭家兄弟也十分兴奋,只有东方海一直面无表情,眉头紧锁。
到了晚宴上,满桌都是好酒好菜,郭家兄弟狼吞虎咽,丁小蝶也吃得津津有味,东方海却闷闷不乐的,筷子都没抬起来几次。周宝庭关切地问起众人路上的情况,丁小蝶说到路遇日军、难民、溃兵的事,讲起马车被抢、盘缠被偷光,又想到许久未见的父母,趁没人注意,她赶快擦掉了眼底涌出的泪花。“好在,现在有周团长帮助,能找到宝山哥了,我们也就有依靠了。”
“这样吧,小蝶姑娘,你们先住下来,我去打听一下宝山的部队在哪里。”周宝庭与陈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和颜悦色地说着。
“需要很长时间吗?”丁小蝶有些迟疑。
“带兵打仗岂是儿戏?部队的位置都是军事机密,哪是随便一问就能问到的!”
听到周宝庭这么说,丁小蝶只好有些恳求似的看向东方海。
“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等消息吧?”
郭家兄弟也充满期待地看着东方海。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却站了起来。
“小蝶就拜托周团长照顾了。云生,云鹏,你们都留下来陪小蝶吧。我就不等了,还是回老家去。”说完,他把琴盒一背,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
也顾不上还在席间的周宝庭,丁小蝶立刻追了出来,在院子中拦住了东方海。郭家兄弟也跟着追了出来,四人站在院子中,丁小蝶最先气愤地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可以找到表哥了,你又耍什么脾气!”
“你找到了宝山哥的校友,我为你高兴。但这是国军队伍,我不想参加。”
丁小蝶又气又难过,她揪着心口处的衣服,仰起脸一字一句地质问东方海:“东方海,正是因为你要报仇打鬼子,我才一路打听表哥,希望你进到他的部队,让他关照你。难不成我撇下父母来找表哥,是为了我自己吗?”
“上了战场都一样,扛不扛得住都是命一条。谁能关照谁?我不需要!我要的是真刀真枪地跟鬼子对干!”
东方海执拗地要走,被丁小蝶拉住衣袖。
“别说大话了,当我不知道吗?老家和延安只有一河之隔,你到延安,不也是因为堂兄在那里吗?还说什么不需要照应!”
听到丁小蝶出言讥讽,东方海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就这么小看我?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要走了,你在这里好好当你的国军军属吧!”
丁小蝶也恼了,她手一甩,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你混蛋。”
从她手里挣脱,东方海本已背转了身去,听到这三个字,又回过身来。
“好,我混蛋!小蝶,我现在跟你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有爸妈和哥哥,还有富甲一方的家业。我呢?我除了身负家仇,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光蛋。你说得不错,我也只能去延安找堂兄帮忙报仇。你对我好,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成才,我也知道。可是,我已经做不成你们希望的那种人了!”他失控般不停地说着,“我爸临终前,让我不要冲动,让我去延安找堂兄。我没有听进去,冲动了,连累了很多人。我就是个混蛋。我欠你们的情,还不了,我欠你们一条命,更还不了。小蝶,找到宝山哥后,你快去香港和家人团聚吧。我只能拖累你!我……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了。祝你早日与家人团圆。”
说到后面,他已是前言不搭后语,话音一落,便狠下心来扭头就走。丁小蝶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在他身后大喊:“东方海!你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你要走,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云生云鹏,你们别管他,让他走!”
郭家兄弟赶上两步,又站住了,眼看着东方海走出了军营大门。郭云生拉过郭云鹏,急促地低声嘱咐着:“云鹏,小姐这边得见到宝山少爷才算是结了,我留下来陪她。东方少爷那儿,身边没个人也让人不放心,你跟着他,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来!”
“哥,我们非得分开吗?”看到郭云鹏有些不情愿。
“应该不会分开很久。”郭云生轻拍他的肩膀。
两人身后不远处,丁小蝶气哼哼地鼓着脸,一会儿像是要笑,一会儿又咬起牙来。
“身无分文,在这乱世,他能生存几天?要饭吗?去,劝他认清现实,乖乖回来。”听到丁小蝶的话,郭云鹏点点头,大步追东方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