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邓飞蛇夜袭焚舟

于是乎金兆和招呼水手开动镖船,反向前赶过。但是,四面呼哨声由远而近,紧跟着冲涛破浪之声;遥见上流火光如点点繁星,一艘巨舰鼓浪而至。后面另有四只快船,上面全是弓箭手。隐约似还有十几只极小的瓜皮小艇,隐在快船之后;没有灯光,也看不清上面的人。相离切近,大船上掌着十几只火把,船头站着那个赤面长髯大汉,以及许多党羽。过天星金兆和手按厚背翘尖刀,站在船头极目观望;忙叫镖船赶快拢岸,反倒顾不得选择形势地点了。这却是金兆和的失计:岂有大敌将临,反而移动阵地之理?

七星剑丁宏肇遥指贼船,对金兆和说:“金二哥,你看贼船上那个拿金背刀、赤红脸、长胡须的,大概是贼人的首领,想必就是林大哥的对头。金二哥可看清楚了,认识此人吗?”金兆和摇头道:“看倒看见了,却不认得。”口说着,却在心中暗暗计算贼船上的人数,这一次贼人竟是大队来攻了。丁宏肇又对黄秉说道:“黄大哥,你仔细看看,那个狙击林大哥的少年贼子,可在贼船上面吗?”

力劈华山黄秉眉峰紧皱地看,看了半晌。见贼队中高高矮矮许多人,似乎那个白面书生模样、少年使剑的贼人,并没有在船上。他遂对众人说了,又叫过趟子手钱六和大力神李申甫跟别的伙计,叫他们仔细辨认。众人看了又看,果然船上并没有狙击林廷扬的少年贼人了。黄秉、丁宏肇吁了一口气道:“这还罢了,那贼子一定叫林大哥一镖打伤,淹死在湖中了。”

众人正揣拟着,贼船已将来到。两号镖船加劲疾驶,找出了一个形势较好的地方,立刻拢岸准备抗战。忽然听迎面贼船上,有人大声发话:“呔!镖船上众人听真,我们并不是图财劫货。我们乃是奉了两湖独行大侠小白龙方靖方当家的派遣,特找安远镖店总镖头狮子林廷扬来报仇,与你们无干。你们只把姓林的首级献出来,我们立刻放松你们。小白龙方靖方当家的,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言出法随,说一不二。谅你们镖行一伙子废物,断非他老人家的敌手。趁早把眼珠放亮了,方当家的自然留些情面,放你等逃生。要是执迷不悟,我们一把无情火,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休要后悔。”贼人接着又喊道:“林廷扬鼠辈,你也是个男儿,不要钻在船舱里装死,趁早把首级献出来!”

过天星金兆和勃然大怒,敌人虽众,贼势虽强,他岂肯认栽?他站在船头上,一阵狂笑,厉声道:“呔!朋友,你要想拿几句空话,吓唬小孩子,可惜我过天星也痴长四十二岁了!咱们手底下见功夫,休要虚声恫吓!朋友,你们也太不懂江湖道的规矩了。安远镖店已经折在你们手中。朋友,光棍做事有起有落,这也就够样的了,你们就该见好便收,这足够你们在水面上叫字号的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梁子,现在也该隔过这一场去。你们还这样赶尽杀绝,叫江湖上的好朋友岂不笑掉大牙?告诉你,朋友,我不是安远镖局的人,我乃是清江浦码头永利镖局总镖头过天星金兆和是也。今天特为了江湖的义气,和我们镖行的行规,特意赶来,和解此事。朋友闪面子,看在我金兆和身上,多多包涵,借道放行,日后自有承情的地方,若要不然……”唰的回身掣刀,道:“我金兆和今天要凭这把刀来借道!”

过天星这一报字号,有两个用意:第一说出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话,暗示着林廷扬已然惨败,报仇人可以趁风转舵,让过这场,无形中就是让贼人一步;第二是报出自己的名字来,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就是拿两个镖局的力量,拼命来借道。贼船上也许有熟人,或者可以闻名推情让道。哪知贼船上那个赤面盗魁,一听见这番话,反而一纵身来到船头,那先发话的贼倒闪过一旁。那赤面盗魁登在船头高处,借火光怒目向镖船这边一望。又侧着脸,拢着眼,看了又看,然后大声说道:“喂,前面可是永利镖店金镖头吗?”

贼船迫过来,两船相隔已近。金兆和也闪眼打量这赤面盗魁。这人面横杀气,雄伟异常。金兆和看罢,答道:“在下正是金兆和。舵主何人?请报个万儿来。你和林镖头有什么过不去的梁子,说出来,我也许能够破解破解。”

赤面盗魁微微冷笑道:“果然是金镖头,久仰久仰!我在下素闻金镖头是江湖上一个人物,今夜要是你的镖船由打此处经过,我若动你一草一木,那算我……那算我不懂面子,不会交朋友。不过我这次却是访得千真万确,这是安远镖店姓林的亲自承揽的买卖。金镖头,你不必参与我们的事。我这次不为在道上打劫,我们有十几年不解的梁子。金镖头只要甩开这一场事,水旱两路,只要遇着永利的镖旗,我是一定远接高迎,准叫金镖头知道我是朋友。至于今天,不便多说。金镖头,我请你闪给我一个面儿。我们劳师动众的,专为找姓林的来的;请你把林廷扬叫出来,当面搭话。”

这盗魁犹恐林廷扬未死。金兆和立刻搭话道:“朋友,你一定要找姓林的?姓林的和我是朋友,又是同行。他有对不过你的地方,我来替他赔话。相好的,请你道个万儿来。到底是你老兄找姓林的,还是小白龙找姓林的?”

盗魁眉峰一展,看见金兆和这样强出头,心知林廷扬凶多吉少,不由放下一多半心。当下面色一整,厉声叫道:“金朋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剪买卖,我们是跟姓林的算旧账。他知道我,我知道他;你也不必打听是小白龙找姓林的,还是我找姓林的。反正是小白龙要跟姓林的交代几句话。请你把姓林的叫出来,废话少讲!……”

金兆和道:“舵主不肯留名也罢,我要求你一件事。我金兆和先告个罪,你们两家的事暂且罢手。既有梁子,我三天内在清江浦撒红帖,普请附近水旱两路江湖上的朋友,邀你两家到场,公断是非,给你两家了结这场事。我敢担保,安远镖局的镖船寸步不移,听候了结。了结不成,还有你两家的事在。……”

那盗魁冷笑一声道:“金镖头,你就不必废话了。你的好意,我很领情,你却不晓得我姓……我和小白龙方师父,专程等候林廷扬,就在这洪泽湖一带,已经有半年之久了。……”这盗魁说着,提高了嗓子,叫道:“林廷扬鼠辈,太爷和你有十多年的交情,好容易今天才遇见你,你还认得我吗?你休要躲在舱内装死,请朋友替你顶缸扛叉。你但凡有口人气,趁早滚出来,不要装奴种!”

这盗魁又挤了一句。金兆和怒不可遏,正待答言,这时节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和永利四位镖师,全在船面上提防着。大力神李申甫见盗魁这么豪强,不禁气冲两肋,嗷的一声,振喉咙大骂道:“好一个赶尽杀绝的恶强盗!我们林大哥慈心生祸害,一时不忍下毒手,遭了你们的暗算……”一句话走漏了底细,力劈华山黄秉再想拦他,话已无及。那赤面盗魁顿然决心,再不跟金兆和废话了。突然将手一挥道:“呔!镖行小子,休要卖狂,太爷叫你们痛快!金镖头,对不住,没有你的事,你趁早下船。不然的话,在下可要得罪了!”

过天星金兆和听贼人挑战的口吻已露,便立刻一侧身,将厚背翘尖刀一亮。哪知这盗魁并不想亲自交手,将手一摆,捏着一管铜笛,拿来在口边一吹,吱的一声,笛声悠长;倏然间,四只快船从两侧窜到盗魁座船的前面,强弓硬弩如雨点般向镖船攻来。镖船上众镖行急用挡牌遮箭,也照样地以矢石还攻。

忽然,十几只瓜皮小艇,飘摇飞驶,越过了巨舰,扑向镖船。小艇上轰然凸起着,黑黝黝的,看不甚清堆的是何物。借巨舰上的火把余光照耀所及,隐约只看见小艇上似各有一两个水手。众镖师正在错愕防战,不想小艇上竟满载着干柴枯草引火之物。突然呼哨声中,火光一闪,十来只小艇一齐火发。小艇上的水手全穿着水衣水靠,手持长篙。待到火势一旺,扑通扑通,全跳下水去;竟潜身水底,在水中推动小艇,往前进攻。烈焰飞腾的小艇悠悠荡荡,向镖船撞来。浓烟卷冒,火焰随风大起;东一处,西一处,噼噼啪啪地乱响。任凭镖船上有弓箭砖石,只是全等于无用。

贼党水手推着火艇往前移动,六七只小艇渐渐围近镖船,浓烟扑过来,镖船上的人被呛得睁不开眼,烤得站不住人。任凭过天星金兆和有多大本领,也束手无计,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力劈华山黄秉连叫:“坏了,坏了!”他与双刀谢锦堂趁贼人的火艇逼近时,连忙挥动了篙竿,将贼人小船撑翻了两只。无奈艇上全是灌了油的柴草,依然在水面上忽忽突突地燃烧着。

过天星金兆和两目如灯,怒发如雷,只是没办法;一迭声地吆喝开船后退。永利镖店所来的镖师,只有水鬼姜辉精通水性。水鬼姜辉仗劈水刀,奋身下水,要来刺杀水中行船的贼人。只是这一批贼人又不比白昼那伙,乃是那赤面盗魁飞蛇邓潮,从水路上的绿林道中,临时邀请来的有名水寇,个个都精通泅术,善会水战。水鬼姜辉仗着这一把劈水刀,既无帮手,人单势孤,又在夜间,不利水战;而且这一群水贼非常狡猾,水性好而武功弱,好像可以取胜,但是这些水贼却散开了。姜辉追到这边,他们便逃到那边;追到那边,却又逃回这边。他们只顾乘机推船,不肯来水斗。

水鬼姜辉连伤了两三名水贼,依然无济于事,竟有三号四号燃火的小艇,撞到第三号镖船上。那四只快船依然不放松,趁夹缝里攒攻过来,使镖船上的镖师伙计手忙脚乱,缓不过手来抢救。四面呼哨声吱吱地乱响,格外令人惊心动魄!火势烘烘,眼看第三号镖船已被火烘着,一阵阵烟火卷起。那几只火光熊熊的小艇,如火球似的全偎上来。在浓烟烈焰中,群贼的长箭短驽仍如雨点般横扫直射。镖船上的人叫苦连天,不等号令,拼命摇船,夺路后退。

那一边,潜身水中、苦战驱贼的水鬼姜辉,挥劈水刀,东逐西杀,仗他水性高强,不一时,在水中连伤了数名水贼。有两名水贼被迫逃上了盗魁的座船,赤面盗魁方才晓得水底下鏖战方烈,急急地向那临时请来助阵的洪泽湖著名水寇,连连举手,请他们下水接应。抄水燕、斗海龙、横江蟹、戏水蝎,这水中四霸,立刻披水衣水靠,两个使分水鱼叉,一个使三棱峨眉刺,一个使倒顺钩镰枪,唰的窜下水中,把水鬼姜辉困住。镖师水鬼姜辉独木难支,久战力疲,被洪泽湖水中四霸,哧地攻过来,唰的浮过去,猛然一击,骤然一刺,防前遮后,护上顾下,一个躲闪不及,竟被戏水蝎的钩镰枪点伤了左胯。哧的一下,水靠破裂,登时灌进许多水去,左裤腿顿然肥大沉重。水鬼姜辉咬唇忍痛,急踏水逃走;这四名水寇紧紧追逐过来。

水鬼姜辉一踏水,冒出江面,急闪眼搜寻,见镖船已退出数丈以外;忙努力泅水,赶奔镖船。第一号镖船船篷已然起火,第三号镖船幸尚无恙。过天星金兆和亮厚背翘尖刀,正掩护一号镖船上的人,往三号镖船上撤退。姜辉露出水面,力尽筋疲,大叫:“总镖头,我栽了!”用力一蹬水,已然傍到船舷,立刻踏水伸臂,上攀船帮。

后面一个水贼已经紧紧追到姜辉身后,也努力一踏水,将身形露出水面;挺分水鱼叉,一声不响,照姜辉身后点来。姜辉没防到贼已追至,又是战疲,又是背着身,分水鱼叉已点到后心,却被过天星金兆和一眼瞥见,来不及招呼躲闪,霍地一伸手,从镖囊抓出一只凹面透风镖,抖手一镖,舌绽春雷道:“呔,着!”这一镖如一点寒星,直奔贼人咽喉。这贼人急将身子一沉,镖却发得更快。这贼人啊的一声,面门上钉了一镖,身子向下一倒,死在水内。

水鬼姜辉一回头,吓了一身冷汗。急忙一按船帮,跃身翻上船头。但是,贼党愈逼愈近,眼看第一号镖船半为烟火所弥漫,第三号镖船的船尾也快被火艇烤着了。过天星金兆和怒吼如雷,挥厚背翘尖刀,还想抢救。力劈华山黄秉已看出情势不好来,率领群镖师从第一号船退到第三号镖船,把舱内四只珍贵的箱子,抢护下船,连声招呼,赶紧弃舟登岸。

众镖师在浓烟中抡兵刃,极力冲突,抢奔跳板。李申甫、双刀谢锦堂且战且走,据岸断后。过天星金兆和二目圆睁,督促永利镖师姜辉、上官聪、陶志刚决计与贼死拼。七星剑丁宏肇撤退稍迟,被三贼人围在第一号镖船后艄上。群贼大叫:“快快献出狮子林的首级来!”

过天星金兆和挥厚背刀,向贼人大骂:“万恶的强贼,不顾江湖义气,你家金镖头今天与你们拼了!姓金的要见识见识你们瓢把子,到底有什么惊人本领,敢这么赶尽杀绝!以多为胜的不是好汉。真是好汉子,到岸上跟你金爷爷过过招。烧了船一走,那是狗盗行为!金镖头要不追到你老巢,连你的窝给挑了,算我枉当了二十年镖头!”金兆和振喉咙一阵狂骂,在浓烟乱舞、喊杀声中,贼人并不回答。但闻那赤面盗魁连声狂笑,笑声磔磔。仍有两只快船,还嫌第一号船烧得慢,竟欺了过来,往镖船上连抛引火之物。

过天星怒气冲肋,横刀奋身一纵,窜上了贼人的快船。厚背刀挥霍乱砍,浑如凶神下界;咔嚓咔嚓一阵乱砍,登时间刀锋起处,血溅贼船。有四五个贼党被砍倒船头,两个贼党被逼落水。贼党们一阵鼓噪,竟举起燃着的柴把,照金兆和掷来。金兆和一闪身,抡刀一磕;火把迸散,火星乱射。过天星金兆和的须眉被火焰燎着,烧了好些。金兆和就如饥饿的狮子一般,用手一抹脸,狂吼一声,骂道:“好狗贼!”冲开火焰,直扑过去。吓得这掷火贼人,慌不迭地把身子一仰,扑噔一声响,翻落在江心。

过天星金兆和趁此机会,由围攻的贼船上一蹿,蹿到第三号镖船;又由第三号镖船,蹿到第一号镖船。这第一号镖船火势已成,篷帆尽燃,火光熊熊,噼噼啪啪乱响。七星剑丁宏肇眼看身陷火窟,被三个贼人挥长篙乱打,竟逃退不出来。过天星金兆和冒着火焰赶过来,掏凹面透风镖,咬牙切齿,扬手一甩,立刻把一个贼人打伤。过天星大叫道:“丁五哥,快这边来。”蹿过了烈焰,丁宏肇抡剑夺路而退。过天星挥刀接应,连连发出两只凹面透风镖。这镖伤人厉害,伤处极易溃烂。一连三只镖,打伤两个贼人,丁宏肇一抹地逃了过来。

不想眼看就离险地,贼人那边却也发出暗器来。那黄面头陀智开僧,猛然将铜钹取出,火光影中,扬手一抛。过天星金兆和急忙闪身一蹿,大叫:“丁五哥,留神!”一语未了,丁宏肇狂喊一声,竟一头栽到火窟里。过天星不顾死活,往前一跃,抓住丁宏肇一只胳膊,往外猛地就抡。丁宏肇借力蹿起来,衣服依然烧着,仓促间无法扑灭,慌忙往岸上一跳。这船却离岸足有三丈多远,扑通一声,落在水中,未得达岸。丁宏肇更不会水,倒在水中,被浪头一打,连翻了几滚,卷入波心了。

过天星金兆和哎呀一声,无可奈何;复又翻身蹿回第三号镖船,双足一顿,抢上一号贼船。这贼船正欺过来,仍往镖船上乱掷引火之物。金兆和急冲过去,挥刀便砍。飞行无影上官聪、神枪手陶志刚,也跃上贼船拼命;先砍驾舟之贼,再斗纵火之盗。

贼党的大船疾驶过来接应。那赤面盗魁没想到火攻之计已经得手,镖行之人还这么拼命。赤面盗魁不由震怒,金背刀一挥,暗传号令。这两号贼船竟不摇自走,载着上面狠斗着的三个镖师,竟荡悠悠地往江心驶去。原来水底的贼人,又已奉命推船游动了。过天星金兆和深知船到江心,再被贼人围住,于己大有不利,急急招呼一声,一齐撤退。几人纵身蹿回已起火的镖船,紧贴着船帮,一抹地蹿向跳板。可惜镖船已然晃动,距岸已在三丈以外。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双刀谢锦堂,各持兵刃力保退路;却冷不防被水中贼人把跳板打落水中。过天星金兆和率上官聪、陶志刚退到三号镖船后艄,眼望岸边,没有法子登岸。火光影里,被水鬼姜辉一眼望见,大叫:“总镖头只管跳,我来接应。”

于是过天星金兆和、飞行无影上官聪、神枪手陶志刚,不遑他计,急急地由三号镖船上,双足用力一蹬,嗖的往岸上蹿来。三个人脚下一较劲,这镖船立刻又往后坐了数尺。黑影中只听一阵扑通扑通声,三个镖客全掉在水里,距岸七八尺,水深及腰。过天星金兆和到底不弱,虽然不会水,却借劲一拔身,蹿上岸来。飞行无影上官聪身轻如叶,也呼隆一声,分水窜了出来。陶志刚是末一个离船的,船已被金兆和二人荡远;他努力往岸上一跳,竟整个身子掉在水中;脚下一滑,险些淹没。幸被水鬼姜辉浮水赶到,急救上岸。此刻,贼人又从水中赶过来。岸上众镖师使暗器,纷纷一阵乱打,将贼阻住。

当下镖船上的水手、镖行伙计、趟子手、两镖店的镖师,先后撤退到岸上。一场水战,夹着火攻,货船全焚,镖行大败。那两号镖船火焰弥天,照得波水泛霞。眨眼间,只剩下两片船槽了。

贼人大小战船耀武扬威,在火光中出没。受伤落水的贼人,他们都捞救上来。若按劫镖说,是得不偿失;若按报仇说,却痛快淋漓,火攻计太歹毒了。镖行这边,枉费一番拼命苦斗,又伤了几个人,只救出四只箱子来,这却是一场惨败。过天星金兆和浑身水淋淋的,须眉尽失,满头冷汗。右手抡着厚背翘尖刀,左手紧握拳头,如疯似狂、两眼瞪定了起火的镖船。力劈华山黄秉手持利斧,也瞪视波上,厉声对金兆和说:“金二哥,我们怎好与贼人善罢甘休!”

金兆和翻身一把抓着了黄秉,也厉声说:“我金兆和没这么栽过!我们在岸上跟他们拼!”倏然一回头,望望众镖师,查点人数;短了丁宏肇、沙得胜、钱六、米占标等人。黄秉、金兆和一齐发话:“诸位怎么样?我们可要拼命了!”众镖师谁肯落后?虽然有的力乏,有的负伤,可是江湖道上,争的就是一口气!众人嗷应道:“拼!谁退后,谁是贼种!”立刻起了一片喊杀之声,立刻的众镖师各展兵刃,在岸边结集起来,对江心一齐大骂叫阵:“万恶的狗强盗,使火攻计,不靠真本领,男盗女娼,下三烂,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好汉子下船来,跟爷们走几招!”

这一伙武夫不要命地一阵乱骂狂喊。过天星金兆和和力劈华山黄秉,更指名叫那赤面盗魁:“小子有种,下来跟金二太爷、黄大太爷过两招!”这一场叫阵,勾起了赤面盗魁的怒火,激起了群贼的杀机。登时见盗魁大船晃晃荡荡,开驶过来。大船拢岸,抛铁锚,横跳板,群盗相率下船,口中也是乱骂。

这一群盗党全扑下船来,有十几只火把照着,大叫:“金兆和,不识抬举的东西!趁早把林廷扬的狗头献出来,太爷放你们逃生”“太爷放过你们,你们一定还要找死?”登时仍由那个黄面头陀、那个麻面大汉和一个矮身材、大脑袋的中年汉子,各展兵刃,当先抢来。镖行这边,飞行无影上官聪,摆判官笔,一跃上前。神枪手陶志刚、大力神李申甫,一个挥枪,一个舞棍,呐喊一声,也直冲过去。那赤面长髯的盗魁,飞身下得船来,向两边一看,立刻留下二十多人守船;将手中金背刀一挥,吩咐余众,分两路抄击过来。

力劈华山黄秉还打算分一拨人,留守那从船中抢救下来的几箱贵重货物。但一见贼人竟遣大队来攻,足有五六十人,自己这边人单势孤,实在分派不开。他忙向过天星说:“咱们全上,不用留人了!”话才出口,永利镖店的双刀谢锦堂早将刀一错,应声喊道:“砍一个够本,砍两个有赚头!留人做什么,全上啊!”对水鬼姜辉、趟子手马起云,打个招呼,督率两镖局的伙计,迎头截了过去。

两边一凑,登时与群贼混战起来。那赤面长髯的盗魁,怀十五年的深仇,积八九年的苦练,将这一口金背刀练得精熟迅快。他早一眼盯住了过天星金兆和的厚背翘尖刀,蹿过来厉声叫道:“金朋友,不是我不留情面,烦恼皆因强出头。”过天星金兆和恶声还骂道:“我宰了你!不要脸的无名下辈,火攻计暗算人!”搂头盖顶一刀剁来。这盗魁霍地一闪,让招还招,一刀向金兆和撕来。两人对刀步战,杀了个难分难解。

这盗魁大举复仇,劫镖焚舟,竟犹未足,他定要割取仇人狮子林的脑袋,以祭亡兄之灵,以偿当年誓愿。白日邀劫,他本来要紧追不舍。第一、第三号镖船冲围败退,盗魁就命群盗驾着夺来的第二号镖船,跟追下去。不意巡风的小船忽然迎面驶来飞报:下游河道见有缉私营的快艇游弋,恐怕他们闻警向洪泽湖开来。水寇尽管杀人越货,总不愿抗敌大批官军。赤面盗魁无可奈何,怒骂一声,吹动了呼哨,将所有盗船和劫来的货船,一齐遁回洪泽湖去。但是这个盗首不甘心,这才二次夜击镖船。数番挑战,林廷扬终未露面,群盗已料定林镖头必死无疑。只是这盗魁眼见林廷扬受伤时,曾将使剑的少年打落水中。他不知林廷扬脑海被震,人已受了致命伤。他却猜疑林廷扬或许是受了自己的暗器,受了重伤。他下决心赶尽杀绝,摘取林廷扬的首级。

这盗魁却不料到,二次袭击镖行,镖行竟能在败后,声势依然这么倔强。清江浦的过天星金兆和,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们勾来赴援助阵。推测起来,林廷扬大概没在船上,好像他负伤以后,已逃回清江浦去了。赤面盗魁以为金兆和定是林廷扬亲自邀来的替手,因此,把满腔怨毒,都移在金兆和身上。

当下盗魁展开了九宫刀法,与金兆和力战。走了二三十个照面,两个人棋逢对手。就在这时候,大力神李申甫挥四十斤重铁棍,与群贼混战,觑定那个麻面汉,搂头盖顶便砸。麻面大汉见棍的来势太猛,不敢接招,斜身撤步,让过棍梢,将手中刀一展,向李申甫手腕截来。李申甫力大棍沉,暴喊一声,展开了少林棍,如排山倒海之势。只听当的一声,火光影里,敌人的刀脱手飞去。复一棍砸去,麻面大汉慌不迭地往斜刺里逃窜。李申甫骂道:“哪里走!”探身又复一棍。这危急情形,被赤面盗魁看见,他抛开了过天星,急忙抡金背刀窜过来,将李申甫挡住。过天星金兆和翘尖刀一指,一个箭步追来。

李申甫从背后追击麻面大汉,盗魁从侧面截住李申甫,金兆和就从背后追击盗魁;如走马灯似的,此追彼赶。那黄面头陀恰施展开手中禅杖戒刀,将水鬼姜辉战退;急忙飞身一跃,来到这边,也从侧面,照金兆和递过一刀。过天星金兆和因是夜战,格外小心。忽见一条黑影扑到,忙收刀封式,将身一转,恰与黄面头陀打了照面。一根禅杖、一把戒刀,和一把翘尖刀,交斗在一起。

过天星金兆和盛怒之下,将十二路滚手刀法施展开,删、砍、劈、剁,崩、扎、窝、挑,刀刃过处,挟起一股寒风。与黄面头陀智开僧酣战四十余合,不分胜负。这黄面头陀武功超绝,只可惜白天受了伤,饶他将禅杖、戒刀上下挥霍,咬牙力战,却是到底攻少守多。那过天星金兆和急于求胜,趁头陀一禅杖走空,急使夜战八方,大厚背刀随身一转。黄面头陀略往后一撤身,却将禅杖递过来,趁势向前进扑。没想到火光夜影中,金兆和猛身捩刀,一个败式,刀已潜交左手,右手抽出一只凹面透风镖来;斜身反背,忙用阴手发镖。倏然间,一点寒光直奔头陀咽喉。黄面头陀欺敌太近,急闪不及,忙一侧脸,这一镖打在右肩井穴上,黄面头陀竟第二次受伤。

这凹面透风镖非常歹毒,敌人只要被镖打伤见血,轻则残废,重则殒命。黄面头陀怪喊一声,铁禅杖坠地,一顿足倒蹿回去。过天星抡刀追扎后心。不想黄面头陀人虽败伤,仍不好惹。只见他猛地转身,把手一抡,也发出一件暗器。过天星身法快极,陡然往左一扑身,也是一道寒光过去。黄面头陀借此阻力,已跃回船上。当时急用金创药救治,但是这一条右臂两处受伤,从此竟成了残废。他自己用刀将臂截去,江湖道上以后却闯出一个独臂枯禅僧来,横行武林,屡次跟过天星寻仇。

过天星金兆和战败智开,见那赤面长髯盗魁,挺金背刀,邀击李申甫。李申甫空有气力,却非敌手,竟被盗魁的金背刀圈住。李申甫四十斤重的铁棍施展不开,已被赤面盗魁砍了一刀,正浴血力战。力劈华山黄秉被蓝衣虬髯大汉和两个短小精悍的贼人围攻,也显出不支来。这是西北边近处的战况。那东南边,是谢锦堂、陶志刚、上官聪、马起云等人,却被二十多个贼人包围了。喊杀声中,辨不清吉凶胜败,但贼党却是人多势众。

过天星金兆和将手中刀紧了紧,扑到李申甫这边,大叫:“李师父快接应黄大哥去!这个贼头交给我,我给他有交代!”口说着,刀早上去。那盗魁霍地一闪身,冷笑还刀骂道:“金兆和,你还没死!”于是一个盗魁,一个镖头,这才各施展一身本领,对敌起来。李申甫拖棍蹿开,撕衣缚住伤口;挥棍协助黄秉,跟三个贼人打在一处。镖师们陆续受伤,渐渐地显出不敌来。镖师伙计们被群贼连伤了好几个,渐渐被逼得向四外溃退。

过天星金兆和与赤面盗魁,辗转苦斗,又走了几十个照面。这盗魁相貌雄伟,招数却极滑贼,专好趁虚抵隙,不肯力敌。两个人囊中全有暗器,这个想趁空窜出来发镖,那个也想百忙中潜发一镖。赤面盗魁蓦地卖个破绽,将身往外一蹿,将金背刀交在左手;这边金兆和却也不追赶,也趁势往外一蹿,将厚背翘尖刀也交在左手。两个行家于无言中,默喻敌情,两个人一声不哼,嗖地齐将手一扬,两点寒星,一先一后,破空掠过。两个人登时齐一伏身,让过了暗器,要趁机袭击敌人。倏然间,各将刀交到右手中,一个箭步,递刀猱进。两个人不约而同,刀锋乍碰,唰的又撤回来,各将手中潜藏的又一只暗器,偷空发出来。相逼过近,两个人都慌不迭地窜开了。

赤面盗魁怒骂道:“使暗器的不是好种!”金兆和骂道:“贼子惯使奸计,金二太爷偏不上当!”两个人又斗在一处。

但是这时候,飞行无影上官聪忽然惨叫了一声,托地一蹿,蹿出贼围;抢奔了几步,竟栽倒在地。李申甫也负伤失血,那四十斤重的铁棍竟有点舞弄不动。力劈华山黄秉,觉出大势不好,再要恋战,恐怕大家都要死在贼人手中。贼党人多势众,分明要用车轮战法,三四个人打一个;工夫长了,镖师们定要全军覆没!力劈华山黄秉招呼镖行伙计,且战且退。众镖客一面打,一面往一处凑,打算溃围夺路退走。群贼依然追杀不舍。黄秉冲出来,扑到过天星金兆和身边,且走且叫:“金二哥,走!”

附近岸边,偏南有一带浓影,似是荒村丛林,那里足可退去存身。众镖师一面打,一面退。那赤面盗魁缀住金兆和,厉声臭骂:“逃走的不是好汉。太爷今天把你们全杀了!”金兆和、黄秉愤极,挺兵刃断后。且战且走,直退出二三箭地,众贼就追出两三箭地,依然是辗转缠斗。

正在危急时候,远处已闻鸡叫。一路退却,距岸渐远,蓦然间,岸边停泊的盗舟突然吹起呼哨来,是招呼群寇收队。江流的下游,忽然远望见点点火光。顿时间贼船的呼哨连连吹响,紧跟着贼船的灯火突然全灭,立刻有三个贼人狂奔过来。那盗魁正挥金背刀,率领群寇,苦苦地追赶金兆和,要他交出林廷扬的首级。却就在这时,这盗魁忽然止步不追。立刻听那追击的群寇,也应声打起呼哨。这群贼一起返回去,抢奔江岸,纷纷上船。那盗魁也一翻身,抛了金兆和、黄秉,连连飞跃,窜上大船。一霎时,群贼全退;就是贼人中负伤倒地的,以及伤重立时死的,也都由群贼抢救回去。黑影中,遥闻弄棹鼓浪之声;原来大批贼船,竟又忽然撤退回去了。

众镖师相顾骇异,喘息着聚在一处,正观望敌情,议论行止。陡听得下游水面上,仓啷啷敲起一片锣声,夹着呐喊。那水面上点点火光游动着,越迫越近。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互相告语道:“好了,怪不得贼人无端退走,这大概是官船。”果然黑影中,火光里,从港湾驶出几只快船,每只船上都挑着一对方形的官衔灯。蓝白两色的布帐篷,虽然看不分明,但一望而知,不是商船,不是渡船,也不像盗船。

这些船如两条线似的分两队驶来,正是缉私营的巡船和漕标的快艇。因近来有大批盐枭,贩运私盐,胆敢拒捕伤人,惊动了官府;所以缉私营统带奉檄查缉,会同漕标的巡河快艇,派一员管带,率部前来剿捕盐枭。在运河一带游弋半个多月,盐枭已闻风敛迹;师出无功,只捉住几个小贼,正苦无法销差。据探报洪泽湖窝着大股水贼,缉私营统带和漕标带队的守备,正商量着要进湖搜捕;但又深知洪泽湖港汊分歧,屡有官兵在彼失利,所以踌躇未决。这时候,却望见众贼火攻镖船。那一股冲天而起火光,照出数里以外;遂尔惊动了官兵,难再漠视。缉私营和漕标巡船立刻传令,火速开船进剿,往洪泽湖鼓浪驶来。

过天星金兆和慌忙告诉大家:“官船来了,快快收起兵器,把永利镖局的字号灯笼挑起来,省得黑更半夜闹出误会来。”又对力劈华山黄秉说,“你我赶快上前搭话,不要等他们盘诘。”趟子手孟金波道:“如果是水师营,咱们还可以禀请他们协助剿匪夺镖。”金兆和道:“别要丢人了!”黄秉道:“这也不妨试一试。”

二人喘息着,带趟子手孟金波,往江岸迎过去。只见这些巡船一共是八艘,灯火辉煌,驰向江心;好像已经望见岸上有人影闪动,有几只竟往岸边拢来。就在这时,从上游顺风吹来盗船中几声呼哨,声声渐晰。江岸边金、黄二人听见了,巡船上官弁,自然也听见了。

金兆和远远站住,刚要举手招呼,那头号船头上早有两个兵丁打扮的人,大声喝令站住:“岸上什么人,赶快搭话!”金兆和急忙高举右手,大声说道:“老爷们辛苦,我们是……”这话未等说完,忽见第二号巡船上,火光之下,四杆抬枪竟调过来,对着岸上瞄准,八名火枪手四个拿着火绳。金兆和、黄秉齐吃了一惊,急叫:“留神!他们要开火!”把趟子手提着的灯笼一把夺来摔灭。金兆和急一推黄秉,黄秉一拉趟子手。三个人唰的将身躯摔倒在地,急急地一滚,滚出三四丈远。也就是刚刚扑倒,第二号巡船上陡听一声喊:“放!”四枝抬枪已用火绳点着两杆火门,从枪口冒出两道火光。火光才一闪,轰地大震了一下,登时打出一大片铁砂铅子来。金兆和、黄秉吓得三魂皆冒,将身躯紧贴地皮,黑影中急忙蛇行鹿伏,往低洼处爬。其余各镖师猝出意外,人人张皇失措,乱窜乱躲。

这第二号巡船开了枪,第三号以下各船,也都以为岸上一定看出了什么不稳的情形,或者长官已发出命令;登时这三十二个火枪手,十六杆抬枪,挨个将火绳点着,枪口吐出火光,船头发出砰砰轰轰之声。每船上的抬枪,两杆放,两杆装,此发彼往,此歇彼发,轮流向岸边和上游港汊,分三面轰射起来。船上巡丁射手各张弓箭,齐声喊杀,把这一群遇劫战败的镖客直打得落花流水,各不相顾,都匍匐在地上,往黑暗处,隐蔽地方,挣命逃躲。八艘巡船摆成人字阵,扇面形,一齐往前冲锋。铜号呜呜连吹,杀声震耳;火枪轰隆噼啪乱响,直冲杀出半里多地。

众镖师如狗似的伏在旱地上,有的借物障身,有的弯着腰奔逃。这期间最凶险的是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这两人与趟子手孟金波距岸最近,多亏掷灭了灯笼,趴在一个土坡后面。这抬杆火枪最厉害不过,铁沙子发出来是一大片,漫天迸飞。幸而金兆和识得厉害,船上火枪手也没有瞄得很准,摸着黑影乱放,三个人才幸逃活命。那安远镖店的趟子手米占标,负伤逃躲不迭,竟与扶救他的钱六,一同骈死在火枪之下。

八艘巡船将抬枪连连扫射,百十名兵丁水手齐声鼓噪,对岸边攻击了一阵,然后调桨往前冲杀,直追到镖船被劫处。那两只被劫焚余的镖船,只烧得剩两个船底,残烬犹冒浓烟。那群盗纵火的小船却被烧得没影了,只有一条贼人快艇,还在突突地冒火焰。船上巡兵急忙禀报到船舱之内;那漕标守备与缉私营管带,先后出舱察看。将灯光照看着,已推测出:必是水贼行劫,商船被焚。两个兵官传令下碇,两人会商搜捕之计。这两人都以为刚才一战,已将盗贼击散;眼见贼党一部分遁入湖中,一部分溃逃到岸上去了。夜间进兵,多有不便;遂命八号巡艇,择一形势有利之地,分两队停泊在岸边。然后拨派兵丁,放哨巡更,防备贼人夜袭。至于入湖剿贼,最好是明天。不一时天色大明,两员武将这才选派三十几名健卒,由两名什长率领着,各持弓箭刀矛,分登两岸,往前途放哨搜寻下去。又命几名兵丁,到附近民村,征发小鸡、猪肉、好酒,找地方上出头露脸的人来,问一问近日地面的情形。

那派出放哨的人走出不远,竟捉住两个土匪和十匹好马,忙用绳子拴上。又走了数箭地,竟在土谷祠前边不远,又瞥见两个行踪可疑的人。这两个人俱都面无人色,手持兵刃,身穿短装,伸头探脑地藏在树后;不像土民,很像土匪。十八个兵丁,由一个什长督率,呐喊一声,将两人包围。厉声喝问,立逼两人将手中兵刃交出来,次后就要捆缚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变色分辩,自称是保镖的。而先捉住的那两个人也抢上来,说是一块的,都是保镖的。

什长哪里肯听这一套?瞪着眼睛问道:“你们是保镖的?你们的镖呢?你是镖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镖局?”那个细高挑、穿黑短衫、登快靴、持钢刀的年轻人说道:“我姓魏名豪,是安远镖局的镖头。我们的总镖头是林廷扬,诸位想必是官面,想必也有耳闻。我们的总镖局开在保定府,南北二京、苏杭二州,我们都有分号。”那两个土匪也插话道:“我们也是保镖,我是咱们清江浦码头永利镖局的。这十匹马是我们镖头过天星金兆和跟四位镖师、五位伙计骑来的。我们跟水上的绿林道动起手来了……”这两个人还要说下去,那个什长大剌剌地说道:“还是那一套,谁听你的!有话跟我到船上去,见了我们官说去。”

七师父魏豪万想不到这些兵竟拿他们当贼办。不由怒气冲上来,将手中兵刃一摆道:“众位老爷们,请你们看明白了,我们说的没有一字虚言,现在有证见。请看我这把刀,上面镌着字哩,这不是‘安远’两字吗?这边是个魏字,就是在下的姓。”魏豪拿着那把刀,比比画画,倒把那位什长吓了一跳。他倒退了一步,把手上腰刀往魏豪刀上一磕,怒斥道:“好大胆,你还敢动手不成!”

魏豪急忙往后倒退了一步道:“老爷不要误会,我是请你看一看这刀上面的字;我天胆也不敢动手。副爷要不信,现在还有证见;诸位到那边察看察看,那庙里头就是我们的总镖头和我的三师兄,都因拒盗护镖,受了重伤。告诉诸位,我们保镖的焉能没有镖?不幸我们遇见大批强人了,我们和贼人打了一通夜。贼党势众人多,我们人少抵敌不住;我们的总镖头当场殒命,尸身就在庙里停着呢。诸位可以进去看看!”说着用手指一指土谷祠。

那个镖行伙计也忙插言道:“诸位疑心我们大清早拿刀动枪的,在这里做什么?不瞒列位说,我们是遇见绿林道的仇人了。我们的镖头好几位受伤殒命,现在藏在土谷祠内,我们还怕贼人不甘心,再来寻仇;所以我们又临时邀请清江浦永利镖局他们哥几个相助护镖,这两位就是。我是跟我们这位七师父,在这里瞭望,怕的是贼人抽冷子寻来;我们看见了,好有个防备。众位老爷请到土谷祠一看,就明白了。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庙里还有我们一个字号的灯笼呢。”

那什长和兵丁很不耐烦,只催四个人一同跟着上船,见官回话。魏豪再三请他们到小庙看一看。这什长似信不信,看了看自己这边人,又看了看土谷祠那座小庙,似乎藏不住很多的人,就进去看看,也不致上当。与部下的兵丁合计了一回,这才把魏豪等人的兵刃要了过来,叫二人空着手,前头引路,往土谷祠走。

原来七师父魏豪留守在土谷祠,虽未目睹贼人二次夜袭之情,但已听见群盗聚舟夜战之声,也望见镖船被焚的火光;心知自己这边,已陷于大不利。金兆和等虽然拔刀相助,料想必不是贼人敌手,否则必不致火起。魏豪持刀瞭望,只盼黄秉、金兆和的消息。谁知候了一通夜,只望见江面火光冲天,金、黄二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别人也没有跑来送信的。正在心惊肉跳地观望,又需不时进庙将瞭望的情形,告诉负伤的何正平听;又恐何正平闻败灰心,横刀自戕,魏豪还得设词安慰他。好容易挨到天色渐明,火光渐熄,忽又传来火炮轰击之声。何正平又催魏豪出来探望,不意众镖师已被官兵一顿大抬杆,打得四散。魏豪引颈极望,没盼着金兆和、黄秉的踪影,却被放哨的官兵搜寻过来,简直把他们当土匪看待了。

这个什长命两个兵丁傍着一个人,前导后拥地监视着,进了土谷祠;看见受伤的何正平和已死的林廷扬,以及持刀守护的一个镖行伙计。问了问,各人的话都与魏豪所说的相符;满想捉住几个土匪回去可以报功,谁知全不是。但是这一番清剿的差事,总算有交代了。这才向何、魏等人细问遇劫的情形,和贼人的人数、船数,来踪去影,盘问了一个够,未了还是叫魏豪随他到船上回话。

魏豪焉肯离开一死一伤的二位师兄?他为难作色道:“众位老爷们,我不是怕去,我也不是亏心不敢去。我只怕我一离开此地,万一贼人寻仇找来,我这位三师哥受着伤,我们大师哥又死了,万一叫贼人给什么了,那可怎么好?”这什长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努着嘴说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干什么来的?官差不自由,我倒想把你们放了,我可怎么交代?魏朋友,你就辛苦一趟吧。你见了官,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问明白了,说清楚了,也没有你的事了,也没我的事了。走,别啰唆。”

正在争执着去留,忽然庙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别是糟了吧!怎么一个人也没在外面?呀,这十匹马怎么也……”说时,突然闯进几个人来。什长和众兵丁一齐愕然回顾,只见从土谷祠破墙头先后跳进六个人来,全是短打扮,持兵刃,多一半浑身带血。什长哎呀了一声,将腰刀一拔,与众兵丁厉声齐喝道:“什么人?站住!”魏豪急抬头一看,这跳进来的,正是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双刀谢锦堂和安远趟子手马起云、永利趟子手孟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