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笼中金雀

金陵金氏,富甲一方,岂料上头的人一出手,短短数日被抄家,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过往奢华如浮梦一场,皆飘散为云烟。

顾家身为金氏亲眷,自然更是如履薄冰。

温翎歌有老太太撑腰清查顾府,从前查那些明面上的账,如今见不得的暗处也要查得一干二净。

这一查,倒也查出许多腌臜事来,比如大老爷二老爷偷养着的外室。

好在两位老爷体面,都没在外面留下子嗣,只是平日给外头送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老太太都一概不追究。

为了不惹出事端来,身家干净、没有亲族的外室,都被收进了府里,做了正正经经的姨娘。

两位老爷院里多了好几个姨娘,顾府后院里自然不太平。

二老爷的长子顾梦川已经殁了,膝下还有个幼子在金陵读书,已经好几年未归家了。

如今顾府内,二老爷膝下除了青棠并无别的子嗣。

青棠的娘是个姨娘,早在青棠幼时就没了,二老爷也不大宠青棠,总推说瞧见女儿就想起她早死的亲娘,连见面都是淡淡的。

二老爷那些年纪轻轻的外室姨娘,有两个年岁不过和青棠一般大。

顾青棠像只猫儿似的在嫂嫂温翎歌身边咬耳朵,嘲讽她爹道:“我说怎么连我做个生日宴他都不来露面,原是怕臊得慌!如今新收进来的姨娘,年纪不过和我一般大,进门那天奶奶气得脸都绿了。”

虽然是赌气言语,可温翎歌却分明瞧见小姑娘的眼睛微微红了起来,这个年纪最是藏不住心事,青棠多少还是因为这些荒唐事伤心了。

温翎歌伸手将青棠揽在自己怀中,抚了抚她的发丝,安慰道:“青棠,别太难过了,不能强求的东西咱们就不去想它。疼你的人有的是呢,我总是疼你的,还有你煦哥哥……”

青棠将脑袋在温翎歌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颈间,她点点头道:“是呢,我只管珍惜对我好的人便好。既不疼我,我便也不想着他了!”

温翎歌只管逗她,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在外头,还有那位李公子……瞧着也是会疼你的人。”

青棠红了脸,也不恼,抬头道:“嫂嫂瞧得出我们走得近,他的确是个极好的人。只不过,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说破天我也是个庶女……”

温翎歌早已打探了几次,江南贡院李大人家中情况,书香门第,虽不算高官,但在江南文人士子中地位颇高。

青棠的担忧不无道理,她在顾府虽然养尊处优,但婚姻大事,顾家人总不如对顾兰韶那样的长房嫡女上心。

温翎歌揉揉青棠的脑袋,安抚道:“青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想尽办法帮你。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

青棠点头,多了几分坦然大方:“嫂嫂也放心,我已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心性了,如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个和我一同打马观花、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呀,若是往后当真无缘,我也不后悔与他相识一场。”

青棠当真长大了,落落大方,生得越发美丽。

待她出了门去,温翎歌这才皱起眉头来。

近几日在清查的一处二老爷名下的田产,处处透露着古怪。

几个小厮去打探,探知此地处于淮扬郡远郊,是怪石峻岭之间的一处幽静宅院。

地契上明明写着这块地是农用,谁知农田竟变成了宅院。虽然出了这样明显的纰漏,但二老爷的私产,从前又哪里有人敢追究。

若是直接改成宅院倒也可以,但是这处“农田”每年竟然还有数笔进账,明显是作的假账,但这些银子却真真切切以田租的名义入了库。

账目已经过了明路,这样一来,这处田产就非查不可了。

温翎歌不敢贸然去查,只得先私下请示老太太。

老太太抿了口茶,长叹一口气道:“我不必想也知道,恐怕又是在外头养了个见不得人的娼妇。近日都给了他收进府里的机会,还藏着掖着这一处,这孽障恐怕就是喜欢在外头偷偷摸摸的感觉,放进府里来他反倒是没个新鲜了!”

温翎歌身为孙辈,不敢多言,只等老太太作个决断。

“今日被咱们查出来,不过丢丢面子。总好过往后被外人翻出来这些烂事,惹顾府满门一身腥臊!”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道:“我给你撑着腰,你去查!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他有什么不满,尽管搬出我这老骨头来!”

温翎歌知道这件事必须要揭开,只是不知道到底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等青棠知道了,免不了又要伤心一场。

她遥遥站在青棠的小院中,听见青棠在里头抚琴,日光温柔地照在院子里。

有那么一刻,温翎歌很希望今日的阳光就这样停驻在这方小院中,希望青棠能永远如此刻一样岁月静好。

温翎歌遣了两个小厮去那处宅院打探几日。

小厮们在外偷偷观察,后来其中二人乔装作货郎想进门探看,谁知道话也没说完,便被院子外头看门的几个壮汉鼻青脸肿地打了出来。

小厮回来后捂着腮帮子描述道:“少奶奶,那院子里头住的可不像是女人。院子外头看门的可都是练家子,小的好歹也是会几招的,就被打成这样。”

“而且他们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便打,小的们躲在山间树上探看的几日,只见总有穿着打扮十分贵气的公子哥儿进了门去,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看门狗则笑脸相迎。”

“站得高些,远远望去,那院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公子哥儿们进去后,直接进了屋子,即便是晚上,屋子里也并未亮灯,黑灯瞎火。只见进去,却也不见出来,就和凭空消失了一般!”

另一个小厮添油加醋道:“您猜怎么着,我们蹲守的第二日,有一位已经进去没见出来的公子哥儿竟然又进去了。可是我们哥儿几个轮着盯梢儿,没见有人从那院子里出来过!”

温翎歌皱眉想着,这处宅院其实并不大,占地也很小,只有局促的一块,不过是顾府中一个小院的大小,怎么还能有这样蹊跷的事。

她细细问道:“你们可是瞧清楚了?确实是同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是穿了一样的衣裳?”

“少奶奶,千真万确!那公子哥儿腰间别着的一块红玛瑙十分稀奇,绝不会有一样的物件。”

温翎歌打发了小厮们继续远远盯着,心中疑窦丛生,之前的推断怕是想错了。

二老爷平日大多不在府里,总在外头到处跑差事,这处地方既然能容许其他的公子哥儿们出入,那必然不会是二老爷养的外室。

淮扬郡中有许多文人雅士喜欢集会的地方,比如兴国禅寺内就有这样的亭子。

但是文人墨客们集会,多是为了扬名立万,自然是喜欢去热闹、有诗情画意的地方。

何必巴巴地跑到荒山野岭中一处局促的院落,其中定有古怪。

温翎歌突然想起顾越舟那些诗集来,上头字字句句都见不得人。

如今朝野之中对文字十分忌讳,但凡有诋毁如今当权的贵妃、外戚的,都会被肃清整顿。

这样的地方,总不会是专供他们私下密会,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地方吧……

温翎歌心中大为警觉,若真是如此,但凡有一个人越雷池半步,顾府必定受牵连,还会受最大的牵连。

她必须尽快将这件事引起的火苗踩灭。

二老爷可以不管不顾家里人,随意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反正如今顾府里头也没他重视的人。

但是顾府还有一大家子,那么多的女眷,她们本可以有光明美好的未来,绝不能因别人的错而受到那样的牵连。

若是只有贵公子能进入这样的地方……

她打开锦盒,吹响了一支哨子。

这次,她当真需要许京煦的帮忙,旁人都信不过。

许京煦喝完一盏茶,面色也冷了下来,“我同你想的一样,如此刻意隐藏,想必除了风月事,还在议论时政。”

他匆匆站起身来,大病初愈的身子显得更瘦了几分,“我先去找承安打听,看看谁能带我们进去瞧瞧。”

他也心急,转身就要走,刚走两步,又回头道:“你在查这件事,不要轻易露面,千万不能让二老爷知道。”

“他这个人最是薄情,知道了他的秘密,使尽手段也要让人闭嘴,就算是亲眷也不例外。”

温翎歌欲言又止,片刻后点点头道:“那你也要答应我,这次去查这些事,不管遇到什么事,绝对不可以再以身犯险。”

她马上又补充道:“就算查不成,也绝对不要将计就计受伤。”

许京煦瞧着她担忧的目光,轻轻笑了笑,点了点头,郑重地答道:“好。”

端午佳节早已过去了,腕间的五彩绳结却依然牢牢牵挂在此,片刻都舍不得摘下。

一感受到腕间萦绕的纠缠,他就明白,有个人在如此真心地牵挂着他。

打听这样隐秘的圈子并不算太难,薛承安在淮扬郡结交广泛,没有世家公子哥儿是他不认识的。

薛承安平日并不喜欢吟诗作对,最近突然开始在平康坊办宴,与坊中女子们大谈诗歌风月,嚷嚷着要以诗会友,还从怀中宝贝似的掏出一本诗集来,正是顾越舟已故的岳丈,大儒唐先生从前的笔墨。

唐先生当年也曾在京城国子监就任,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只可惜后来不知为何卸任离乡,隐姓埋名。世人再听闻他的消息,就只知道他悄声无息地死了,只能扼腕喟叹,却连去何处吊唁都不知道。

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薛承安手里,自然在淮扬郡的文人中引起了些微震动。

从前顾越舟刻意隐藏,知道他是大儒唐先生的女婿的人本就很少。如今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都听说了顾越舟的夫人唐氏已经出家皈依,是大明山福宁庵内的一名女尼。

既然唐氏已看破红尘,与顾越舟划清了界限,也不再有红尘牵扯,故此无人因唐先生而去叨扰。

此时凭空出现唐先生的笔墨,自然引人注目。

平康坊中多了许多热闹,每日都有不少人排着队求见薛承安,全是为了讨论诗文。

华灯初上,薛承安结束了辛劳应付文人的一天,叫苦不迭,从未觉得讨论诗书竟然如此无聊透顶,他还是喜欢做生意。

“再坚持几天,一定会有人找上门来的。”许京煦坐在屏风后面,每日静静地不出声,观察来人。

一连三日过去,终于有位公子上门之后,与别人不同。

此人开门见山,作揖道:“听闻薛兄近日渴望探究诗文学问,手中更有一册唐老先生的遗作,可谓是同道中人。只是此等烟花之地鱼龙混杂,说话不便,小心被人听见大做文章,惹来事端。因此我特地来请薛兄去个清静地方探讨。”

薛承安心中窃喜,这样无聊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刻意装得斯斯文文,作揖道:“我从前眼中只有铜臭,近日得了这些笔墨,只觉得醍醐灌顶,一个人研读却也总心里痒痒,还希望能和像兄台一样的聪明人针砭时弊,谈天论地。”

这位公子名叫李述,薛承安并不认识,据他自己介绍,是一年前来到淮扬郡准备科举的学生,有幸得到淮扬郡的贵人资助。

这样的事也并不稀奇,淮扬郡多富商,若是家里没有做官的后辈,总喜欢选些人品正直、家境贫寒的学生资助,以求往后若有一人科举入仕,能念旧恩庇护一二。

薛承安自然也问了是哪家富商资助,岂料回答出人意料。

李述拱手答道:“弟由顾府二老爷资助,老爷如今痛失长子,幼子在远门读书,对弟犹如父亲般,故此认作义子。”

与李述约定好了之后,薛承安便将他打发走了,随后才懒懒对许京煦道:“真没想到啊,这老家伙在外头还偷偷摸摸资助寒门士子,还要认人家当儿子……”

许京煦的脸一阵苍白,心中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快涌上心头。

薛承安并未发现许京煦不对劲,只仍骂骂咧咧道:“李述一年前可就得了银钱资助来淮扬生活了,那会儿顾梦川还没死呢!这老家伙竟然迫不及待地找了个干儿子,也不知道他九泉之下的儿子会怎么想。”

再转过头来,许京煦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那一瞬间的波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京煦淡淡道:“这两日准备好,去会会他们。”

李述听闻薛承安要带另一个人来时,明显面露难色。

但薛承安如此描述:“我这兄长是个京城高官家的公子,不屑与那些追名逐利的京城公子哥儿们为伍,这才来咱们淮扬郡长住。我偷偷告诉你,他骨子里可清高呢,这唐先生的笔墨,就是他四处搜寻来的,可是真迹!”

“这样的人,如清风朗月,他肯来与我们谈天论地,那是万般难得的,平日任谁请他都难于上青天,他平日都不屑与俗人说话呢!”

薛承安只管将许京煦吹得天花乱坠,不过他说的倒也没有半句假话。

唐先生的诗集,的确是真迹,也确实是许京煦亲手交给他的。

这几天,从文人们对这本诗集的反应来看,这样的东西十分珍贵,是孤本。他哥果然神通广大,这样的东西都能弄来。

他自然不知,这本册子从顾越舟的箱笼之中辗转至大明山上,又由温翎歌上山所求,亲手带了出来。

这样的孤本诗集果真是最好的投名状,李述听薛承安吹了几句,心中对未谋面的这位兄长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甚至激动得脸都发红。

他这样才学不高的寒门学子,若不是机缘巧合撞上了贵人,这一辈子哪有机会和那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京官公子同处一室呢!

二日后,就是集会的日子,在此前,许京煦差小厮去顾府请了温翎歌出来。

在兴国禅寺幽静的后院,许京煦递来一套素净的男子衣裳,细细说道:“这次去了并不打草惊蛇,因此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扮作我的书童。”

温翎歌微微惊讶道:“如果二老爷在,难免不会认出我来。”

许京煦胸有成竹道:“今日半夜,二老爷在金陵的庄子会出一件大事,免不得纠缠他五日不得归来。集会他不会去,况且去之前我会为你细细装扮,连青棠也不会认出你来。”

温翎歌回去的时候忍不住在想,什么样的装扮能够这样神奇,可以让青棠如此亲近的人都认不出来。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许京煦要带着她去,这样全是公子哥儿出没的地方,她毕竟是个女子,万一让人认出来不是男子,岂不是白白惹人生疑。

不过无论如何疑惑,她也全心信任许京煦,他一定有他的安排。

既然要查,她自然也该亲力亲为。无论有没有危险,她都不想躲在后面,只想与他肩并肩。

集会那日一大早,温翎歌便带着几个小厮出门来到兴国禅寺。

僻静的房间内,她站在屏风之后换好了那身衣裳,许京煦才从门外进来。

坐在铜镜面前,温翎歌望着微微昏黄的镜中映着她的脸颊。

从未有一个男子为她梳妆打扮,此刻许京煦就站在她身后,冰凉的指尖将她的发丝拨开来,指缝间青丝温软清香。

头发被梳成了简单的书童样式,许京煦又让她转过来,正对着她。

他微微屈膝,将手中的妆奁盒打开,里头陈列各式各样的东西,竟然比闺阁小姐梳妆的东西都要多。

许京煦伸手捻起一样又一样温翎歌从未见过的妆造物品,仔细描画着。

这样一个贵公子,为人梳妆的手法竟然如此娴熟。

他微微倾身低头,眼眸温柔,神色认真。

温翎歌极少以这种角度这么近地瞧他的脸,病态未褪,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眉眼间却不似平日那般淡淡的,透出一股掩不住的温柔惬意的笑意。

良久,许京煦收起妆奁,双手轻轻捧起温翎歌的脸蛋,轻轻笑道:“扮成书童,倒也好看。”

温翎歌只觉颈间一片冰凉,只片刻,许京煦就有分寸地松开了手。

“你瞧瞧吧。”

温翎歌望向镜子,镜中的确是个书童模样,令人惊讶的是,这张脸竟然如此陌生。

虽然眉眼间仍然有自己的几分模样,但是经过一番精心装扮,俨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世上竟然真有如此神奇的装扮之术,除了眼神不会骗人之外,一张脸竟可以如此不同于常日。

“不必太惊讶,我幼时曾病过一场,有个云游方士为我卜卦,带我云游了半年,路上体会人生百态,他便教我了这样的易容之术。”

许京煦轻笑,“我曾扮作过道士、乞丐、和尚、江湖骗子,也扮过酒楼小厮、庙会上的观音、戏文里的青衣与武生……三教九流,说到底也都体验了一番,也颇有野趣。”

“人的模样可以扮作多种,但人还是那个人,真的能有不同的体会吗?”温翎歌瞧他的眼睛,猛然又想起顾梦川那双美丽的桃花眼。

竟然如此相似。

许京煦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淡淡道:“是啊,人还是那个人,可穿了不同的皮囊,你便会发现旁人对你是如此不同。”

“身为乞丐,人人唾你骂你,恨不得踩你的骨血,连路过都是污了旁人的眼睛。”

“可扮作观音,人人敬你爱你,恨不得将全身血肉供奉于你,奉为神祇,目光虔诚。”

“可唾你骂你的,和敬你爱你的,其实都是同一些人。”

许京煦的衣袖滑动,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来,腕间的绳结微微松了松,掩不住那道狭长的伤疤。

温翎歌心中难过,伸出双手来,大胆地握住许京煦的手腕。

腕间的伤疤早已存留多年,他本早已不在意。

却在冰凉的腕间突然传来这一阵难掩的温柔暖意时,突觉腕间的伤疤在不受控制地震颤跳动。

“我不是那样的。”

温翎歌轻轻说。

“无论你穿着哪副皮囊,我也一如从前。”

许京煦的腕间,如千军万马从那狰狞伤疤上踏过,忍不住地发颤。

如荒草丛生的阴暗沟壑,在温暖日光一缕缕踏进来后,花树忍不住生根发芽,藤蔓缠绕。

“嗯。”

许京煦轻轻点头,他几乎忍不住想抱一抱眼前的女子。

他只一瞬便克制住了一切冲动,微微侧过头去。

这一回,他无比地希望,有这样一个知心人站在身边。

连即将面对的那些糟污黑暗,也显得不那么令人不适了。

李述带着三人拐拐绕绕来到偏院郊外的院落外,此间恰好有些怪石嶙峋,是一处天然的洼地左右邻间都是石头山,荒无人烟,怪不得他们在此处集会神不知鬼不觉。

李述显然经常在此招徕客人,看门人都对李述恭敬行礼。

走进庭院,院中一切朴素简单,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厅堂之内,连几件像样的椅榻、屏风都没有,墙上更是没有书画挂在左右,实在不像是读书人集会的地方。

更何况,所谓集会,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许京煦云淡风轻地摇摇折扇,玩味道:“看来此处定然是别有洞天了。”

李述从箱笼中取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来,拱手道:“兄台们都要知道,来此地只为尽兴,但人多眼杂,若是但凡说上那么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被有心人记了下来,掀起轩然大波,可是不妙。”

“所有人的面具都一模一样,在集会开始之后,所有人噤声,并不说话。桌上俱有笔墨。为防止有人辨出笔迹,则请兄台们各自狂放书写,防与平日笔迹不同。”

“在此,美酒佳肴,美人列席,针砭时弊,弹压江山,诸君皆可畅所欲言。”

说罢,李述简单打量了一遍温翎歌,瞧见她明显的女子体态,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对着许京煦会心一笑道:“兄台高雅,品味专一。既然已经带了美人相伴,那便不必再尝野味儿了。”

温翎歌尚未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许京煦也淡淡一笑对李述道:“野味未必就香甜可口,不过带着家中书童,来这尝野味的地方品尝,倒也别有野趣。”

李述大笑,连道:“京城公子,见多识广,果然别有新意。”

薛承安从小泡在纨绔儿郎们里头,什么腌臜龌龊的没见过,此时也十分上道,挥手道:“小爷却不同,小爷在平康坊都呆腻味了,倒瞧瞧你这里有什么新鲜的。”

“我敢打包票,全淮扬郡再没有这样新鲜的地方。”

三人戴好面具,李述带着三人穿过重重屋内连廊,一转身竟走进了一条极黑的道路。

路两旁皆是石壁,阴气森森,凉意阵阵。

路上昏暗,许京煦突然伸手握住温翎歌的手,轻声道:“山间石壁,小心滑倒。”

另外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李述还打趣道:“好个怜香惜玉的公子。”

这屋子偷偷修进了山里,拉拢了这么多公子哥儿。

穿过长长的石壁路,进入一方广阔的天地。这里是一处石山下天然形成的洞穴,石壁两侧挂着几盏长明灯奴,光色昏黄。

每位公子都佩戴着狐狸面具,并看不出来谁是谁,他们每个人的面目都隐匿在这面具之下,因此也不必再考量自己的形象。

天然野趣,解脱天性。

有几位在长长的桌前泼墨写着些愤世妒俗的文字,书法狂乱无章,上面的字其实已经难辨究竟是什么,但只瞥见几句,就能瞧出其中的离经叛道。

自然,写下的文字会被别人看到,有心附和者就可在旁写下自己的见解。

所谓高谈阔论,竟是这样的形式。

人人都戴着面具,写下的文字便可以无所顾忌,如此才算真实。

再转过头,虽然戴面具的人并不能说话,以防暴露身份,但此中并不安静。

女子的嬉笑声、娇喘声,在洞穴的环绕下重叠隐现,好不热闹。

温翎歌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们口中所说的野味是什么。

转过头去,一名妙龄少女穿着一层薄薄轻纱,正欢快地笑着。

一位公子突然快走几步冲上前去,伸手便撕了那层薄纱,布帛碎裂,女子却并无恼怒,反倒将身子往公子胸前一贴,发出些嘤嘤喘息来,娇媚难挨。

公子并不出声,却将女子往这洞穴的地上一按,当下便脱了外袍,两人滚作一团。

许京煦伸手挡在温翎歌眼前。

虽然看不见,但淫靡之声却从四面八方传入耳来,不过此地只允许女子出声说话,因此公子们即便享尽欢愉,也咬着牙一言不发,这样的规矩,反倒多了几分禁忌带来的刺激。

不止一位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公子哥戴上面具后,如此放浪行事。

戴上面具,如换了身皮囊,在此处卸下了所有的礼仪道德。

薛承安不负期望,果然迅速找到了此地玩乐有趣之处,伸手也揽过来一个姑娘,上下其手。

许京煦伸手揽温翎歌,也假似混入其中,走马观花游乐一圈,基本上也看清了此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极乐窟。

淮扬公子,或出于世家贵族,或出于高官富商,家中的期望与管束自然与普通人不同。

个个被养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竟也需要这么一副匿名的皮囊来宣泄自己的私欲。

或是大骂朝政的私欲,在纸笔上畅所欲言。

也或是男女之间那些放浪的情欲。

长桌之旁,已有好几个泼墨的公子被这洞穴之内的美色牵扯而去,在各个角落尽情戴着面具释放自己。

许京煦走过去,打眼望着那些不羁的字迹。

骂朝廷,骂贵妃,骂右相,骂九千岁秦公公……

骂父兄,骂娘亲,骂夫人……

竟有不少词句写得文采斐然,字句中却是句句痛恨。

平日不敢说出来的话,都会留在这里,据李述说,写下的所有字句,只在今日狂欢之间供众人观看,待集会结束,一切也就付之一炬。

看了半日,长桌面前只剩一个公子,怀中搂着一个香肩半露的温香软玉似的美人儿,他的左手在美人儿身子上上下游走,但却任美人如何勾引,右手也仍不停地写着些什么。

许京煦牵着温翎歌凑过去瞧,书法狂乱无章,字句难辨。

依稀可辩什么,“天地不慈,如梦幻影”之类的自怨自艾的话语。

许京煦不知想起了什么,站在此人身后久久看了一会才离开。

待集会结束,薛承安已经灌了几口葡萄美酒,身上酒气萦绕,脂粉香也沾染在衣衫上。

他们仍一起往外走,李述一一接待各人独自从各不相同的出口离开,各队一起来的人与其他人群都不会相逢。

果真贴心,这处极乐窟尽可能地保护了来此客人的匿名隐私。

李述送三人出去的地方,正处在石头山的腹地,小路可直通往附近的农田,早有马车等候在此,将尽兴的客人们送进城内。

李述拱手送别道:“今日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若是喜欢此地,便可于城内顺福巷来寻我。不过要告诉二位,这样的美事下次过来,可就要收钱了。”

薛承安大手一挥:“小爷有的是钱。”

李述说了个数字,价格不菲,果然盯上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温翎歌总算是明白了这处田产的账目是怎么来的了,这处宅子成为这极乐窟至少一年,财源滚滚地进入了二老爷的私账中。

天色已晚,许京煦站在星光黯淡的天空下,淡淡问道:“承安,里面的人都有谁,你可都认出来了吗?”

薛承安先是抬头望向温翎歌,见如此一个良家女子面对这样的极乐场面竟然能波澜不惊,淡定坦然,心中暗自喟叹万分。

早在许京煦让他开始打探这处地方的时候,他按照多年流连在纨绔公子中的经验,猜出来无论这帮人是以什么目的集会在一起,这样的场合绝对少不了温香软玉。

他早就提醒过此事,更何况许京煦身为京城公子,认识的纨绔也不少,自然明白这里头可能会瞧见何等夸张、香艳的场面。

没想到,许京煦竟然真的带了喜欢的女人来。

真是一个敢带,一个敢来。

且温翎歌面色平静,也并没有丝毫被吓到,反倒是他这个外人虚惊一场,担惊受怕的。

薛承安摇头喟叹道:“里面的人,我几乎全都认识。”

“我真是没想到,其中还有个我家亲戚的孩子,论辈分是我的远房侄儿,小小年纪,却不学好。”

“虽然都戴着同一张面具,但是一个人的姿态、动作、走路的习惯,都是各不相同的。淮扬郡里哪个公子哥儿我不认识,而且穿衣打扮,身上配饰的玉坠子、宝石玛瑙,我都过了多少眼,谁身上惯常挂着什么东西,我都一一清楚。”

“不过……哥,这地方确实不该带着女眷来啊,你瞧瞧那场面……虽然这些个公子少爷们人前都正经,谁知人后是这么荒淫无度呢?”薛承安擦擦脑袋上的汗。

许京煦转过头望着温翎歌,目光温柔,轻声道:“你迟早会知道这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但我想让你瞧见,我虽然也去这样的地方,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薛承安转过头去,连蹦带跳上了马车,赶忙回避。

许京煦叮嘱道:“承安,把他们的名字誊写一份。”

薛承安挠头想了想,从马车帘子里探出头来,摇头道:“不过有一个人,我倒是怎么也没认出来他是谁。就那个,一直坐在桌子边写字的那个狂人。”

温翎歌想起来,那位疏狂公子,虽然怀拥美人,但是一如既往如发狂一样不停地写字,没有停歇。

许京煦淡淡道:“那个人我知道,是舶司江澜的公子,江唤明。”

温翎歌惊讶道:“那位公子,娶到了名动淮扬的崔四小姐,却也出门寻欢……”

许京煦朝前走去,冷笑一声,“他们于这极乐之地金屋藏娇,豢养着如此多的笼中金雀以供玩乐。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各府中豢养着的金雀呢?”

金雀们如陷云泥,有人知道自己被圈在笼中不得自由,有人是笼子破裂却无人庇护,除了愤世妒俗,宣泄逃避,都别无他法。

温翎歌回了老太太,刻意听从许京煦的安排没有在此事上公开露面,由老太太出面亲自端了这处田产,将里头的姑娘们团团围住。

二老爷虽然身在院中,却也只能跪在他亲娘面前,不敢造次。

二老爷再怎么荒唐,再如何得势,面对老太太也得乖乖跪着。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女孩子,足足有三五十个,皆衣衫不整,一个个终日都被圈养在黑无天日的山洞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外头的阳光。

老太太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之前只以为,再怎么荒唐,院子里也只养上一两个外室,谁知一下子查出来这么多。

老太太摆手,眼窝深陷,闭上眼睛,摆摆手对二老爷道:“万不可给顾家带来祸事,做个样子一把火烧了,这些女孩子,想法子都处理了吧。”

温翎歌站在身旁,心惊肉跳,所谓处理,言下之意明明白白。

那就是都杀了。

这些女孩子们,也要与那些见不得人的笔墨一样,在繁华落去之后,被人简简单单付之一炬,不留任何痕迹。

二老爷答应得斩钉截铁:“母亲放心,她们都没有亲眷,也没有名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不可。”温翎歌出言阻止,细细劝慰道:“近日查处严厉,万不可埋下这么多尸骨,追究起来,脱不了干系。”

“老太太,把她们交给我,我筑名册收在铺子里,以后设法再慢慢打发出去。她们在地下连光也看不清,也从不知道玩弄她们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老太太眯着眼睛,微微起风,想了许久才摆手道:“是了,这么多的尸骨,不好处理。罢了,你放手去办吧。”

温翎歌将女孩子们带入房内,细细问话。

女孩子们起先沉默,突然其中有一个身子瘦小的女孩子跪在地上,哭喊道:“贵人,求您行行好,杀了我吧!”

“我从记事起就是娼妓行,后来辗转被卖在这里。虽然每日不见阳光,但却活得快乐自在,不用挨打受饿。每日给我们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这样的地方不让我们住了,往后可哪还能受得了忍饥挨饿!”

也有其他人附和道:“对!不如一刀杀了我们痛快!”

笼中金雀,即便被放了出来,也仍怀念着笼中的纸醉金迷,即便她们是玩物。

温翎歌想了想,心中已为她们选了个好去处。

“你们只是现下如此想,可若每日能呼吸新鲜的空气,你们一定会想,自由是多么快乐。我能给你们自由,相信我,走出这样的黑暗,外头都是光明。”

“你们不入妓籍,若还想如以往一样的,我送你们正正经经去个好地方,淮扬郡大名鼎鼎的平康坊。”

“去了若是厌倦了风月场,我还有别的营生可给你们。”

“不管做什么营生,全凭自己选择。只要堂堂正正活着,自给自足,都比只靠着旁人的施舍强。”

这些女孩子们,竟然无一例外,全都选择要去平康坊。

既然如此,温翎歌也不阻拦,与许京煦商量之后,就风风火火安排她们去平康坊了。

平康坊新来了一批女孩子,个个肤色白皙至极,舞技出众,平日从不与客人说话,只跳舞。

被淮扬浪荡子们戏称为“不语美人”。

在进入这里之后,贵公子许京煦也为她们立好了规矩。

“若是没想好以后到底要不要入妓籍,就不要和客人说话,直到你们在这里想好了,再做决定。”

她们来此,想起温翎歌当日所说的那些话,心中竟然也有了隐隐约约的憧憬。

不必现在就做决定,但也可以尝试自己掌控往后余生。

于是,这些女孩子们,竟然真的都不与客人言语半句。

不久后,听闻有个在淮扬郡读书的贫寒书生,似乎姓李,不知怎的暴毙而亡。

不过一两日后,这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述本是心心念念读书入仕的人,却在这乱花迷丛中迷了眼睛,接管了一处全是贵公子的地方,便也以为自己能与贵公子们平起平坐了。

殊不知,公子哥儿们仍是家中珍宝,唯独他这不值一名的干儿子,成了被灭口的刀下亡魂。

许京煦邀温翎歌坐在兴国禅寺茶室之内,目色沉沉道:“二老爷果然动手了,什么义子亲子,都抵不过这样的薄情父亲。”

温翎歌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想,但还不敢证实,只摇头叹道:“也许身为父亲,也只是他不太重要的一副皮囊罢了。”

二人同时道:“可是……”

相视一笑,便也都明白了对方要说什么。

许京煦叹道:“即便如此,我们还要尽量保全他的名声。只为了青棠。”

门外,夕阳绚丽夺目。

淮扬郡中,许多公子哥儿收到了一个锦盒,打开之后,只敢匆匆收起来。

盒子中是一副狐狸面具,却是新制的,釉彩明亮,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一行小字附在盒中。

“薛承安赠。”

十日后,京官巡察淮扬郡,从各级官员、富商之中走访,想推举一个无官族根基又有能力的淮扬商人做舶司使。

舶司使虽然是个小官,但是淮扬郡独一无二的肥差。

自上任舶司江澜被刺杀后,人选一直没有定下来,上面明显不希望推上去一个官宦子弟。

本来应该是各大家族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却不知怎的,各家各族,不管是官还是商,多数人所推选的,竟然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

皇商薛氏的二公子,薛承安。

薛承安家中无官,身世清白,人又机灵能干,很快便定了下来。

许京煦放下手中的名册,轻轻笑了笑。

被豢养的笼中的金雀们,有的已经在努力冲破桎梏,尝试着适应外头的阳光。

有的,已经被捕入一个更大的笼子里,而他们并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