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伏龙亦为困

信王温方远乘着特制的肩舆,在陈武的护卫下带着十几个人的侧近队伍出了城门。怀宁这里的雪还未完全化掉,一些冰雪留下的残迹在路旁还依稀可辨。

其实,那位玄衣局的朝廷敕使来之前,温方远有一阵子没休息好了,因为此前唐咨来的时候,已经对朝廷亮剑,这个局面无论崔诞有没有起事,他这边都是覆水难收,若是不怀疑反倒奇怪了;可是眼前因为崔氏兄弟的擅动危及京师,在玉阳的朝廷军队已经撤了,也明明收到了武宁龙川二镇将要归还的消息,他这心里却不能和蠢人一样以为事就这么过去了。

为什么呢?因为在当前来看,这内里分明有诈!---而一切的原因,只因温方远手里这一万出头的人马实在太少,再分兵去接收武宁、龙川,恐怕本身就是一种削弱;况且那里的守将会不会再设个局趁机吃掉自己...?对他而言,皇帝这招【以退为进】,反倒像是一个段位更高的棋手,笑着让出空档让他进退维谷。

领命动兵,进退失据、置于险地;抗命不动,错失良机、坐以待毙。

但现在也不是全然没有利好,倘若崔诞、崔谊在京师真的再破朝廷,杀了秦虞,这天下就是一盘稀碎的局面,谁还顾得上他信王呢?到那时,不都成了拉拢的对象?---对于他这种明里和朝廷有隙的,崔诞确实有来过信函。但朝廷今天虽尝首败,秦虞作为皇帝虽然谈不上什么大义,大局上还是比崔诞稳许多。只要他不是人心尽失,京师未破,目前他便还有气力来谈;但问题是---崔诞果真能支撑那么久吗?果真还能一胜再胜吗?...

就这么思忖着,温方远已经乘着肩舆来到怀宁城外那座空墓前。他稍稍端详了一阵,四周的形制没有大动,甚至因为外面的事、工程的进度在这两个月也几乎没有进展,看来得加快些了。可是细看才发觉不知何时这墓冢正前方的碑石已经立好,只是驮着碑石的赑屃面目凿清楚一半、浑浊一半,这种怪异感虽然好笑,但毕竟是自己父亲的大墓,最终还是让他沉默了一阵...

墓地总体占地是一个长宽各两百步、外观方中夹圆的造型。墓地虽然没有完全建好,但四周有王府的兵士把守,一般外人也进不来。

其实,老信王的这座墓地,就连位置大致模样也是他自己定的,他说要建一个“伏龙观海”,可怀宁这四周都是山,哪来的海,于是就建在城池东南、定北湖畔。这墓地比起怀宁城更迎向东面,同时在一个土丘上,有了一个先城之前沐浴山风的形势,说是荫佑后人、是以形胜。从堪舆上实则尽收山势、俯揽精华。

话虽如此,前阵子若不是自己顶住了朝廷的压力,恐怕这里也就成了朝廷待处置的荒坟一座。想到这里,温方远不禁又朝远处---东面的平远关抬起了头。

这里是一片说不上是沃野的土地,由于气候缘故,即便是此时你要挖开一尺,也不能像关中那样硬挖。得从支棱出一个斜角,抽丝剥茧一般蹭开,再在脚上使力。几千农户的春耕正在进行,众人使力、各类号子也跟着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心中纵然有万分难处,纵然父亲已经不在、妹妹也去了远处,但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还是让他内心平复了许多。

这里除了军事上有所形胜,其他如经济人口上却谈不上什么利处。怀宁附近,历史上最后一个国都也要追溯到八百年前,但几经兵祸,又是被后代君王隳名城,又是给外族从北到南的通塞劫掠之处,如今已经看不到什么遗迹了。

你现在要问这里耕作的农民,他们也大抵只是听过传说;不过这里头正经事儿一般你听不到,但哪个君王因狐狸变的美人失了江山、哪个小卒见了神仙做了大将、甚至哪个农民祖上交了好运在地里长出了金子,关于这些,他们倒可以不厌其烦地跟你扯上好久嘞......但这些被很多人引以瑰宝的不论是传说还是历史,对农民而言,除了挖出来的钱币有明令要交与官府放炉里化了重铸外,其他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也是当朝私下使不出、换不来东西的。当然除非你挖出来的是其他品相保存良好的珠宝,那暗地里就另当别论了......

朝田垄上看了许久后,温方远的目光又落在了这头驮着碑石的赑屃上面,他行动不便,侧着头又看了看,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墓已经动工三年...为何还是缺了一半?难道父亲有意为之?...

想到这里,温方远想站起来再好好看看,但是以自己膝盖的状况,还得倚仗仆人来搀扶。于是在陈武等人的帮助下他拄着拐,站在了大墓前方。

长宽各两百步,虽然是藩王规格的大墓,但按工期来说这等大小,里面应该早已建好;作为门脸的赑屃,这...按说是不应该呀?...难不成有什么机关?---温方远使了个眼色,陈武会意,把他扶到了赑屃面前,越看越觉得古怪,他刚要伸手去摸那赑屃的脑袋、低身的一刹那...忽然,不知哪来的一支短箭擦着他的脑袋上面就这么飞了过去...

---这是奔着要命来的。

陈武等侧近警觉,顺势看过去,不远处,田里二十几个“农夫”忽然站起身,拿起草里藏着的武器,远近皆备,但自己这一行人只有十数人...不过加上周围的守墓兵士还好,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话虽如此,但大意不得。

“护驾!...”陈武瞬时紧张起来,拔出佩刀,连刀鞘扔了都没管,快走几步直接挡在信王前方。谁知就在他上前这这一瞬、目光全在远处时,不料一柄利刃竟然没来由地从他身后刺出、对着心窝捅了个透心凉!---而这一切,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当着温方远的面发生了...!

出手的那人正是温方远的侧近之一,他用小臂快速将短剑拔出,手肘一撞借力推开;陈武瞬时跪倒前倾,整个身子瘫在地上。这一幕的狠厉无需多言,只是,他这一回头...他那被血渍染红的脸颊下,还带着一抹久藏的、贪婪而陌生的狞笑......

顿时,温方远见此也被惊诧到,但他没有害怕,而是带着意外和无尽悔恨,瞬时血气上涌,使出全身仅有的气力单手撑着拐杖、另一手带着颤抖指着陈武的尸体,对那凶手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陈武他是你的手足兄弟呀!...你竟然把他杀了?!”

...

...

...

同日,前桥堡南十五里,余家寨,一处田舍里。

陈伯好像有感应一般,一股子没来由的心痛把自己痛醒。睁眼看,眼前吃食已经有人给他做好,一个农妇自己在另一个房间开始摇动织机。听见床上有了动静,回头看一眼说道:“陈叔醒啦?这肉饼子和肉汤可不能一直放呀...趁还没凉吃了吧。”

“三嫂啊,这饭菜不急,我得去见郡主!大半个月了,我早就好了!待在这里久了,除了添麻烦不是个事儿!另外这回元的药也真不用了,老头子补了这么久都回到十几年前了。”---他瞥见窗台上的药还在,便客气再说了一句。

确实,他在这里已经呆了二十天,玲儿郡主没有过来,他不怪郡主,他知道如果不来肯定是有隐情。但是既然没事了,他肯定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虽然知道这里的人是受了前桥堡陶安或其他人的意思,但意思是意思,礼貌推让后,他该说还是得说。

“小的没办法给您作这个主,您这腿脚还不便利,多待几天说不定郡主她自己就来了呢!”这话说的也是牙尖嘴利。

这时屋门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丈,面容恳切本分,手脸都是那种饱经风霜的糙黑,给女人支一边去。“你忙你的,多什么嘴?!陈爷再怎么说是你长辈,没规没矩的,犯太岁都不知道,活该守寡,净贫嘴!”

三嫂听这可没好气,刚要骂娘,但眼前老丈是这里的村长,自己势单力薄的,还有两个孩子吃喝都要仰仗,于是起身半截刚来的气又得压下,但还是带着点力气把她那房门给关上。

“扫把星!”老丈啐了一口,没个好眼色。

接着老丈给陈伯作了个揖,虽然年纪更大,但陈伯好歹是王府的亲随,自知身份有别,炕他是不敢上的,兄弟也是不敢乱喊的,只是站在面前堆着笑说:“陈爷,不是我们硬要拉着你做客,是皇甫将军有交代。什么时候您能走,得他派人来接。这十五里地虽然不能说有多远,但这里狼虫虎豹出没,要是遇到个狠的,单凭我们几个老巴子也没有把握呀。”

“那同我一起来的贺兄弟呢?就让他带我走就好了呀!这荒山野岭的,他总不可能自己走了吧?!”陈伯这点可清楚,根本懒得理这些人,费事瞎折腾。

“哎哟!陈爷,我怎么可能把您给丢了?!”贺方刚刚就在屋外。这农家的事他不熟,也不乐意搭理,但是陈伯有事他肯定是要管的。但是称呼上,王府小姐少爷管他叫陈伯,他可不敢跟着叫;至于什么“老陈”,府里除了平辈相熟的其他人一般也不敢这么叫。

陈伯本名叫陈震元,虽然没有挂管家的职,但是主管对外,他在老信王温重霄还年轻的时候就是数得上的几个侧近;他虽然跟小姐少爷自称“老奴”,但是就连那二位都让他改口“称我就是”,“老奴”实在叫得生分;只是他心里一直不愿意,说早年只是老王爷在军中救下的兵汉,王府的这情分这一世也忘不掉,故而坚辞不受。所以私底下王府其他人得更尊敬些。只是现在巧了,这场合得和外人一样,也得叫一声“陈爷”。

“怎么说?我们走吗?!”老陈眯眼使了个眼色,意思有点焦急不耐烦。

贺方见老陈还能使眼色,心里一乐,明白是时候了,转头持剑对老丈作揖。“您看...这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承蒙关照。”村长老丈见此,肯定知道这是给足了面子;他也不吃着眼前亏,于是点了点头,亲自扶起了陈伯。转头吆喝里面的三嫂,让她把新做的衣裳给陈伯披上。三嫂开门见贺兄弟进来了,也庆幸老头子终于要走,再不用伺候了,瞬时轻松许多。于是收起哭脸,爽利地拿起衣裳给陈伯披上,他也配合起身穿好,站在门前给二人行礼:“有劳二位,叨扰多日。今日恩情,陈某铭记在心。”

在三嫂软磨硬泡下,老陈对着肉汤肉饼扒了几口,再次感谢二位。

短暂一番客套后,二人出门去寻马,从烧了炉灶的屋里出来,外面的温度一下吹得脸冷,二人不觉擦了擦手,再把脸给焐热;走到马厩处,老陈停下来,看着马心里莫名有些恍惚。好像又把什么事儿给忘了。

“陈爷,这是怎么啦?有哪里不对?”贺方见他不动,一手搭着自己的马、一手提着马鞍问道。

“没,贺兄弟你看呐,这马儿...是不是瘦了?”老陈指着马肩胛骨上有些凹陷的马膘说道。

“嗨!这荒山野岭的,吃食都难做...怎么会有精料呢...?这前后也有十来天了吧,您以前跟我们招呼过,马不能一直窝着,得放出去走走;我每隔一日定期牵着走两圈,只是您这马只认您自个儿,我可骑不了。”

“哦哦,说的也是。嘿,这匹马陪了我五六年,倔脾气。”老陈说着将马从马厩里牵出,贺方帮忙先给他弄好马鞍,全套收拾比衬好,拍了拍手,再给老陈搭了把手把他扶将上去,老陈点头感谢。

老陈今天不知怎么了,丢了魂一般。先是大早莫名一股心痛,再是忘了事说些奇怪的话;精神恍惚地自己也觉着陌生起来,冥冥中只有郡主的事让他挂记着。

“唉,老啦老啦...”他骑在马上,低头看了看前面三嫂给做的新衣,不住摇了摇头,怅然若失。

...

一路都是雪化后的烂泥,二人骑马也不快,去前桥堡的十五里路走了半晌也才走了一半;贺方一路担任护卫,心思也在四周的警觉上,老陈倒是先开了口:“贺兄弟,世子和郡主不在,你陪老头子唠唠吧。”虽然此前温方远受了朝廷册封继承了爵位,但是老陈出门前伺候了二十几年,说惯了,这边也是不知道,因此还是称作世子。

“陈爷,这个...您说就是了,贺某在府里向来木讷,您又不是不知。”

“老夫是想...王爷的灵柩在府中浅埋已有月半...不能等王陵修好了再葬...那时老夫恐怕王爷的尸身...”

“这个嘛...在下也不清楚小王爷是何打算。我听人说,朝廷敕封已经到了怀宁。小王爷顺利继承了王位,老王爷的谥号也给了,按说...这身前事也应该定了,是该正式下葬了......诶?您对堪舆方术有研究吗?会不会是那上面有什么讲究?”

“所谓堪舆方术之事,可信,但不可尽信;再说...你我跟王爷小王爷这么久,还不懂他?要是别家小王爷就罢了,咱家小王爷...他素来以奇人奇策著称,又岂会为这等虚无缥缈之事耽搁?”

贺方听着点头称是,接着问道:“那...按陈爷的意思...小王爷他是...?”

“唉...老王爷薨逝于去年腊月三十,到如今...已是三月有余,纵当时府内有如吴玉章大夫这样的名医,再如何尽力保存,尸身恐怕也已如京观之状;如今让再想验看,估计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若是启棺...反倒是对主公的不敬。”

贺方听后,不觉诧异,老陈别的事情想不起,对老王爷的事情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暗想,这事恐怕已经在他脑海中想了无数次。

“那这个暂且就不谈吧,这是小王爷的决断,我等也说不上话。”贺方话锋一转,想让老陈宽心些,毕竟在外办事,说些简单的倒好。“陈爷,依贺某看,当下念想那些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说说留在王府的您的两个孩子:陈文、陈武二人。”

“嗨...这两个人,依老夫看,一个对自己过分自信,一个呢...老是不上进、心有旁骛。都是不成材的;要是小王爷不弃,能获得器重,可能倒是能在老夫身后...为王府出些力。大的谋略作用可能没有,以小王爷的才智也用不上他们;但是二子都生得孔武有力,当个护卫、挡些刀剑倒是可以的。”

“陈爷自谦了,我与陈文陈武都过过招,陈武刀法刚毅,步法稳健,与江湖中等侠客过招,若论正面对敌、十八般武艺未必都能胜他...”

“贺兄弟这才是谬赞了...”话虽这么说,能听到如此称赞、老陈心里还是高兴的。

贺方见陈伯展眉,又补充道:“兄长陈文擅使短剑暗器,过招时更是声东击西让在下印象深刻、防不胜防,二人互为犄角,让人顾此失彼;有这样的奇绝的武功,想必日后定能成为小王爷的左膀右臂。而且贺某还听说,他们这个阵法给起了个新名字。”

“嗨...那名字不好听,我都说了让他改。”老陈既喜又忧,摇了摇头。

“这江湖上一般名号响亮的都不好听...而且名号越响,名字就越怪,这都是常事嘛。”贺方给解释道。

“嘿,不瞒你说,你这说法和我家陈文一样,有什么鬼点子放在读书上多好?老是想些稀奇古怪的...叫什么...绝影无常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