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倩倩站在丁杨家楼下。阳光穿过楼前高大的桂树,落下灿烂的光影,宛如舞台的旋光灯,给她的身影增添了一层玄奥的颜色。而一盆墨兰在微风中轻轻地招摇着,那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治安支队长车小宁派她来找丁杨。她上楼按过门铃,没人应答。或者是丁杨有意不开门,或者是丁杨无法开门。孙倩倩相信丁杨在家,所以她就等着,要么丁杨请她进屋,要么她就等到天黑。风哗哗地吹过树梢,带动地上的粼粼光影。二楼的一扇窗帘裂开缝,丁杨终于熬不过她的执着,倚着窗棂开始抽烟,悄悄地留意楼坪。
丁杨看到了像一根白绿相间的葱一样亭亭玉立的孙倩倩,孙倩倩眼尖,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冲他喊道:“嘿!”
丁杨无处逃避,点了点头,仿佛一直藏在那里等她。然后他打开了门。
“你是在睡觉吗,丁专家?”她朝他夹烟的右手指了指。
丁杨耸耸肩:“你不是江顾问的女朋友吗?”
“对啊,病假到期了,”孙倩倩说,“车支希望看到你明天回去上班。”
丁杨转过头来:“我不想去见车小宁。”
孙倩倩将一张小纸条摊开在窗台上,纸条后面附着一张薄薄的处方单。
“这可是车支队长亲自签发的,就三天。老季说你在处置康馨医疗事件后,就调到了治安支队,一切都归车支队长管了。所以,你明天必须去治安支队上班。”
丁杨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匀的色彩,以便路人无法看见里面。这和“鸟巢”惊人的一致,孙倩倩心想。
“不用想了,有好事等着你。”
“哈……”丁杨局促得像刚从乡下进城来的孩子。孙倩倩记得丁杨刚入警那阵,每回从训练场归来,都可以看见他这个模样。“我还能有好事?”
“你去了就知道,还不止一个惊喜呢!”
“我?惊喜?”丁杨毫无兴趣地笑道,“会有什么惊喜?加工资,评英模,领袖接见,还是调到公安部去?”
他抬起头,孙倩倩正好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户,透过迷蒙的彩漆,看着阳光在树影里跳跃,仿佛看迷彩筒。
“丁杨,那不是你的错。领导已经做了结论,真的,你只是在执行命令。他们出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怪不到你身上。”
丁杨的视线避开孙倩倩,低声说:“领导让我去处置负面舆情,我却给他们制造了负面舆情,你真以为他们会像你一样想吗?何况,连我自己都责怪自己。”
“天哪,你这是瞎担心!”孙倩倩拉高嗓音说,“丁杨,我们都是小人物,只要当好鹦鹉,学好舌便行,不用揣度大人们的心思。”
丁杨没有回答。他坐下来,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像菜鸟一样咳个不停。
“你一定不会想永远当呆鹅的,是吗?丁杨,明天来上班吧!就当我求你,你只要来露露头就好。你不用说什么,我都会给你办好,行吗?”
孙倩倩的比喻用得太好了,丁杨内心的思绪洪水般奔涌。原来自己的人生从入警第一天起就注定如此无能为力。他把小手指穿入窗帘的蕾丝孔,然后不停地扭动。现在,孙倩倩不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而是担心他会不会把窗帘拉下来。
孙倩倩想放弃,打算说几句伤人的话,但又作了罢,只是怔怔地望着丁杨好一会儿,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好吧,有件事本来车支队长交代过要由他亲自宣布,不过,我还是先跟你透露一下,你升官了,你是来治安支队当领导的。”
丁杨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就像从冰山里冒出来。“好吧,再次谢谢你的一番苦心。不过,你要说谎还需多加练习。”
“为什么你总认定我骗人?你的能力谁人能比,你做出的业绩有目共睹,你做了这么多年,早已到了应该提拔的年龄……”
“谁告诉你提拔看年龄?何况我刚犯了错,调离网侦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让我到治安打酱油,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好主意。”
“治安哪里不好了?治安虽然有菜鸟,但也有鹦鹉、黄鹂、斑鸠呀!总之,吹拉弹唱的鸟都有用武之地,那里可以提供千百种可能。”
“好,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不需要一只整天待在‘鸟笼’里的呆鹅吧?而且这只鸟没有执法资格证,因为他没通过执法资格考试。一个连‘鸟笼’都待不住,把汉洲大人物的脸都丢尽了的警察,只有关禁闭、停止执行职务。不上纲上线、起诉判刑已是大幸,提拔到治安去继续坐‘鸟笼’,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说对不对?”
“执法资格考试?”孙倩倩说,“去年的中级考试,你跟我坐在一起,你没拿到证,我也没拿到证,那是上级搞混了。前天,车支队长派我跑了一趟省厅,翻到了试卷核对,我俩的分数超过了及格标准。我已经将证书领了回来。”
孙倩倩对丁杨露出灿烂的笑容,丁杨的表情似乎更加困惑:“你拿回了证?”
“没拿回来我也不敢来见你。丁杨,你已经是我领导了,下次我不敢再这么叫你。”
“没有的事,我……”丁杨顿了顿,垂眼凝视着面前的请假条,慢慢地收进口袋里。
“那就说好了,明天八点见,丁副大队长。”孙倩倩挥挥手,转身下了楼。
“副大队长?”丁杨冲倩倩的背影喊,“什么意思?喂喂……”
孙倩倩没有回头。太阳的光芒像一根根随意从天上撒下来的丝线,从孙倩倩的背影里滑落,十分无力地飘在地面上。一阵风吹过,让丁杨觉得脸上有些微微温暖,又有些微微凉爽。
歌舞厅后门的皮帘下,走出一个黑影,像守候猎物的蜥蜴。他将安装着女性电子腔语音对话软件的手机放进口袋,为自己成功将老人引诱出门而暗自高兴。他并不觉得自己设下的陷阱多么精巧,可那个老人竟然听从了电话的指示,尽管指示漏洞百出。
一切按“哥哥”的指令行事。以前给他下达指令的是“父亲”。“父亲”去年在一次枪战中死了,现在,另一个跟他一样叫“达摩”的兄弟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他们出生于不同的家庭,并非真正的兄弟,只是都有家破人亡的遭遇,被“父亲”养育成长,所以对“父亲”死心塌地。他们被“父亲”带入江湖,始终活动在邪恶的空间,是谜一样的存在。
他们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公开的身份,走在街头或许光鲜帅气,却只为掩盖他们的各种非法活动。这些非法活动包括枪支贩卖、黑幕交易,甚至绑架胁迫、杀人越货等等。
他们犯下的案件骇人听闻,却很少留下证据。
因为他们遁身隐形,谲诡从事,不是自家兄弟,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存在。他们还以自己隐形、诡谲、邪恶而自鸣得意,甚至彼此夸耀,出于一种与众不同的意识而更加飘飘然,那就是愈邪恶、愈隐形。对于他们,这不是一种消极防守性的行为,而是提着尖刀走在人群里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蒙昧。
“哥哥”的指挥手法更隐秘,辅以科技的配合,也更加残酷无情。这个任务是一天前下达的。先是让他盯梢一个孤寡老人,接着是灭口指令。“哥哥”的指示很明确,那是一个知晓他所有秘密的人,必须用最便捷最没有后患的办法,那就是注射药水,一种心脏起搏注射液,让对象的死因看起来是心脏病发作。
他想,我才不在乎提出解决方案的理由呢。装聋作哑、不问情由,是“达摩”兄弟不成文的规矩。他将一次性注射器和那瓶药水悄悄扔进垃圾桶里,改换了一种伪装,趁着走廊无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