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丁,你的信。”走过秘书科的时候,丁杨被里面的人叫住。
这年头居然还能收到信,丁杨纳闷儿。“哪儿发来的?不会是广告吧?”他随口问了一句,接过一个米黄色的信封。
“不知道。”秘书科长答道,“没有落款,没有邮戳。”
丁杨的心怦怦剧跳着,封首“内详”两个熟悉的花体字已经勾起他所有的回忆。他把信收进衣袋里,随后下了楼。
仲春的公安大院繁花似锦,绿意盎然。丁杨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走了好一会儿,才在大楼后花园找到一条树荫下的长凳。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怀着忐忑和好奇启开信封。
亲爱的杨杨:
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再抱什么幻想,我知道你在远离我。
对我来说,分别只会加深我对你的思念,我希望你也能想念我一点点。
我在等你,杨杨,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告诉你,对我来说,你加入康馨的那段日子,没有什么比我们在养老院一起度过的时光更有意义。我们谈论书籍、网络、音乐,创造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想告诉你,那个广场上大雨不期而至的下午,我们两人一起跑进环卫棚里躲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慌乱,同时也被你深深吸引,我想你一定也是,我们都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那天我们差一点就要亲吻。你没跨出这一步,是因为你是君子,懂得尊重女性,你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只是轻浮地追求美女。
但你不知道,如果那天我们亲吻,我会带着欣喜离开,无论未来的日子是风雨还是阳光,我都满怀希望,因为我很喜欢你。我知道那个吻将长久地伴我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像份温暖的记忆,在我孤独时给予安慰。人们常说,最美的爱情一定是还没来得及去体验的那一场。果然,甚至我们还没来得及接那个吻……
此刻,我们就像两个隔河相望的人,只是偶尔在桥中间相遇,每当我闭上眼睛,等待你的牵手,你的脚步却已去了对岸。即便如此,我脑海里全是幸福的画面,阳光、歌声、会心一笑,令我刻骨铭心。
我不想让这一切溜走。
我一直在,杨杨,在河的对岸。
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害怕跨过那座桥,
但给我一点希望吧。我不要你的承诺,只要——你一句回答。
我只要一点点你的音讯。
现在有个机会让你把音讯传递给我:这里有两张文化娱乐中心的门票。这是我的开场演唱会。如果你觉得我们还有未来,请在会后,到后台找我……
爱你的兰兰
丁杨抬起头,拿着信笺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太意外了。
他看看四周,生怕别人看出他的激动。他本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现在这个情形,已经做不了了。于是,他离开办公区,搭乘地铁去市中心的图书馆。
丁扬坐在车里,任凭思绪在蒙兰兰的信带给他的惊讶和回忆里沉浮,久久难平。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受人关注的男孩,也不会每天都有人这么关注他。他和蒙兰兰的相遇十分平凡——他参加了她组织的康馨志愿服务协会。她是热心的组织者,他是最醉心于志愿活动的成员。那时,他们都走在拼命奋斗、不甘平凡的路上。
他们在散发着文人不羁气息的魏源广场义卖。
他们在繁华的交通路口劝导行人,宣讲交通法规和文明礼仪。
在养老院,他们陪伴孤独的老人,童心大发,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唱歌跳舞。
在重大节庆活动上,他们像交警、环卫工一样做好服务,尽一份力。
最初,他们只是活动时在一起;然后,空闲时相约。他弹奏吉他,她即兴唱歌。他发现她歌唱得很好,却不知道她本来就是一名歌手。他工作很忙,她应酬很多,但每当在一起,他们就是天地间的唯一,周围的世界转而退成舞台上的一个布景。
她很迷醉与他在一起的感觉。所有人都认为她乐观而且坚强,只有他理解她的脆弱,明白她内心的迷茫。但好景不长,有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人明里给他警告,有人暗地干预。他耐不住好奇心,暗暗调查她的身份。原来她是康馨集团总裁的独女,是一个歌手,还有种种秘密……她忙,她天南地北地飞,是排练、演出,是为一炮而红做准备。
他理解她的处境,明白她精神上的苦恼。
但他最终选择了退却。其实退却让他缺氧,不过,她的身份和她背后的势力,有理由让他感到自卑,甚至恐惧……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幸福,害怕置身其中后的暴风雨。
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竟坐过了站,只好掉头走回去。他在图书馆坐到打烊,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去参加那场激动人心的演唱会。
那年夏天,两人都心存希望,并雄心勃勃地去实现梦想。他们的经历如走马灯似的晃过,眼前、心头都是挥之不去的回忆。蒙兰兰的努力和背后的财富,终于让她走到了舞台聚光灯的中心,即使她有心找回那份爱,也估摸不到跟丁杨的距离。
丁杨透过虚拟世界看生活,生活因而变得不凡而触动人心。网络陪伴着他全部的生活,只有侦察破案能把他从失恋的痛苦中拯救出来,抚慰他的失落和忧伤;也只有那些亲手编制的软件丰富着他的想象,细腻着他的思维,让他不再彷徨。
就这样,四年,转眼过去……
盈盈没来的时候,老人就一直坐在门前的躺椅里,看树梢和蓝天。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他盖着一床薄毯,只露出凌乱而花白的头发。他的姿势很奇特,是那种曲起了一条腿的卧姿,像一只正在挣扎攀爬的壁虎,嘴巴不停地张翕,仿佛跟人争吵着什么。
显然,老人又做梦了,还是同样的梦。梦里有盈盈。她陪着他在一座礼堂里,参加养生医疗知识巡回讲座。少女和老人,围着数十种医疗保健器械。时而静如幽谷,上千人屏住呼吸;时而人头攒动,欢呼如山。
少女们洋溢着亲情和热情,带着老人挥手挪腿,做名为“养生操”的动作。然后,有人屈身上前,把靠得近的老人请到医疗器械上亲身体验。
先是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腰肌劳损患者,被两名少女扶上一张皮椅,接通电源,一阵颤动后,待扶到地下的时候,患者忽然震惊地挺直腰,舒展地伸起两臂,露出一双老泪纵横的浑浊眼睛:“我挺直了,我挺直了,我弯了二十多年的腰啊!”
另一个则是位穿旧制服的老人,左手弯曲,右腿瘸拐,偏瘫的模样,声称是脑血栓七年,一直靠妻子照顾,维持基本生活。此人被架上一张水床,不能活动的左手右腿各夹上按摩器,脑袋枕在按摩枕上。没多久,老人眼睛露出年轻人的灵光,一骨碌坐起来:“不瘫了,不瘫了!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照顾一回老婆子啦!”
神奇的效果把后面的老人都吸引住了。他们一齐往中间拥过来。
肖继中听到周围响着一阵阵的问话声:“我的冠心病能治好吗?”“智能按摩椅能治坐骨神经痛吗?”“我可是重度糖尿病,撒尿都招蚂蚁了……”
他被拥挤在人群中,周围的嘴巴融合成一团团白光。幸亏有盈盈护着。要不然,那些白光怕是会将他吞噬。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给演示带来了莫大的麻烦,而且差点让肖继中陷入一场踩踏事故之中。
事情发生在那位穿旧制服的老人被人从水床上搀下来之后,肖继中说了一句话,把他自己震撼性地推到了众人眼里的焦点位置。
他说:“盲人都相信天是蓝的,聋人都相信雷有回音咧!”
那时,他的心思在哪儿呢?全集中在那位穿旧制服的老人的脸上、左手和右腿上了!原来“旧制服”是肖继中的老熟人、老朋友,是他的工作单位设计院的政工科长班一鸣。他们两人斗了一辈子,两天前还一起散过步,拌过嘴呢。
拌嘴时,班一鸣脸色丰润饱满,流光溢彩,身体棒得像头牛似的。这才几天,竟然自称患上了脑血栓,还偏瘫了七年?肖继中哪里容得下这种明目张胆的欺骗和谎言,他看着越围越多的人群,叹息道:“这些器械我已经买了好几件,体验的感觉真是……”
打锣听声,说话听音。老人话没说完,便看见几个手持照相器材的男女围了上来,长枪短炮朝着他只是乱拍。
如果被记者朋友围住后,就势说一番外交辞令,照高科技产品的说明书发挥一番,将医疗功能说得天花乱坠,没准儿还能在那数十种医疗保健器械里挑选一两件免费带回去,并慢慢地混成广告代言人。可惜,老人年轻时只做学术,不擅交际。
接着,他无视对着他乱拍的长枪短炮,忘记了自己所为何来,只是焕发出古之圣贤的格物致知精神,盯着老政工科长班一鸣大吼了一声。
“你这个老不死的,根本没有偏瘫,却冒充什么七年患病!真是不知廉耻!让大家相信你,不如让盲人相信天是蓝的,聋人相信雷有回音咧!”
其实,肖继中的声音并不大,带着点暮气沉沉的鼻音,甚至口齿都不清楚。但他的每一个词汇、每一个腔调都充满了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真理就在他的嘴巴里藏着,只要一张嘴就会从牙缝儿里漏出光芒来。
正笑盈盈地对着镜头摆姿势的班一鸣“嗷”的一声回过神来,好像被高压电打了一下。紧接着,他也顾不得主持人的千嘱万托,脸涨得通红地辩解道:“我是没患过脑血栓,没有过偏瘫,身体比你棒,气死你,大不了不要这点小钱。”
在场的老人开始并不明白“那点小钱”是什么意思,推销的少女心中却忐忑起来。她们纷纷指责盈盈,盈盈当然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拉着肖继中匆匆离去。
之后,肖继中便日复一日地陷于梦魇之中,期望盈盈能来把他从噩梦里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