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居住的巴山一带,处汉江以南,但凡这个地域内汉江的一级支流,都无例外向北或向西而流,注入汉江。
我家所在的三涧河,就是一条由东向西流淌的小河。
三涧河发源于以溶洞密集著称的马鞍山余脉。从源头的杜家沟垴出发,蜿蜒而流五十里,在县城下游十里的三河口汇入汉江。
三涧河得名,源于河流南坡依次分布的罗家沟、郭家沟、陈家沟、干沟等几条峡谷。三涧河的北坡,则不似南坡那样平缓且有纵深,而是坡面陡峭,沟溪短促,坡顶的山脊犹如一个法式长条面包(法棍),由东而西,直戳戳伸向汉江。
三涧河的水是灵动的,条条涓流,左接右纳,汇聚成河。河水在宽阔的谷底展开,曲曲折折,从容不迫,缓缓而行。河道两岸有错落连绵的稻田,蜿蜒的堰渠像是脐带,又像是风筝线,把稻田与河水紧密牵连。稻熟的时节,满河谷的“嘭嘭”板谷声,农人的欢笑声,与溪水的汩汩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江南水乡的图景跃然而现。
稻株弯腰、稻穗渐沉时,少年头戴草帽,手持弹弓,充作护稻人,巡回于几里长的田间。这个时段,防备的主要对象是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这些麻雀以稻为食,赶了又来,散了又聚,此伏彼起。这时的护稻,打的是游击战、持久战,是真正的“麻雀战”。那稻田中插立的稻草人,早被麻雀们识破,丧失了阻吓的功能,只有靠“人防”了。
在二三里长巡防线上,散布着几十块大大小小的稻田,必须不停地上下跑,不住地吆喝,不停地用弹弓发射石子“子弹”,一溜烟,顾此失彼地奔跑,半天下来,累得够呛。这样的护稻,虽然辛苦,但意义重大。若不如此呵护,这些为数不多的成熟稻米,就会被种群庞大的麻雀叼啄殆尽。须知,生产队仅有的这点稻米如获丰收,全生产队三十余户上百口人便可每户分得一点稻谷,可以保证在过年过节时或者老人小孩过生日时,吃上一顿难得的米饭。因为,这是这一时期当地农人吃米的唯一来源。
在稻谷种植生长过程中,还有一个特别的工种叫“看水”。被派往从事“看水”的人,通常肩扛一把锄头,脚穿草鞋,挽高裤腿,从上游到下游,依次对稻田的主堰渠、支堰渠查看检修,除修复堰渠破损、堵住漏水外,还要清理渠道中的落石,畅通渠水。
夏天,三涧河的水最有吸引力。那连环不断的、清澈见底的水潭,是绝好的原生态浴场。洗涤风尘,练就泳技,水仗嬉戏,此时的三涧河,显然已成了欢乐谷,仿佛河水也在欢唱。
夏天的河水,也有凶险可怕的一面。每当大雨滂沱,倾盆而下,过度垦荒、缺少植被的山坡便土石俱下,浑黄的水帘挂满山坡。暴雨稍有持续,每条沟汊,细微小沟,都会垂下长长的、黄黄的瀑布。千百条金黄瀑布悬挂一涧两岸,直泄而下,吼声如雷,蔚为壮观。此时的三涧河水,变成了一头猛兽,黑色的狂流裹挟着巨石,轰轰隆隆,横冲直撞,冲撞飞旋,一往无前,触目惊心。凶暴的山洪每年都要吞噬掉若干条子民的生命,洪魔超快的流速,超强的冲撞力,像一台失控的“粉碎机”,使这些不幸者往往尸骨无存。20世纪80年代,三涧河畔的一所小学,涉水过河的何香娇等十二名学子,因中途突遇山洪,集体遇难,在三涧河人心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痛。
三涧河的山,并无名山。北坡直抵汉江的方岭,像一个长长的“法棍”。“法棍”的背后,是高耸入云的云天寨,那里属于邻近的孟家沟流域,只可远观。“法棍”的中部有九女山,是直立的九道山梁,现今被直白地称为柴坡,已经看不出婀娜多姿的美女模样。“法棍”的颈背,有一处平坦的山梁,山梁上有不大的花海,有别墅和蒙古包,登临其地,至少可以环视三分之一的县地。这个山梁最近有了“万寿山”的称号,缘起于山上种有拐枣,山下有拐枣酒厂。只是,这个“万寿山”的山龄名称还不及十年。
三涧河的南坡,地域相对宽敞,因有几个支流大涧而略有纵深。稍有特点,可观的山头有两处。一为陈家沟垴大梁上那个平地凸起的小山,在平淡的群峦中别具一格。那里的灵气,源于山包垭口处埋着一位医术精湛、传说可以“驱蛇疗伤”的“马灵官”。不知起于何年,这里已演变为三涧河及附近地区人们去病痛、求健康的“几甲医院”。奇峰与神医的结合,印证了有仙则名,引人入胜,遂成一方形胜。
另一山为位于陈家沟与干沟交界处的马山。山形似马,有马嘴、马腰、马尾等与马对应的小地名。传说此马为一金马,山中有两位仙人不停步推着碾子,源源不断碾出金子。不幸的是,这个碾子不知何时被歹人偷了,这座马山也就变成了普通之马。早年,在马头处生长着两株千年古柏,传为此马的耳朵,远远可见。可惜的是,1980年被马山下的一人夜晚偷伐,后被公社没收,最后做了公社一位官员的棺材。“马耳”的被砍,神树的告终,宣告了马山的衰落。昔日的形胜之地,已很少有人提及。
三涧河汇入汉江的河口,位于县城下游约十里地的地方,涧流东西走向,一端伸入汉江,一端接近马鞍山,故而成为县域连接东区、南区的旱路孔道。在这个近郊孔道生活的人们,精神的支撑何在,不可详知。但从沿河分布的众多庙宇,也可略见一二。
三涧河口巨龙般伸入汉江的山脊上,雄踞着无梁殿。这是一座没有用一根木头的奇异庙宇,据传此殿为来自湖广的一位巨商所建。此殿建于汉江南岸刀削般的险要之地,无论上水下水,上行下行,行船者都可远远望见此殿。在对神明的仰望中,生活与生命的无常,或许会得到不小的慰藉。
在干沟与三涧河的交汇处,有座关帝庙,俗称“关老爷庙”,供奉的是掌管财运的关公。庙的旁边,是从三涧河谷底分岔出来的一条驿道。此驿道顺坡而上,直抵陈家沟垴,沿着山脊可抵神河等地,是县城通往南区的一条捷径。关公在此,可保旅人人财两旺。这座庙宇后来被改为铁匠铺,打制锄子等各类农具。同时,在庙的上方,设置了一个铸铧厂,有专业的模具师傅制作犁铧模具,设有一座小炼铁炉。每逢冶炼季,铁炉将各类磨损、损坏的废旧铁器融化成铁水,几十名工人手端铁釜,在模具中快速浇铸,场面十分火热。
在陈家沟汇入三涧河处的山脊“龙头”处,又有一庙,此庙是药王庙,因修路炸毁山梁,遗址无存,只留“庙上”这个地名。听说过去常在此过庙会、唱戏。
最后一个涧是罗家沟。罗家沟与三涧河正源杜家沟的交汇处,有一座大庙——玉皇庙,庙外建有戏楼。庙已改为学校,几经翻建,只有戏楼保存至今。此地扼三涧河通往棕溪、神河交通要冲,是物资转运、人员过往的必经之地,名气较大。
由此可见,三涧河内,凡逢沟口要冲,均有一庙一神。众神阶级、类别齐全,可满足各色信众的夙愿。遂使彼时的三涧河人和各色行旅之人的精神世界,有了多方位、全程式地抚慰,昭示了先人的人生智慧和生存法则,也彰显了古人自求平衡的生态学逻辑。
三涧河并不平凡,河里有鱼,山上有豹,地下有矿。
河里的鱼都是小鱼,俗称“鱼纤子”。它们游于浅水深潭,色白而体态纤细,只可捉来戏玩,不足以当作食物,故而它更像是三涧河人的一个小宠物。偶尔有体型大者,也不过像庐山上的石鱼那般小模小样,有贪吃者也拿它当作餐食。三涧河里,与鱼相伴的是数量较大的青蛙,个小色绿,背有斑点,长得很是秀气,它们声音清脆,歌喉如同声音甜美的小姑娘。三涧河里最大的鱼是一尺多长的鳝鱼,如水蛇般在深水潭中游走,只是本地人对这种鱼有点惧怕,以为它与水蛇同类,不敢贸然去抓。
这条河中的鱼类难以长大,是因为每逢山洪降临,还未来得及长大的鱼便被狠心的洪水冲进了汉江。这样,三涧河无意中又成了汉江鱼的种苗繁衍地。
早年,三涧河的山上有金钱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20世纪60年代,住在我家附近的大舅爷,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叫阴沟的地方,与一只豹子不期而遇。在豹子凶猛向他扑来时,躲避不及,就势拦腰抱住豹子,人与豹紧抱一起,一齐滚下山崖,跌落于陈家沟沟底河滩,同时毙命。大舅爷的弟弟、儿子将他和豹子抬回家,用豹子肉待客,安葬了大舅爷。年幼时,大人们曾无数次讲述这个惊险故事,并现场指认那个令人目眩的高崖。勇敢的大舅爷,成了我心目中的大力士、大英雄。
我还亲眼见到一事。1976年左右,我在三涧河内的龙头读初中,每日放学回家,都要顺路到位于何家院子的供销社,流连顾盼一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日放学,我们沿着河道朝供销社的方向走,老远看见供销社临河边的房檐下,吊着一张有花纹的兽皮,连身子带尾巴不下两丈长,一阵惊奇。连忙赶到供销社院内,又发现收购门市部内立着一副大骨架。原来,这是一头金钱豹的骨头架子,很像后来所见的动物骨架标本。有人讲书般说,这头豹子是干沟的猎人向作哲打死的。一说是用枪打死的,一说是与豹子搏斗中用拳头打死的。后来才弄清,确实是用枪打死的,因为那副骨架的头骨处有一个明显的枪眼,不然也没法解释这位胆大的向猎人为何安然无恙。
这副豹皮和豹骨在供销社放置干燥了好几个月,才由供销社向上级社交售运走。此后,三涧河再无关于豹子的传说。
地下有矿,此言不虚。朝稍远处说,在上游的木厂有硫黄矿,此矿位于三涧河南岸的银洞沟,1958年8月,由地方国营硫黄矿厂组织开采,就地建炉冶炼。我幼时见到这个矿山时,已经闭矿,成排的冶炼炉有四五排,在银洞沟口内的山坡上错落排列,如大锅灶样的炉体、炉口,有黄澄澄的硫黄残留。银洞沟和三涧河里的水,因富含硫黄而呈白色,老远便能闻到刺鼻的气味,下游的河道中不时可见废弃的硫黄块。据说,这个地方因有硫黄,连蛇都退避三舍了。
为解决硫黄运输问题,当时动用了极大人力,从硫黄矿处,沿三涧河南岸半山腰修了一条公路,直抵三涧河口,可以行驶马车和人力车。这条公路应是全县最早的公路之一,长约二十里。今天,倘若站在三涧河南岸的新公路上,便会看见对岸山腰隐隐约约那条“线路”。当时的运输车辆,多为就地取材、手工打造的木轮车。至今我家的老房子里,仍有一张用硫黄矿运输车轮当作桌面,改造而成的小圆桌。它为一实心轮,直径大概一米,轮心处凿有方孔,用于安插轮轴。木轮周边刻有凹槽,以铁丝嵌入缠绕,用于加固轮毂。这张经历不凡的小圆桌,见证了一段火热的工业文明。
就近处讲,若干年前兴起开矿热。先在方岭赵家山下部的一条沟里,发现了铅锌矿,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矿车把三涧河的公路压损不轻。多年后,听说有一神秘人士,在“法棍”某处,探得一大型铅锌矿,但一直秘而不宣。近年环保政策一日紧似一日,看来,三涧河的这个神秘宝藏,恐怕要永远封存起来了。
三涧河水不长,地不阔,但不乏梦想。幼时,我常常仰卧在这条河旁的山坡上,看无尽的流云由东向西,俯瞰大地,飘逸而去,不禁向往云的灵动与自由;也曾在繁星满天的夜晚,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不禁生出身处何处,人生几何的幽叹。太阳、月亮来了又走,高高下下,生生不息,不禁让我对光阴产生莫大的敬畏。三涧河狭小而深邃的天空,是我目力极远的所在。这些,都给了我悲壮般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