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夜药浴起效,陆遐一夜好眠,她许久没睡得那么沉了。
晨起时,院中有银铃笑声不断。
沈应起了多时,她听得一阵,知道他在院中与人说话,待简单洗漱后,用他留下的小瓶重新为自己易容。
那小瓶里的药水不知是什么制成,倒在掌心是浅浅的泥色,抹上后,与肌肤融于一体,她瞧见铜镜里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但是还不够,昨夜有好几个人见过这张脸。
依着记忆,探手在眉梢眼角增减几处,用眉黛将烟眉画得略垂,平和星眸神采,再稍稍修整,铜镜里的那张脸便与虎子家里看见的无异了。
素手推门出去,沈应自然在,另外两人却不认得。
他与另一名男子站在树下,仰头说话。
那水蓝色的女子看她出来展颜一笑,她挺着孕肚要站起身,男子窥见连忙求饶道,“求你了小祖宗…你身子重,方才闹了那一出,快别折腾了。”
“哼!偏你看不起女子,女子怎么了?我一样能上树”女子似是不快,撅着嘴,扶腰重新坐下。
她拍了拍身边石凳,向陆遐招手,“萧大哥正要与远潮哥哥上去救狸奴呢,夫人快来这里坐。”
两人这一打岔,沈应分神望来,他静沉如渊,隐隐噙着抹笑意,立在树下的姿态极为闲适。
陆遐渐近的脚步一滞。
没有妆点颜色,一头青丝只用木簪挽起,素净得如一捧春雪,盈盈静立,却当得起艳静如笼月几字,沈应眸光在她挽起的青丝上稍顿,温声开口,“今日精神可好?”
“是松快了不少。这是怎么啦?”她方才瞧见他们望着树上。
“树上有只狸奴,我与远潮正在想办法。”
“戚远潮见过嫂子。”戚远潮朗声见礼,指着蓝衣女子道,“这是内子,赫连昭。”
“夫人快来坐着,他不要我帮忙,就让他们男人去忙活。”赫连昭眼里含笑含俏,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
陆遐依言坐过来,她笑意更浓,隐约露出两个虎牙,一脸娇俏顽皮神色,实在看不出将为人母。
幽绿林叶间,似有一抹雪白,看来便是狸奴所在了。
“戚夫人的眸色生得真好看。”赫连昭叫自己夫人,陆遐便随她的叫法,两相坐定,女子眸子如两丸莹润的琥珀。
好一双澄澈透亮的琥珀瞳!
她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当真?家中年轻一辈只有我是琥珀瞳,为这双眼睛我都愁死了。”
“为何?”
“赫连家祖上有外族血统,这么些年早与齐朝人无异了,可隔着一段时日,总会有一两个…”
她这么一说,陆遐便知晓症结所在,她眸色罕见,兴许从小就遭受非议,被人当成异类。
“别人自说他们的,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赫连昭重新绽开笑颜,“你这么说深得我心,我们也别见外夫人夫人的叫,还是叫你姐姐罢。呀,你小心些!”
她后半句是对戚远潮说的,树上狸奴趴在树梢头,他将衣摆别在腰间,搓了搓手,一个纵身爬了上去。
那树高约两层阁楼,以他和沈应身量倒也不算太难,只是树梢横越,越往尽处枝干越细。
沈应袖手,显然不欲暴露武艺,陆遐看了片刻,加上从赫连昭那里听来的,心中有了大概。
这两人原是沈应负她在山道上遇见,夜宿静月庵只隔一个院子,今早不知为何聚在一起。
树梢狸奴尾巴轻快晃动,戚远潮一攀上树,它警觉睁眼,慵懒优雅从树梢站起,在原地伸了一个懒腰。
树枝上下摇晃,惹得赫连昭娇呼连连,她挺着沉重的身子站在树下,担忧目光看着树上的一人一猫,“这可如何是好?”
狸奴警觉,怎么也不肯下来。
沈应看那男子颤颤巍巍,抖着腿终于在树上站直,铁青着脸,咬牙向狸奴的方向迈过一步,试图伸手招它过来,可惜狸奴非但不理他,趴着向树梢退去,蓬松灵活的尾巴垂落,间或甩动一下。
一人一猫倒在树上对峙上了。
袖子被人轻扯,陆遐立在身侧,清浅目光望着树梢,沈应知她意,口中仍道,“再等等。”
男子神情沉静,显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便不再提了,再看得片刻,陆遐见他袖口极细微一动,如风拂袖,树上狸奴喵呜一声,白影自树上扑下来。
“小狸奴掉下来了!”赫连昭恐它受伤急得要来抱。
“小心!”
她一心要救狸奴,忘记自己身子重,急走间几乎摔倒在地,陆遐心头一紧,上前一步牢牢扶住,那狸奴不偏不倚,正好扑到两人怀里。
树上男子惊跳着滚下来,不管身上一身尘土,自陆遐怀里扶起她,将赫连昭浑身上下打量遍,确认没有掉一根头发,终于放下心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这个”他一脸急怒,要斥责的话语含在嘴里,又跳起来伸手将一人一猫重重一抱。
“呀好痒!”狸奴掛在她胸口,伸出粉嫩小舌,赫连昭边笑边躲,笑得梨花乱颤。
陆遐与沈应半响相视一笑。
救下狸奴,赫连昭也无事,陆遐两人与他们道别,妙云让两人早课后去见她,眼看着时辰将近。
庵主年事已高不好让她久等。
昨夜到静月庵时天色晚,看不清庵院,白日里果然是另一副景象,客房附近有一片翠竹林,穿过竹林,远处隐隐可见雄伟的庵院,还有巍峨的殿脊,两人举目远山间云雾缭绕。
“好雄伟的庵院!”
待两人走到静月庵正门前,巍峨大殿内佛幔分垂,檀香氲氤,佛音袅袅。
过了片刻,正值早课结束,一个个素衣尼姑捧着经卷,自大殿内走出来,肃穆而庄重,静云、静延和无岫也在列。
静延看见阶下立着的两道身影,喜得一笑,握着陆遐的手软软道,“恭喜姐姐,今日脸色好多了。”
甜香近身,静延言语温软,美目和善,陆遐回她一礼,也谢过无岫,展颜轻语,“昨日多谢静延师父和无岫师父带路,我们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没想到她会道谢,无岫偷眼看了静延一眼,静延赞许地颌首,她便受了一礼。
女子脾性温柔,言语雅致,立在粗旷刚硬男子身旁,一刚硬一柔软,再相合不过。
“这位是静云师父吧?”
静云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谢过两人,冷不防听见自己名字,美目转瞬望去,萧檀越的夫人回以温温一笑,“昨夜还没多谢师父仁心,带我夫君去抓药,药材繁多,劳累师父了。”
静云侧身避过她一礼,掩唇换上笑颜,“算不得劳累,横竖只是一些药材罢了,是你自个儿有好福气,定能早日康复。”
“有师父叮嘱看顾,想来定能药到病除。”
女子盈盈软语,如水胸怀看着没有半点脾气,可静云闻言心中惊疑,不免疑心她知道清晨一事,再看她脸色温柔,又不太准了,只得道,“算不得什么,你们二位是来寻庵主吧?她在等你们。”
“两位且随无岫去。”
妙云正在念经,听他们进来,念了一声佛号,和蔼开口,“今日好多了罢?”
陆遐跪坐,以额抵地,庄重行了一礼,“是,劳您费心了。”
妙云探手示意她起来,细细问过身上感觉,半响把脉,点头欣喜道,“看样子药方没错。”
“这药浴还要泡上三回,今日已准备好了,你自去吧。”
陆遐今日精神大好,待她入内后,沈应跪坐在一旁,妙云双手在小桌上摸索,沈应道她要念经,将一旁经书送往她掌心。
却是一卷《金刚经》。
“你这后生,欺负贫尼眼睛看不见么?”妙云触得掌心经卷一时失笑,沈应这才发觉不对,报拳致歉,“庵主恕罪,晚辈无意冒犯。”
妙云闭着眼乐呵呵摸索手中经卷,言语慈爱,“静坐无事,就由你来念吧。”
沈应不敢推拒,恭敬应是,双掌便要接过她手中经卷。
侧耳细听,妙云恍然道,“是了,你不晓得。念金刚经须净手焚香开卷。”
沈应讶然,自懂事起,他唯一心愿便是跟随父亲脚步,那注定是一条荆棘密布的杀伐之路,此时鼻端有浅浅墨香…心中不免忐忑,不知自己有资格念诵否,他心虽是清明,可这一身杀孽,实与佛门之地格格不入。
“凝神,不可轻慢。”妙云肃容,似窥见他分心之举,沈应收拢心神,淨手按她所言一一诵读,慢慢展卷。
卷上墨迹沉静内敛,笔锋走势从容静定,沈应起先不习惯,口中念了一段,心里浮躁不安渐远,心中越发沉和。
他静诵端肃,妙云赞许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