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战文字的发展(一)
基督教与一切宗教流派以及思想流派一样,创立伊始,就面临一个重大问题,即确立其创始人或者教主的地位,古今皆然。
上古巫术文化流派,由于种种条件限制,创始者究竟为何人,教主究竟为何人,难于确认。这个问题便不很突出。只要其原始教义依仗歌人或者仙人传唱流布,已算不错。所以,婆罗门教只有蚁垤仙人和广博仙人的《罗摩衍那》及《摩诃婆罗多》赞颂,希腊巫术信仰则得神话传说与荷马史诗传唱。
到了农耕文化时代,广土众民的大帝国,成为世界上社会结构与政治结构的普遍形式,宗教文化取代了巫术文化,人间定于一尊,天界定于一神。宗教,或者说宗教流派的影响和地位,更非巫术流派所可同日而语。成则奄有天下,败则无所立锥。而成败之大端,便在于教主地位的确立。教主地位未立,或者立而不稳,则何以服人?故一种宗教未成为统治性宗教之时,必争取其教主地位超越其他宗教教主。否则,这个宗教流派或者思想流派很难在世间立住脚,即使一时立住脚,也难于传诸久远。基督教还处于非法地位时,为争取耶稣在天上人间的“基督”地位,即“受膏者”的君王地位12,确实做出了其他宗教及思想流派所未能做出的牺牲,乃至耶稣本人甘愿被钉于十字架,大彼得被处死钉于十字架时,为尊崇耶稣而自愿头朝下而死。这等舍身取义的精神和悲壮之举,确实不是其他宗教和思想流派的创始人所能企及。而这种牺牲又被解释为“道成人身”为人类赎罪的慈悲行为,以“普世之爱”的普世价值观,取代各种巫术信仰乃至犹太教的上天“选民”的狭隘种族价值观,适应了欧亚非交汇地区广大下层民众“平等互助”的历史要求,所以,最终能够得人心而得天下。
基督教对异教的打压,除了政治暴力以外,当然也有理论上的斗争。这催生了诸如哲学神学论战演说、檄文、释经(说明)、渥米利亚(交流,交谈)等文体,乃至诽谤谩骂,也成文章。教会在政治和精神生活中作用的加强,使演说(布道、安慰辞、葬词、圣徒悼词等)发展为教会特产。古希腊演说的另一种体裁“赞词”在4世纪基督教文学中也很流行。这类作品的特点与晚期异教修辞学家诸如瑟米斯提奥斯、希麦利奥斯、李班尼奥斯等人的典范相比,变化不大,但是思想感情则完全是基督教性质的了。
4—5世纪,拜占庭产生了一批基督教作家,历史上统称为“早期教父”,著名的有亚历山大的阿桑那修斯、恺撒利亚的巴西雷奥斯、纳齐安泽诺斯的格列高利奥斯、努塞斯的格列高利奥斯和叙利亚人叶夫莱姆(Ἐφραίμ ὁ Σῦρος)、金口约安尼斯。可以说,这些人都处于当时文化教养的顶峰。他们把新柏拉图主义辩证法的精致手段用到神学论战之中。而精通古代语言艺术,就是他们的智慧标准。
他们与异教徒的论战,主要集中在“道成人身”“圣灵受孕”“耶稣殉难”等常识难于理解的问题上。论战时,他们照例不容异教徒辩白,若是书面论战,则一般不引用异教徒的原话或者原文,以免“谬种”流传。
“道成人身”是受到怀疑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既然神掌握着万物的命运,那么,赦免人类之罪,神一念便可解决,何必非要“道(圣子)”成人身?这是从一般的赎罪说可以推论出来的。但阿桑那修斯的反驳与阐述远远超出赎罪说的水平。他说,神—道成为人,是为了让我们可以神圣化:
道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牺牲,终止了判决我们的法律,更新了我们生命的开端,赐予了我们复活的希望。
……
的确有一种欢乐,存在于战胜死亡的胜利中,存在于我们通过主的肉体而获得的不朽中。因为有主的复活,我们的复活才能得其所。主不朽的身体成为我们不朽的原因。13
原来,道之所以要成人身,不仅仅是以人的身体为人类赎罪,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人的身体作为牺牲,终结人类不能复活的法律,而以自己的人身的复活飞升,给了人类复活的希望和信仰。这样的立意,确实比消极的赎罪说崇高得多了。高屋建瓴,的确是早期教父们论战的一大特色。
“圣灵受孕”,也就是耶稣的母亲玛利亚以童贞之体受孕,这也是常人想不通的事。叙利亚人叶夫莱姆这样来训示愚氓,他把基督化身为人,比喻为珍珠在贝壳中形成:
……我举这样的例子,来帮助我说明本质……珍珠——是肉体形成的宝石,因为它是由贝壳中获得的。因此,谁不相信神会从肉体诞生为人呢?珍珠的形成,不是由于珠蚌的许诺,而是由于闪电和水的激荡。基督也是这样无须肉体快感而由童贞孕育。14
在另一篇著作《驳研究圣子本性者》里,他把耶稣称为普世救主和医生,他批评有人竟敢研究基督的本性,因为那是人类理智不可企及的。他规劝这些人不要探讨类似问题。这篇文章开头堪称一首庄严的基督赞美诗:
天国君王,不朽主宰,独出之子,圣父所爱——圣父缘唯一恩德,以己之权,由土造人,神圣本质,慷慨慈悲——为神亲手所造之人,你自天而降,拯救一切苦难。源于狡诈,所有人皆在邪恶中受苦:病痛日沉,无可救治;无论先知,无论圣徒,皆无力医治满目疮痍。因此,神圣独子,照见现存一切皆在恶中受苦,乃遵圣父之意,自天而降,孕于圣母童贞,依照自身圣意,脱胎而出,来到世上,以慈悲福祉,救治种种羸弱患者,并以自己的语言,治愈一切疾病。祂使所有人摆脱自身疮痍的恶臭。但是,忘恩负义的痊愈者,不知感激医生的治疗,反而去研究不可理解的本质……15
叶夫莱姆以通俗的比喻,讲解深奥的道理,又以对神的庄严赞美,以及对研究神本质的妄想的批评,确立了对基督的坚定信仰。
至于“基督殉难”,也是异教徒们质疑的焦点。基督既然为神,何以无法救自己一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莫过于金口约安尼斯最为高明。约安尼斯,娴于辞令,人称“金口”。他的创作达到修辞散文的高峰,影响贯穿整个4世纪。他的一生充满紧张的悲剧性。他生于安条克,从李班尼奥斯学习修辞,然后加入叙利亚隐修士行列,成为严格的苦行僧;回到安条克后,他凭自己的布道,以及在市民与当局的冲突中坚持独立不羁的立场,而异常受欢迎。398年,他被召到君士坦丁堡,做了京城宗主教。但是,他之所以大受欢迎,并不仅因为表面的修辞艺术技巧,而是内容。他讲述人类的苦难,揭穿罪恶、虚荣、贪婪、嫉妒、酗酒、放荡。而他在讲话或者布道时,对皇帝与奴隶、俗人与僧侣、富人与穷人不加区别,因此树敌众多。他的刚直不阿与坚定不移的直率,招来宫廷和高层教士的仇恨,上自皇帝阿卡狄奥斯和皇后尤朵吉雅把他流放,下至安条克的富翁们也出钱买他的项上人头。他被褫夺圣职且被流放,后来,在民众动荡的压力下,虽被召回,但他并不屈服,于是,过了几个月又被重新流放,最后逝于亚美尼亚库库兹城。
金口约安尼斯正像这个暴风雨年代的某些作家,比如叛教者尤利安诺斯,特点是工作狂。他的多产特别惊人,如果考虑到演说中临场发挥的修饰性修辞,金口约安尼斯思维的敏捷,确实非同寻常。他的演说热情洋溢,若疾风暴雨,扣人心弦。他成为拜占庭每一个传道士高不可攀的典范。他表述问题通俗易懂,对比鲜明而形象,没有多余的辞藻,句式纯朴。他常常把驳斥异教徒跟解经诠释结合起来,采用古典形式,思想明晰,表达简洁。而且他总是能预见到对手可能如何反驳,常常以此为出发点进行阐释,伴之以异教文献的例子,用来跟基督教生活例子相对照。比如他的《四谈哥林多前书》第一章论及基督受刑时说:
如果我说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异教徒就会驳斥说:这怎么合乎理智?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受罪时,何以不能自救?以后又何以能够复活去挽救他人?如果祂具备这种力量,就应该在死前显示出来(犹太人的确这样说过);既然祂不能救自己,怎么可能救别人?异教徒说,这不合乎理智。是的,的确——这超乎了理智。十字架里有不可言喻的力量。遭到折磨,却超乎折磨之上,被捆绑却能胜利,这需要的就是无穷的力量……“祂为什么在十字架没有挽救自己?”因为祂急于以自己的死来结束冲突。他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非不能也,是不为也!16
这段谈话的前半部分,他一直以异教徒的质疑发问,也道出了听众心里的疑惑,直到最后两句,陡然一转,一句“祂急于以自己的死来结束冲突”,把耶稣基督悲天悯人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再加上一句“他没有从十字架上走下来,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不仅说出了基督人格的崇高,也道出了基督的万能,以及一切伟人和圣神最突出的修为,即坚强的自制能力。这样的论战与布道,确实有醍醐灌顶之效用。
他还常常向听众设问设答地布道。比如讲视死如归的问题:
但是,你们会说,异教徒里不少人蔑视死亡。那是谁呢?你们告诉我。是那喝毒芹汁的(笔者按:指苏格拉底)吗?但是,像他这种人,如果方便的话,我在我们的教会里可以举出上千人;如果在受迫害的时代允许服毒自杀,那么,所有受害者都会显得比他光荣。同时,他服毒之时,他无权决定喝不喝,他想不想喝都得喝。因此,这种事算不上英勇,而是无奈。强盗或者被判处死刑的凶手受的刑罚,比他还多呢。17
异教徒们引以为傲的苏格拉底被判处服毒而死,被金口约安尼斯与强盗受刑相提并论,定性为“无奈”,“算不上英勇”。相反,基督教不允许自杀。如果允许自杀,则从容就义者将不可胜数。这一比较,立见高下。这样的谈话,朴素易懂,从容不迫,形象清晰,俗语丰富,贴近百姓的生活,听了不由人不服。
基督教最终能战胜古代巫术异教,除了历史和政治因素以外,也确实得力于这一批人格崇高、思维敏锐、语言功力炉火纯青的思想家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