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异教文学的延续
尽管基督教成了国教,但希腊人是古代文明的承载者,在哲学特别是文学领域中,某些体系依然是不可动摇的,缩减的只是其运作范围而已。得其形似的古代约法与规则,与圣经的训诫以及普世教会的规定,不能不共存共荣。由于基督教内部的社会化进程,不仅信徒人数剧增,而且成员质量也明显改观。越来越多的有教养的上层人士皈依,自然也把古代修辞学最精致的形式带给基督教的传道工作。早在3世纪中叶,新恺撒利亚的格列高利奥斯(俗名Θεόδωρος,法名Γρηγόριος Νεοκαισάρεια,210/215—275年)布道时,把颂词(Πανηγυρικός)献给自己的老师欧利根。他讲的是自己在亚历山大教会学校学习的岁月,以及自身精神成长的道路。但演讲的形式则把传统诗歌形式与自传体结合起来,精神的崇高、颂词的庄严、自白的亲切、语调的令人信服,相互补充,效果极其动人。4奥林巴斯辅祭麦索狄奥斯(Μεθόδιος Πατάρων,约260—312年)是反欧利根的,他的对话式作品《十女宴会,又名论童贞》中,旧的文字游戏与新的内容结合得更明显。其语言和风格、隐喻和观念,都富于柏拉图式的联想。只是其中丘比特(Ἔρως)的地位被基督教的童贞代替了。结尾处,散文叙述中断,转向赞美诗,参加对话的人,为基督与教会的神秘婚姻唱起庄严的颂歌,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效果。基督教的精神被古典文学的形式提高到了庄严典雅的境界。5
不过,麦索狄奥斯的创作离严格的“文学”还远。4世纪60年代,有个人名叫劳迪凯亚的阿珀里纳利奥斯(Ἀπολλινάριος Λαοδικείας),据说企图模仿品达、欧里庇得斯和米南德的风格,用古典的六音步诗体转述新旧约内容,不过,他的作品失传了。后来,有一部模仿荷马的韵律和语言改写的大卫诗篇,被归到他名下。但这部作品模仿得太逼真,于文学发展已没多大意义了。
4世纪拜占庭文学的情况十分复杂。异教文化回光返照,灿烂一时。哲学领域,3世纪成了新柏拉图主义的一统天下。为了跟基督教竞争,新柏拉图主义逐渐形成无所不包的世界观体系,极力占领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一切领域。4世纪,新柏拉图主义的叙利亚学派和帕加马学派对奇迹和魔法越来越感兴趣,曾一度占了统治地位。其代表人物有杨布利霍斯(Ἰάμβλιχος)6、卡帕多基亚的艾德修斯(Αἴδεσιος Καππᾰδόκης)7和皇帝尤利安诺斯(Ἰουλιανός,331—363年)。5世纪,神秘主义倾向有所淡化,而在逻辑系统化方面颇有建树的雅典学派登上前台。代表人物是人称“继承者”的普罗克罗斯、奈阿珀利特人马利诺斯(Μαρίνος ὁ Νεάπολίτης,约450—约495年)等人。529年,雅典学院被皇帝尤斯廷尼安诺斯查封,异教哲学才告终结。
4世纪,异教修辞派文学盛极一时。自古希腊智者学派开始,修辞学家们就坚信自己的事业有全人类的意义。这种信念在与基督教对立的条件下,有了新的意义。4世纪修辞学扛鼎人物是安条克的李班尼奥斯(Λιβάνιος,314—约393年),他认为,语言艺术是城邦传家宝。修辞美学与城邦道德相互支撑,传统修辞学与传统公民道德合二而一,而且被希腊异教的权威神圣化了。因此,他倾慕古老的宗教,而且为它的衰落而哭泣。对他而言,基督教与一切不合乎古典精神的现象一样,与其说可恨,不如说可恶。这种情绪明显表现在他规模宏大的自传《生命,又名谈自己的命运》中。这部作品与纳齐安泽诺斯的格列高利奥斯的《自叙诗》以及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堪称中世纪初忏悔文学鼎足而三的里程碑式作品。
与李班尼奥斯同时代的,还有一批修辞大家。瑟米斯提奥斯(Θεμίστιος,约317 — 388年后)为人慎重而极富哲学修养,希麦利奥斯(Ἵμεριος,315—386年)娴于辞令。尤其被基督徒称为“叛教者”的皇帝尤利安诺斯,简直就是一位足以跟好战的基督教领袖如亚历山大的阿桑那修斯抗衡的异教对手。此人集皇帝、大祭司、哲学家和修辞学家于一身。古希腊文化的一切,从荷马到李班尼奥斯,从赫拉克利特到杨布利霍斯,对他来说都同样珍贵。他要完完全全复活古典文明。他在位时,撤了基督教徒的高官显职,不许在学校中布道,但他没有直接迫害基督徒。他的文学创作在文体、风格,甚至语言方面,无不显出异教色彩。他的散文体宗教赞美诗,如《献给太阳神》《献给众神之母》,只看标题就知道是异教作品,其中充满哲理的精微性,语调的亲切令人吃惊。他模仿琉善风格的讽刺作品《恺撒对话》,居然敢狠狠嘲笑“与使徒同等的”君士坦丁大帝。檄文《仇恨胡子的人,又名安条克人》通过安条克居民的感觉,绘了一幅自画像。按基督教的传说,尤利安诺斯在劫难逃,这位皇帝在跟波斯人打仗时受重伤,弥留之际说:“你赢了,加利利人!”8意思就是说,耶稣基督赢了,因为耶稣是加利利人,也就是说,他死后,基督教就要彻底胜利了。尤利安诺斯的死,可以说在形式上给异教文化画上了终结的句号。他死后,新皇帝尤比安诺斯(Ἰουβιανὸς,331—364年)取消了限制基督徒权利的规定,基督教重新获胜。此后,异教徒被褫夺了国家职务,异教文化受到无情摧残:391年异教的瑟拉佩雍(Σεραπείον)大教堂连带其巨大的图书馆被焚毁;415年一群宗教狂热分子、僧侣和市民,打死了亚历山大女哲学家和数学家宇帕提亚(Ὑπατία,370—415年);529年,尤斯廷尼安诺斯取缔了多神教文化最后的避难所雅典学院,最后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消灭了异教文化。当然,异教文化与文学并不会因此而彻底消灭,只是采取了表面上与统治者合作的形式,继续发展。6世纪的诗人阿噶希亚斯与史家普罗阔皮奥斯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