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原:一部文化史(人文与社会译丛)
- (美)维多利亚·迪·帕尔玛
- 6383字
- 2024-05-20 15:37:00
救赎的景观
“荒原”的古英语(Old English)前身是“weste londe”(荒地),或者更常见的写法是“westen”;人们最初在《圣经》文本中发现这个词,它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宗教内涵。[153]在《旧约》和《新约》的早期版本中,荒地是一个充满危险和艰辛的地方:它荒凉、气候恶劣、缺少食物;其险恶生灵对人类生命十分有害,对人类而言,仅仅活着离开荒地就是一个奇迹。荒地不仅检验人的肉体,也检验人的灵魂:人们在荒地上生存要依赖上帝,需要信仰并顺从神的意志。荒地是人接受审判和磨难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荒地也是救赎的场所。在《旧约》中,荒地是以色列人被放逐的地方,是他们被迫受苦和赎罪的地方。在《新约》中,施洗约翰、基督和隐士圣徒心甘情愿进入荒地,到此来检验和证明他们自己。因此,尽管《旧约》将流放到荒地视为一种惩罚,但在基督教传统中,这被视为获得和证明圣洁的机会。荒地不仅仅是可以产生救赎的地方,事实上也是可以实现救赎的地方。
大约在13世纪初,该古英语词根“west-”开始被盎格鲁——诺曼语(Anglo-Norman)的“wast-”取代。同时,用法也开始转变,从名词变为形容词和动词——换言之,尽管在古英语中我们往往会发现“westen”被用来指一个物体,但从中古英语(Middle English)早期开始,我们却越来越多地发现“waste”被用来修饰一个名词或表示一种行为。[154]中古英语中的动词“waste”来自古法语(Old French)“gaster”,意思是摧毁、损害、破坏、毁掉;消耗或浪费。取代“荒地”的新名词“荒原”(wasteland,即wast-与land的结合)虽保留了空旷、荒凉之地的古老含义,但有了新的变化,即表明空旷是由于某种巨大的破坏或毁灭造成的。这样,“荒地”曾被用来指土地的现有状态,而“荒原”指的是由于先前的一些行为而变成荒地的土地。此外,由于这个词现在有了消耗和浪费的含义,将一片土地称为荒原也就含有一种道德评价的意味。因此,“荒原”现在也被用来指以某种方式被不当使用的土地。伴随着这种意义的微妙转变,毫无疑问也正是因为这种转变,英语中出现了两个新词,“荒漠”(desert)和“荒野”(wilderness),这两个词取代了古英语中的荒地,它们象征着一片空旷的无人居住的土地,但不一定传达了破坏和道德谴责的联想;而这种联想现在已被赋予了“荒原”。[155]
到17世纪初,“荒原”一词在用法和词义上都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它出现在1611年的英王钦定版《圣经》之中,将一套特定的联想和内涵巩固下来,传给了英语世界的世世代代。钦定版《圣经》的目的是取代早期《圣经》译本,包括主教版《圣经》、廷代尔版《圣经》、科弗代尔版《圣经》和日内瓦版《圣经》,它的目标是使《圣经》文本标准化,清除被认为有煽动可能的文本注释。它的语言倾向于古体化与拉丁化,构建了源远流长的英国国教传统,它推崇新文体的同质性,给英语语言及其文学留下了持久的印记。[156]没有哪本书比钦定版《圣经》对英语语言产生的影响更大了,毫无疑问,正是这本书使得荒原概念在英语文化想象中产生了空前的共鸣。
钦定版《圣经》倾向于使用更新的“荒野”一词来代替较老的“荒地”。像荒地一样,荒野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它贫瘠、干旱、荆棘丛生。荒野是“沙漠有深坑之地,……干旱死荫,……无人经过、无人居住之地”(《耶利米书》2:6—7)。荒野是一个容易迷路的地方,因为那里是“荒废无路之地”(《约伯记》12:24)。在此,迷路不仅具有字面意义,也有隐喻性,因为荒野是以色列人叛离上帝的地方。为了在荒野中生存,人们必须服从上帝,因为上帝展示了他“在旷野开道路”的力量(《以赛亚书》43:19—20),以及将他的选民带回文明之地的力量。因此,尽管一个人可能会在荒野中迷失,但他也可以在荒野中找回自己。
尽管钦定版《圣经》有时会交替使用“荒原”和“荒野”两种说法,比如当上帝在“旷野——荒凉野兽吼叫之地”(《申命记》32:10)发现雅各的时候即是如此,但这两个词语在那种语境下往往有着重要的区别。在《圣经》文本中,“荒野”往往表示的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并且是一直贫瘠的土地,而“荒原”常常更多地用来指一个地方因破坏而贫瘠、荒凉的情况,就像上帝威胁的那样,“有居民的城邑必变为荒场,地也必变为荒废,你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以西结书》12:19—20)。上帝用摧毁城市和田地的方式来表明他的不悦与力量,一个被摧毁的地区显示了他的愤怒。因此,景观的状态暗示了上帝的态度。干旱、贫瘠、黑暗和荒凉的景观表现了上帝的责难,点缀着河流、草地和果实累累树木的翠绿景观则让人想起伊甸园,这预示着神的祝福。
然而,将一个破败的不毛之地变成青葱翠绿之所是有可能的,这种转变证明了救赎的存在,就像主说的:“我洁净你们,使你们脱离一切罪孽的日子,必使城邑有人居住,荒场再被建造。过路的人虽看为荒废之地,现今这荒废之地仍得耕种。他们必说:这先前为荒废之地,现在成如伊甸园;这荒废凄凉、毁坏的城邑现在坚固有人居住。”(《以西结书》36:33—38)救赎将荒原变为花园:“耶和华已经安慰锡安和锡安一切的荒场,使旷野像伊甸,使荒漠像耶和华的园囿;在其中必有欢喜、快乐、感谢和歌唱的声音。”(《以赛亚书》51:3)
于是,在这里,“荒原”、“荒野”和“荒漠”这些词可交替使用,不过其含义有微妙的不同。像荒漠和荒野一样,而荒原则是荒无人烟且贫瘠险恶的。荒野往往用来指代自然的原始状态或初始状态,但是由于荒原与人类的破坏行为有关,因此更常常与后堕落时代景观(postlapsarian landscape)联系在一起。不过,即便荒原明显证明了神的责难,《圣经》也教导说,只有把荒原变成花园才能实现救赎。这样,尽管荒野是个人可以得救的地方,但荒原却是通过景观的转变而实现集体救赎的地方。荒原与谴责、损坏、赎罪和救赎的道德循环之间的联系,在17世纪的英格兰对于任何常去教堂的人来说都是相当熟悉的。随着17世纪最受欢迎的散文小说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的出版,荒原概念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文化共鸣。[157]
令人恐惧的生态
《天路历程》是有史以来最受人们欢迎的书籍之一。它首版于1678年,到1688年班扬去世时已出11版,1695年出了第20版,1938年出了第1300版。它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从未绝版。[158]班扬的寓言讲述了朝圣者,也即小说中的基督徒,从他在毁灭城的家到天国之城的旅程。途中,基督徒经过绝望潭、拯救墙、艰难山、屈辱谷、死荫谷、财富山、着魔之地和死亡河,这些是他必须抵抗的诱惑,必须克服的困难,必须从中逃生的危险。而他途经的景观的名称也富有寓意:泥潭孕育了绝望;山意味着艰难的攀登;一个山谷产生了屈辱,另一个山谷造成了致命的危险;狂喜的大地令人心醉;等等,还有很多(图3)。因此,基督徒的旅程既是空间的也是宗教的,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这样,其所经受的自然的试炼与磨难,是为了考验和增强他的信仰,最终使他成功进入天国,确保他的得救。
死荫谷是班扬版的《圣经》荒原。班扬转述先知耶利米的话,将它描述为荒凉的地方,“一片旷野,一片沙漠有深坑之地,一片干旱死荫之地,一片无人(除了基督徒)经过、无人居住之地”。死荫谷“黑得如同沥青”,被“无序的云块”以及死神展开的翅膀笼罩着。山谷里住着深坑里来的小鬼、妖怪和恶龙,充满着可怕、凄凉的号哭声和叫嚷声,令人畏惧的来回奔跑的噪声,以及“持续不断的咆哮和叫喊声,就像有人身处说不出的苦难之中”。穿过死荫谷的路很窄,右侧是无底的壕沟,左侧是危险的泥沼,山谷中间是地狱之口,一个燃烧的坑,喷出火焰和烟雾。地狱之口的另一边则是幽谷的第二个部分,这里更为危险,到处都是“圈套、陷阱、罗网”,“坑、深洞和斜坡”。死荫谷是位于天国之城外面的花园一般的安息地的对立面,安息地不像死荫谷那样“每一处都令人恐惧”,且“完全没有秩序”。有威胁的暗藏危险的景观的缩影,以及《圣经》荒原的再现包含了班扬能够“说出”的每一种危险,也带来了最后的检验。基督徒与魔鬼战斗,他走在狭窄的道路上,避开壕沟、泥沼、深坑和陷阱,生存了下来,但只是有了神的干预才能如此:在最黑暗的时刻,他听到《诗篇》(23:4)的话,“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这些话给了他前进的勇气。[159]
图3. 托马斯·康多:《天路历程地图》(伦敦:特拉普和霍格,1778)。
但是其他的自然特征也构成了威胁——事实上,《天路历程》里的整个景观都是对身体和精神的考验。绝望潭是浑浊、泥泞的沼泽,基督徒出发后不久就陷入此地。班扬描述它,在这里“浮渣和污物与罪恶相伴,因此它被称为绝望谭:当罪人意识到自己迷失时,他的内心会产生害怕、疑问和失望不安,所有的这些情绪都会集聚并笼罩这个地方”。艰难山是一座必须攀登的陡峭的山。当然在山的底部基督徒有两条路可选,一条叫作危险(Danger),它通向大森林,另一条叫作毁灭(Destruction),它通向“广阔的黑山脉”——基督徒知道要走那条笔直、狭窄的路,当然这是最困难的路。财富山是一座小山丘,山上有座银矿,基督徒及其同伴被银矿诱惑。基督徒抵挡住了诱惑,但他的同伴们没有,“从山的边缘看,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掉进了深坑里,他们有没有下去掘地,他们有没有在山底因湿气而窒息”,叙述者说,“但是我注意到:再也没人见过他们的踪影”。[160]最后,抵达天国之城的最后一道障碍,死亡河,该河的深浅因信仰虔诚与否而异,对信仰虔诚的人来说,这条河只会显露出稳固的河底,而对信仰不虔诚的人来说,这里则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此处,景观是灵魂状态的反映。
尽管《天路历程》是班扬在贝德福德郡监狱时构思的(他因为不信奉国教而服刑),但当这本书出版时,他已获释并正享受着一段成功的巡回布道。20世纪的学者已注意到,基督徒从毁灭城到天国之城的旅程与从贝德福德郡南部到伦敦的主要道路有许多相似之处。[161]根据这些解释,他们已确定了《天路历程》中提到的至少二十一个地方。毁灭城就是贝德福德郡;绝望潭与从贝德福德郡到安特希尔道路两侧的大量黏土沉积物有关[尽管它可能是位于霍尔的霍克利(Hockley in the Hole)附近的某个地方,古文物研究者威廉·卡姆登在《不列颠志》中将其描述为“一条泥泞的路(……)给旅行者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还加上了语源学解释,“我们的祖先老英格兰人称之为极度泥泞的霍克和霍克斯(hock and hocks)”[162]];拯救墙与从里奇蒙特(Ridgmont)到沃本路(Woburn Road)旁的贝德福德庄园四英里长的砖墙相似;艰难山与安特希尔山相似,这是这片国度最陡的山;死荫谷和米尔布鲁克峡谷相似,它就在安特希尔山西边;死亡河与泰晤士河相似;天国之城与伦敦相似。[163]
在《天路历程》中,班扬将他熟悉的环境变成寓言般的风景,给独特的自然特征赋予道德品质和情感性能,并将《圣经》中的荒原安置于贝德福德郡。此外,克里斯托弗·希尔认为,《天路历程》也起到了反圈地的寓言式作用;在这一寓言中,被绝望巨人封闭和保留的土地与以马内利的土地形成了对比,以马内利的土地是所有朝圣者共有的。[164]班扬将他熟悉的环境转化为普遍的道德景观,这表明荒原可以位于任何地方,因为它的所在地实际上是个人的灵魂所在。但是班扬利用当地特色来塑造他的具有讽喻意义的景观,也与其他传统联系在一起。特别是他将一些景观变为基督徒受考验的场所,以沼泽、山脉、深坑和森林为主角,并让它们作为极度困难和危险之地反复出现,这表明《圣经》里的荒原概念已经影响了当时流行的景观概念。因为17世纪英格兰的男男女女都非常清楚,荒原不仅在《圣经》、文学和人类灵魂中出现,而且存在于英格兰的每一个郡。
无用地区和有潜在价值地带
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人们通常认为土地分为两部分:耕地和荒原。耕地包括可开垦的土地和牧场;荒原(wasteland,或者也被写成waste land)就是其他的一切。荒原包括森林和狩猎场、石南荒地和山地、草本沼泽(marsh)和泥炭沼泽(fen)[165]、悬崖、岩石和山脉。这是一个容纳着各种生态的类别,主要因为它们的野性、对驯化的抵抗,以及缺乏诸如村庄、村舍、农场动物或耕地等传统的文明标志而被统合在一起。直到英国内战前,大部分这种地带都是王室财产。但随着议会在执政期间没收了教堂、王室和保王党的土地,大片新土地落入政府手中,以前这只是偶尔的关注点,现在则变成了一个紧迫的问题。
1652年沃尔特·布莱斯的《英格兰土地改良增订版》(见图4)的卷首插图很好地捕捉了这一历史时刻。[166]在一面写有“共和国万岁”(VIVE LA RE PUBLICK)的旗帜下,是一个将英格兰圣乔治十字架和爱尔兰七弦琴结合在一起的盾牌,还有一个椭圆形的月桂树图框,其上有这本书的书名和作者名。在图框的两边,我们可以看到内战的对立力量:骑马的保王党人(Cavaliers)从左边前进,步行的圆颅党人(Roundheads)从右边迎向他们。当我们的目光沿着这页向下移动时,我们看到每一组人都转身后退。在更远的地方,当保王党人犁地和圆颅党人挖沟时,他们丢弃了武器和盔甲,并拾起农具使用。椭圆形图框周围的引文用作说明: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以赛亚书》2:4)。随着内战的结束,人们开始将注意力从内战转移到其他问题上。将荒原改造成农业用地的计划越来越多,这展现了千禧年信徒的热情,也影响了内战后许多其他的计划,开垦荒原的任务被认为是国家重建的核心工作。
图4. 沃尔特·布莱斯:《英格兰土地改良增订版》(伦敦,1652)。
根据医生和炼金术士罗伯特·蔡尔德的说法,人们普遍认为“考虑到土地的数量,英格兰比其他欧洲国家有更多的荒原……”[167]1651年,在蔡尔德写给农业改革家塞缪尔·哈特利布的一封长信中,他将荒原确定为困扰英格兰农业的二十一个问题之一,或者说“缺陷”。英格兰的荒原由六种不同的地形组成——草本沼泽和泥炭沼泽、森林和狩猎地、“干燥的石南公地”、猎园、“灯芯草多的土地”,以及石南荒地——这些荒原因生产力低下而被统合在一起。草本沼泽和泥炭沼泽对于庄稼来说太湿了;狩猎地、森林和猎园长满了荆棘、灌木丛和荆豆;灯芯草多的土地被坚韧的根茎堵塞;石南荒地布满了荆豆、金雀花和帚石楠。
然而,荒原的贫瘠并不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蔡尔德认为荒原具有双重内涵,它既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也是一些没有得到适当利用的东西,在他的讨论框架中,荒原既是疑难问题,也是潜在价值。因此,他的大部分讨论都是针对改良不同类型的荒原而提出的建议。沼泽中的水可以被排干,而狩猎场和森林中的荆棘和灌木丛可以被烧掉用来制造钾肥,这是一种很好的肥料。猎园是木材的储备地,猎园里受到保护的鹿是兽皮和鹿肉的来源。此外,猎园非常适合饲养牛崽,这些牛提供了黄油、奶酪、皮革和牛油等商品。灯芯草多的土地可以通过挖沟、割草、施肥和犁地转变成可耕地,在石南荒地上野生生长的荆豆和金雀花尽管不能彻底根除,但它们至少可以为栅栏和柴火提供树根和树枝。如果按照“佛兰德斯(Flanders)式农业”进行封闭和栽培,干燥的石南公地也可以种植好的作物,这种农业由小麦、亚麻、芜菁和三叶草轮流播种的作物轮作系统组成。最后,应该废除过时的土地使用权,如公地保有权和骑士服务——“我们诺曼奴隶制的标志”——并启用在佛兰德斯使用的奖励佃农改良土地的制度。[168]
在蔡尔德给哈特利布信中所列举的二十一个“缺陷”中,荒原改良问题是最紧迫的问题之一。这是因为荒原不仅仅在经济上重要。蔡尔德认为“我们知道,是上帝使贫瘠之地硕果累累,他同样也将肥沃的土地变成贫瘠之地”,他用《圣经》的话明确地描绘了肥沃的花园和荒凉的荒原之间的对比:繁荣富饶的土地的存在证明了上帝对英格兰及其居民的祝福。事实上,他的第二十一个缺陷,“由于我们的罪恶,我们没有得到上帝对我们劳动的祝福”,表明农民不仅必须劳动、实验新技术、交流知识,而且必须祷告:通过使贫瘠的土地变得富饶来改良荒原,这是为了寻求神的宽恕。蔡尔德说,他真的希望英格兰拥有比欧洲任何国家都多的荒原,因为如果是这样,那么荒原就有希望“被修复”;这时,他不仅仅把荒原问题视为一种困难,而且把它视为一个空前未有的机会。然而,通过预见圈地的改良力量,蔡尔德提出了一个与杰腊德·温斯坦莱完全不同的有关共和国的观点。正是在这场围绕圈地的价值,以及“改良”和“合理使用”的冲突中,荒原成了争论的焦点。[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