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温庭筠 《梦江南》

我又一次在梦中见到他了。和若愚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来越莫名其妙地想到他。不知道曼素是不是故意把那本封面印有柯文画像的《明星》杂志借给我的，当我再一次如此清晰地面对他时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像市中心广场的彩灯喷泉一般喷涌而出。那股水柱几乎能反我整个儿淹没。

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和若愚的关系。看到柯文的画像，回忆着梦中与柯文相拥的情景，我慢慢意识到原来我真正爱着的人并不是若愚而是那个我从未谋面的柯文，我怔了。

事实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若愚，也许因为他酷似柯文的眉眼和鼻子才使得我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下意识地将他当作了柯文的影子。不管许曼素是出于何种动机，那本杂志却给我敲了一记铿锵的钟声，它让我开始面对一桩我必须面对的残酷事实，我的心告诉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刹那间，我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忧愁被写在了那张我曾引以自豪的漂亮脸蛋上。我清楚我的脸已经失去了往昔动人的光泽，花容不再为我金描龙而生了。即使花容依旧又能如何，爱我的人不是我的所爱，我至死不渝爱着的人竟是一个对我一点感觉都不清楚的人，悲剧注定要在我身上发生，就是有心想挡也无能为力。

所有的快乐都随风飘去，我知道与若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魇而已。随着快乐的流逝，我和若愚共同走过的那一段路程也该是到头的时候了，虽然我怕向他提出分手会极度大地伤害他，可我没有其他办法更好地来解决这桩事，我不能拖到最后让他伤得更深，现在我只有狠下心来把我不爱他的事实和盘托出。我选择最后一次约会在我们第一次相识的仙苑舞厅，我想从哪里开始的就让它从哪里凋谢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若愚并不甘心，他说我是他这一生最爱并会一辈子爱下去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他乞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不愿再就这样一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恋爱继续纠缠下去，所以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给他机会让他继续对我抱有幻想，于是我忍住泪郑重地向他坦白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欠你的，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

说完这句话后，我怕自己不敢再面对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在他痛苦的叫唤声中我毅然走出了舞厅。蓦然回首，我看见他正趴伏在桌上使劲用拳头捶打着头，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真心爱我的男人。

分手后，痴情的若愚还来找过我几次，希望可以补救。可我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断然拒绝了他。也就在同时，我们分手的消息像当初相恋时一样顿时在校园里炸了锅，人们在不理解的同时都在背后悄悄骂我陈世美、潘金莲。就涟漪梅也因此大动肝火，把我堵在教学楼的楼梯口大声数落我，说是自己瞎了眼，到现在才真正认识了我，并从衣袋里掏出了我和若愚在南京旅游时带给她的小礼品掷在了我面前，头也不回地就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但这还不是最令我伤心的事。一星期下来，几乎所有从前属于我和若愚的共同朋友都把怨怒的矛头指向了我，没有一个人再愿理我，也不愿再多朝我看一眼，仿佛我会给他们带来天大的灾难。我知道这次自己很大地伤害了若愚和希望我们好下去的朋友们，但我没有想到带来的后果居然是这么惨痛。可再怎么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自己制造的痛苦唯有自己和泪吞下去，我下决心要彻底离开从前的那个交际圈子。

对于分手，我没有后悔过，我想就算到我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后悔。我在心里正式告诉自己爱上了柯文，为了这份爱，我会等待下去，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结识柯文，一定会和他相知相爱的。就这样，柯文成了我虚幻的恋爱对象，不管他从来没在我眼前出现过，我都在心里一如既往地恋着他、爱着他，我相信这份无怨无悔的爱一定会感动上天，有情人必会成眷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这份说来不能令人信服的恋情在我心里也就更加巩固，柯文成了我今生绝不可能会更改的恋人，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刻在了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与每一段灵魂上。

因为确定了对柯文的爱，我把所有仍想追求我的男生通通拒之门外。我想他们之所以不断地追求我不就是为了我国色天香的容貌与不可一世的才华吗？可是他们太傻太自作聪明，我的花容月貌与锦绣文才都是为柯文而生，只有他才配拥有我的一切，如果世上没了柯文，老天爷还用生出我金描龙吗？

我重新开始把自己像从前一样封闭了起来，不再与同学交际玩耍，除了听课，我就把剩余的时间用来搜集刊登有关柯文资讯的杂志，宿舍里那块属于我个人的有限的阵地上又像我的卧室一样被贴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柯文的海报、明信片。晚上，下自修课后，我会单独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对电视机搜索有没有他主演的电视剧，一旦有我就会从头看到尾然后才余兴未尽地回到宿舍，有时第二天早上的课都来不及起来听了。我的世界因为有了柯文而变得更加精彩，缘于此，我甚至无法体会自己真与他结识的那天该会有多么兴奋、多么满足。

我觉得柯文一直都生活在自己身边，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他身上穿的那件高档真丝休闲装。最新一期的《明星》杂志上，他就穿着那件休闲服出现在彩页里，我不知伸手摩挲过它多少遍，当然也包括他英俊的脸庞、魁梧的身体，我甚至都令自己相信能够抚摸到他柔和健康的肌肤了。

每到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与我相伴的总是喜忧参半。我为能时常看到他的身影感到欣慰，可我更感到痛苦，这毕竟只是一张纸上印刷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真正的他？这到底还需要多长的光阴，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我说不好，突然，却觉得有一块石头从他的眼睛里崩出来，直接砸在我的心坎上，是那样的沉痛，又是那样的无助。也许，与他的遇见根本就不是以今生今世的时间来计算的，于是我的眼前迅速变得一片漆黑，我真的好害怕无缘与他相见！

校园里刚栽了没几个月的小树已经长得比我的腹部还要高，若愚与许曼素、杨勇刚他们也早就都毕业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座城市，一幢幢高楼大厦在校外四周悄然拔地而起，一切都处在快节奏的变化之中。我已经进入了大四学习阶段，再过半年也得离校而去了，我意识到自己正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人老珠黄对女人意味着什么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我不能等到那一天才认识我所爱的人，我必须冲破自我、冲出这个束缚我的狭窄的环境，我在茂密的山林中大声告诉自己幸福并不会从天而降，幸福必须靠自己努力地去追求、寻找，时光提醒我已到了非豁出自己不可的地步了。

柯文不认识我，也从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如果要得到他的爱我也只能放下矜持与羞涩，在犹豫彷徨了好几天后，我终于提笔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按照报刊上提供的他的联系信箱，怀着忐忑不安、既惊又怕的矛盾心情发出了这封信。为了让信件不至于丢失，我还故意跑到邮局打了挂号，我想如果地址不错，他肯定能收到我的信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可称得上与柯文的交往。那封信寄出后，我久久地舒了一口气，可没多久我又后悔起来不该这么冒冒失失地写这个东西，尽管信中我只提到自己是他忠实的影迷，希望能和全做个笔友。我想象着他收到信后脸上流露出不屑、轻视的表情，心犹如刀割一般难受，我不断地斥责自己，为什么偏要学那些小女孩做这么愚蠢无谓的事情？但一方面又非常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信，每天都要去传达室好几次，可每次等到的除了失落之外就是失魂落魄。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很快又到了学期结束，我仍然没有收到那封期待已久的信，只得默默面对着墙上的画像黯然神伤。我对自己说也许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我仍旧说服不了自己放弃这段感情，我宁愿一辈子痛苦下去也不会轻易结束错误。

在这样的心情下，我作出了柯文没有回信的种种美好理由安慰自己，并不断地给自己鼓劲。即使他没有收到信或是没有看那封信，抑或毫不在乎我，似乎我都没有必要，也不能再守着那份矜持，任由日子一天天从指缝中溜走。既然选择了他、认定了他，就该放下一切包袱却锲而不舍地追求，听春就曾这么说过，这也是貌不惊人的她能获得局长公子赵延伟青睐的原因。

于是，我终于鼓足勇气说服自己给柯文写去了第二封信，并主动大胆地向他披露了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最后还别有用心地去照相馆照了几张特写，选了两张最美丽的附在信里一同发了出去。我相信这次一定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举头望着从邮局回学校路上的太阳，我看到了自己和柯文走在那条金子和彩缎铺成的幸福大道上，我敢起誓，我是真的看到了。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温庭筠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摊开手掌，恍惚中，却有柯文的气息滞留在我的十指间，只是左顾右盼间，映入眼帘的除了纵横交错的掌纹，便只剩下轻风捎来的无限惆怅与伤感。一个大学生，一个大明星，这明明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里的人，我和他，又怎会轻易走到一起？

我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要与他相遇，便恰似在大海捞针一般。或许，我和他这辈子都无法相遇，更无法聚首，那么，这一生，我岂不是永远都要活在对他刻骨铭心的思慕里无法自拔？想着他温文尔雅的容颜，念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那一瞬间，我心里竟生出了千千万万的恨来。我恨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不公平，为什么不能让我早出生几年，能让我有机会和他成为同学？为什么不能让我成长在他生活的那座城市，让我有幸成为他的邻居？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一个演员，让我能够和他一起在摄像机前演绎各种风情万种的故事？

此时此刻，我仿若温庭筠这阕《梦江南》词里描绘的女子，是那样的孤凄，那样的无助。她心里痴痴恋着的人儿远在天涯，再也不能与她像从前那般花前月下、秉烛话谈，这份痛又有谁人能够明白？在她心里，他是她心头永远的珍重，只是，她对他的思念，他真的能够懂得吗？

虽早已与他擦肩而过，可她还是没能走出他的世界，哪怕一寸、一步。她知道，她依然沉浸在有他的故事里不能自拔，依然在每一个黑夜枕着他往昔的微笑进入梦乡，依然在每一个白天想象着他所有的好踏上未知的前程，只是，她的他，究竟还有没有将她在心底默默珍重，再珍重？

她甚至不明白，那个曾经对她说过无数次我爱你的男人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她。或许，那些个充满他们欢声笑语的日子里，他只是贪图了她的美貌，只是在情感空虚之际将她当作了替代品，抑或只是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所以他才能那么决绝地弃她而去，任她一人，孤孤单单地在原地徘徊。

是的，这些年来，她一直沉溺于过往的情爱里，甚至就没想过要走出他的世界。为什么要走出他的世界？他说过他是爱她的，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有他在身边保护她宠爱她，可为何，尚未等她缓过神来，他便已然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

是他不够爱她，还是她自己不够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痴痴绝绝地爱上了那个对她好过又忍心将她丢弃的男人，于是，她甘愿长长久久地在原地踏步，用亘长的时间来回忆他曾经的音容笑貌，用无数个日日夜夜来咀嚼他对她的那份爱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猜不透，千年前那个男子有没有若这阕词中的女主人公那般，爱得那么死去活来。我只知道，而今的我对柯文的感情与她如出一辙。可惜的是，我和柯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与她相比，我是不是爱得更加忘乎所以，更加不值？我明白，不会有人理解我对柯文的单相思，更不会有人支持我继续这样爱下去，可是，我已经为他失了魂丢了魄，又叫我如何舍得将他从心底剜去？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自他离去后，从早到晚，她总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个人坐立不安地想着他、念着他，却无人能够理解她的心事，便连那轮终夜与她做伴的山月亦无法洞悉她心中的款曲。这一腔相思，便是有人明了又能如何？她不需要别人理解，不需要别人倾听心怀，更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唯一需要的便是他的怜悯与爱惜。只是，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轻轻踱回他的世界？

抬头，望向那一轮朦胧的山月，更染了她一怀孤寂无聊。水阔山长，远在天涯的他并不能体谅她的一片苦心，只留下她一个独自咀嚼孤单的滋味。凝眸，水面风来，风吹花落，眼见得片片落花随风飘逝，摇曳得天上的碧云都偏移了方向，更惹她伤心难禁。落花终会顺水飘零，而失去了情郎的她又将会零落至何处呢？

轻轻，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阕充满暖伤意味的《梦江南》，缠绕在我心里的唯有无尽的失落与怅恨。恨，很深的恨，藏于胸内千千万万，千千万万寄于天涯，却无人来回应。那恨，像酒，浓得化不开；那恨，若云，堆积在心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但是，这样的情怀却无法言诉，于是，思念着柯文的我也只得于夜深人静之际，悄悄地站在楼前，看山看月，看枝头的落花随风轻轻飘落平静如镜的水面，扰乱空中安憩的白云。

蓦然回首，相思的泪，淌在悠悠的岁月里，淌在如花的枝头上。一颗颗、一枝枝，总是盛开在月亮升起的地方，黯然在月亮归去的晨光里。而我，究竟还要等待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与那心仪的柯文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