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馍

怪屯有四个人的名字最怪。这四个人是亲兄弟四个，老大叫李大馍，老二叫李二馍，老三叫李三馍，老四叫李四馍，人称李家四馍，或共称李馍。到2000年的时候，李大馍48岁，李四馍40岁。李四馍是怪屯唯一一个大学毕业生，考大学时改名李四模，模范的模（见《疯美人儿》）。

李大馍是泥瓦匠，后来在县城开了一个建筑公司，成了大老板，一次就给家乡的小学捐了80万块钱。一个女记者采访他，报纸登出来，上面写的是李大模，模范的模。李大馍不依，说模字写错了，不是模范的模，而是人吃的馍，非要报社写启事更正。气得女记者直骂他：真是个土包子！李大模，多帅气！非要馍、馍、馍，就知道吃！

其实李大馍一辈子从不吃馍，看见馍就想哭，好像对馍有一种过敏症。

六零年吃食堂的时候，李大馍8岁，四馍一岁，刚会抬步。他们的爹得了浮肿病，从脚到头，像被气吹了似的，肿的透亮，没一丝血色。后来爹跌了一跤，大腿让椅背上的铁钉划了一下，但伤口里不流血，光流水，把屋里两间地皮都流湿了。然后就死了。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他们弟兄四个。大馍说，妈，我饿。二馍说，妈，我饿。三馍说，妈，我饿。四馍还不会说话，光哭。妈就把四馍揽到怀里，掀起衣裳，把奶头塞到四馍嘴里。可是奶头没水，四馍吃一阵儿就把奶头吐了，还哭。母亲又把奶塞到他嘴里。四馍吃一阵儿，还没水儿，又吐了，哭。母亲为哄他，又把奶塞到他嘴里。如是无数次，后来不知是四馍饿急了，还是气急了，就把妈妈的奶头一下子咬掉了。妈妈疼得尖叫一声，抬手要打四馍，可是看着四馍饥饿的样子，手却没有落下。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四馍用刚生出的几颗细牙，很香地嚼着她的奶头，然后脖子一伸咽下去了。四馍不哭了，可是妈妈哭了。

妈，我饿。大馍说。妈，我饿。二馍说。妈，我饿。三馍说。他们趴在母亲的腿上，脖子饿得精细，脑袋无力的耷拉着，像几只快伸腿的病鸡。

母亲说，娃，别闹了，妈去给你们蒸馍吃。

四个馍于是都笑了。

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饭锅让上级收走了。后来吃食堂，为了逼着群众都到食堂里去吃饭，上级又更加严厉地挨家挨户收缴一次。但李家四馍的爹旧社会当过土匪，胆大得很，他把新锅交出去了，把一口钉了几个补丁的旧锅藏了起来。母亲把铁锅从地下扒出，对大馍说，领着你弟儿们到外面玩去吧，妈给你们蒸馍。

大馍就领着几个小馍，高高兴兴地跑外面玩去了。

没玩多大一会儿，馍们就亟不可待，跑回家喊道，妈！馍蒸好没有？

母亲正在烧锅，说快了，出去玩把。

不一会儿，馍们又跑回来了，喊，妈！馍蒸好没有？

母亲仍在烧锅，锅帽上已冒气了。快了。出去玩去吧。母亲往灶下填着柴说。

又没多大会儿，馍们又回来了，喊，妈！馍蒸好没有？

快了，快了，出去玩吧。母亲说道。馍们看见锅帽上的水蒸气“呼呼”地往外冒，灶屋里被烟雾笼罩了。母亲往灶底下塞着柴禾，浓烟和火焰一起从灶口冒出来，熏得妈妈不停的抹着眼睛。

馍快蒸好了！馍们越来越高兴，也越来越急不可待。要知道，他们已经整整5天没有一粒粮食进肚了。

大馍领着三个小馍又出去玩去了。玩一会儿就跑回去问一次：妈，馍蒸好没有？但母亲总说快了，快了，可又总是蒸不好。这锅馍从早上一直蒸到晚上。馍们终于等不及了，他们意识到母亲可能是在骗他们。所以，他们又进来的时候，当母亲又说“快了，出去玩去吧”时，孩子们就扑了上去，有的扯母亲的头发，有的撕母亲的衣裳。他们哭叫着：“你骗我们！你骗我们！”

母亲说，娃们呀，这次真是快蒸好了，你们出去再玩一会儿，等蒸好了妈喊你们。

馍们将信将疑，就又出去玩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母亲就站门口喊起来，娃们呀！馍蒸好了，回家吃馍吧！

馍们疯了似的往家跑。他们跑进灶屋。灶屋的烟正在消散。大馍把锅帽揭起来。等一股浓烟过后，几颗小脑袋一齐挤到了锅沿上。他们看见锅篦上摆着一片园不溜溜的蒸馍。好大的蒸馍啊！

馍们的涎水就流出来了。他们顾不得烫手，一起伸手去抓。他们一人抓了一个，急切地张嘴就咬。

但他们同时“呸！”的一声，把咬到嘴里的馍吐了。

他们啃了一嘴泥巴。

原来那是用泥巴蒸的馍。怪屯这地方是黄胶泥，颜色有点像玉米面的样子，黄黄的。

馍们怒极了，一人又从锅里抓了一个馍，然后冲出灶屋。他们要寻找他们的母亲，然后，把这些泥巴疙瘩砸到她的身上。

他们在堂屋里找到了母亲。母亲的脖子里勒着一根麻绳，吊在梁上，脸仰望着屋顶，身体在悠悠地晃着——

女记者听完李大馍的叙述，哭得好久抬不起头来。等她镇静下来后，一脸泪痕地望着李大馍，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大馍，我做你的情人吧。李大馍愣了一下，两只眼与女记者对望了一会儿，说，你不是想做我的情人，是想作我的妈吧？女记者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好想把你搂到怀里，好好亲你。李大馍就一下子扑到女记者怀里，喔喔地哭起来道，妈呀！妈呀！我可怜的妈呀！女记者也搂着他，抚背大哭道，娃呀！娃呀！我好可怜的娃呀！

李大馍48岁，女记者20来岁。40多岁的男人竟问20来岁的女人喊妈，20来岁的女人问40多岁的男人喊娃，而且抱着哭得极其伤心，让周围的人惊讶得眼珠都瞪爆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悄声说，你们知道那男的是谁吗？是寸草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李大馍，家是城北怪屯的。那个村尽出些怪人怪事，真他妈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