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许氏学堂

许氏学堂自从建造封顶完工后,三十年过去,入堂的学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连里面的传法教习都轮了好几转,可门房还是那个门房。

这陆老头有一段往事在身上。

每逢学堂秋季入学,陆老头就会抱着他那把胡琴,架起一条腿坐在许氏学堂堂前一侧的铁栏杆上,续两根新弦,拉上一曲老旧的《凤求凰》。

彼时怒莲乡积蓄了一个夏季的翠绿莲塘纷纷枯毙,几片枯荷败叶的背后,是胡琴嘶哑的弦歌。连《凤求凰》这种古今流传的名曲,也不禁萧瑟起来。

所谓风雅苍凉者,莫外如是。

久居乡下的少年人哪受得了这番架势,纷纷驻足猜疑这到底是许家的哪位前辈高人。

莫不是哪里失了意,来到学堂这当门房,就像话本里的扫地僧一样。

陆老头向来是不会理会这些入学少年好奇目光的,只是低着头沉浸在《凤求凰》悠扬的曲调中,或又是想起了年少时那位背着筐莲藕站在不远处安静听他拉琴的羊角辫女孩,一副悲怆惆怅的样子。

后来入学见的多了,有些动心思的学员就特意从家里沽了两葫芦酒带过去,上前攀谈打听。

陆老头是个酒鬼,那句学堂间流传许久的‘春宜绘墨,秋宜操琴’这等名句,就是那时候喝醉了嚷出来的。

所谓‘春宜绘墨,秋宜操琴’,就是春水春树这种一时繁华的东西最该入画,否则就流逝了,一时好景色,过去就追不回来。

而秋愁如此,最是消磨意气,惟有以胡琴的两根枯弦唱出来才略可慰藉。

此言一出,学堂少年们细细品味一番后,顿时惊为天人,心想前辈高人不愧是前辈高人,学识水平至少是个教书先生起步,于是就有了陆大先生的名号。

只是到得许泽云入学的时候,陆老头的名声又有了些许下滑。

原来彼时有学员发现陆老头虽成天在许氏学堂前拉他那个一成不变的《凤求凰》,但竟是个成了亲的,对方就居住在怒莲乡里。

有学员壮着胆子向陆老夫人讨教那名句的意思,对方并不赞同自家丈夫的高雅说法,并且还嗤之以鼻。

只道陆老头是个十足的懒汉,以往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总是偷懒不肯下地干活,于是就会抱着胡琴跑到附近的山头或者学堂打发打发时间。

那学员又追着问:“可为啥陆大先生一定要说春天画画秋天拉琴呢?”

陆老夫人只是冷笑:“你和他也喝了那么多酒了,怎么一点不长进?老鬼的意思是讲春天天气太湿磨墨方便,秋天琴弦比较干,拉起来高兴。”

于是乎那学员有些惆怅,又有些愤慨,自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就将这事迹传扬开来,导致了陆大先生风评出现下滑。

这等小事自然对陆老头没有任何影响,他依旧坐在学堂前的铁栏杆旁,一拉就是好几个十年。

然后这道景色也成为许多许氏子弟年少求学时的记忆,许泽云同样如此。

从堂前迈入院门,鹅卵石铺路,走过亭台水榭,各式古朴竹式建筑入眼,时值夏暑,窗户大开通风,其中人影绰绰,并伴有朗朗读书声。

许泽云没有过多观摩,只踱步向后山走去,那里有个小山坡,上面草坪时常有人修剪打理,还种着几株云杉。

翠意葱葱,很是养眼。

以前许泽云每逢课间,就会被同窗拉到户外,在这草地上走上一走。

可惜许氏一族终究只是练气,修行资源并不算如何充足,只能择优培养。

最终和许泽云一起走完三年术法课程,到练气三层毕业标准的同窗,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如今大多分散各地参与家族事务,很少见面。

在学堂各偏僻去处散了一会儿步,天色阴暗,许泽云突然抬头,上面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

几道电光突然亮起,划破阴暗的天空,天地在一瞬间被照得亮堂,又在轰隆的雷鸣声中暗下去。

紧接着便是夏季短烈急促的暴雨,伴随着一记悠扬的撞钟声,噼里啪啦砸在许氏学堂这片阔大连绵的瓦寨上。

这道悠扬的撞钟声仿佛开启了某个机关,原本书声满盈的安静学堂一下子躁动起来。

许泽云一边躲雨,一边向着躁动源头看去。

象征着午饭的钟声刚过,从瓦寨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就争先恐后冲出来了一大伙少年男女,年纪十四五岁的样子。

个个脸色潮红,动作迅速,脚步迈得极大。

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响,踏泥带水,咋咋呼呼叫嚷着跑过院堂,向西南墙根一列硕大的瓦缸蜂拥而去。

偌大一个院堂,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

许泽云心下了然,这是那些居住在远离怒莲乡镇中心的乡下学员。

许氏学堂的中午课间吃饭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住的远了的学员根本来不及往返。而且家境贫穷者中午不一定做饭,索性就在学堂吃了。

与此同时,那些家在许家本部的主脉子弟们,也结伴涌出学堂的大门,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走过一段用鹅卵石铺就的主干道,三三两两消失在回家路径的大街小巷里。

许泽云提溜着自己热好的白面馒头,循着印象往学堂堂食的地方走去,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

在西南墙根那边,现在已经排起了三路纵队。

每个队列的排头摆着一口大瓮,旁边的值班员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排头的人眼巴巴望着,生怕对方手一抖给自己减了半勺。

饭菜的配额价钱都是固定好的,灵米制成型制标准的馒头作主食一价,配菜作一价,分甲乙丙三个阶梯,提前一天缴费凭票取食,倒也不麻烦;

甲菜以稍带灵力不入品级的白菜、黄瓜为主,中间夹杂几块颜色深红飘香四溢的妖兽肉,每份三粒灵晶;

乙菜内容和甲菜类似,只是少了增益气血的妖兽肉,每份一粒灵晶;至于丙菜,那就简单了,直接清水煮大白菜,灵力几近于无。

不过,那菜价倒也便宜,连计量单位都变了,每份象征性收取一文铜钱;

这是照顾那些有些修行天赋,但又实在是穷困的孩子。

这甲乙丙三路纵队,甲队最短,这儿吃得起肉菜的学员也没多少。

丙队也不长,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不多。

唯有乙队,排头那大翁里的白菜黄瓜塞得满满当当,队伍也绕着大堂蜿蜒盘旋转了好几圈。

显然,乙菜才是适配大众消费水准的菜品,既不显奢侈,又不寒碜;

因为今天下雨的缘故,学堂学员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和要好的同窗就地在院堂寻个草坪场地,蹲在云杉树荫下开吃,而是早早打完饭菜就用草帽或者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堂,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许泽云看着那丙菜大瓮里的清水煮白菜,一时间倒也颇为感怀。

在婶婶陆秀凤双腿瘫痪不能下床的那会儿,他可是结结实实吃了好几年的大白菜。

他当时自己负担整个家庭的生计,不仅是自己的吃食,还有婶婶和尚且年幼的堂弟,整个人忙得焦头烂额。

在有修士大量存在且一同参与社会劳作的世界,凡人苦工的薪资薄弱,市场竞争根本没有优势。哪里都不缺人,到哪都是人。

好在那个时候宗族也会救济贫苦一些的族人,在家老们的出头示意下,给许泽云安排了一份采摘莲藕搬运的活计。

那时候的他和大人们排队去背百八十斤一大筐的莲藕,一大包鼓鼓囊囊的货物压在少年瘦弱的身体上,周围的工友都打笑说只看见一个大竹筐在路上摇摇晃晃地向货仓走去,根本就看不到半个人。

那种晚上饿得睡不着时会掏出怀里捂热的铜钱,红着眼一枚一枚地数,数过一宿又一宿的日子,终于是随着学堂检测出双灵根天赋而渐渐改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