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些天多梦惊悸,昨夜更是一宿没合眼,公事再重,能重得过陛下龙体?”
李全瞧着揪心,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沈玉青的肩膀。
“沈大人,莫要太固执才是。”
李全虽是个粗使奴才,但做了这么些年的御前侍奉,不说咬文嚼字,四书五经还是看过的。
在她看来,御史台的那些老帮菜,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杠精,数着那名垂青史的人头,成天要死要活。
连她这个底层人民都知道,蝼蚁尚且偷生,岂有人不惜命?
好死不如赖活着!
知不知道她们这些小人物,挣扎的活着,有多不容易?
以死明志算什么本事,踏踏实实做人才是硬道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总不能就是为了一个死字吧。
清正廉洁只做表面功夫,这些朱门酒肉,根本做不到知行合一。
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就知道给陛下添堵,来个撞柱死谏,你倒是一死了之了,天知道她们收拾起来有多费劲。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那么多年的圣贤书,怕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惟廉惟明,惟公惟断,勤慎兼之,居官之道无越于此矣,奈何没几个能真正做到的。
李全人微言轻,没有开麦的机会,否则定是舌战群儒的又一把好手。
“我…臣不知。”
沈玉青哑然,垂下眼皮,盖住眼底的慌乱。
她紧张道:“陛下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这……”李全打了个哆嗦,讪笑的摇了摇头,“下官也不敢多言。”
锋芒在背,傅凤君的目光如实质的箭镞,似是要将她捅成个刺猬。
都是宫里讨生活的人精,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瞧着背后端坐的那只‘毒蛇’,沈玉青也没有为难李全。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荷包的金瓜子,估摸有个二十两,全塞进李全手中。
“李总管劳苦功高,陛下龙体还请你多多费心才是。”
“沈大人,这可使不得!”
“使得,李总管就莫要推脱了。”
说是拉扯,那雪缎回字纹的墨蓝色荷包,到底是进了李全的腰包。
她之所以胆大包天,还不都仰仗陛下恩准。没有陛下应允,这钱可不敢乱收。
陛下说过:“既然这些个大人有钱没处烧,那便替他们收着吧。”
“这皇宫内院,哪家没有几个暗探?朕知道你忠心又素来机敏,说出去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这些钱不拿白不拿,就当是出了宫的养老钱。”
话从李全的嘴里说出来,她只需再配合着做做样子,假消息就成了真的。还有比这更方便的,夹带私货的途径吗?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些人心中有鬼,多疑猜忌,明知消息有假,却还是会去查,就怕中了圈套。
这一来二去,该抓的小辫子、漏出的马脚就全在掌握之中。
咱家殿下披着暴君的狼皮,逞勇斗狠的事儿做多了,就没人注意到那狡诈奸猾的心。
李全拿了钱,客客气气的给沈大人端了杯明前新摘的太平猴魁。
沈玉青端着盖碗,看着萦绕的雾气,仔细回想,才发觉,郁巡音眼底的青黑竟如此严重。
心头一紧,指腹摩挲着杯壁,烧红了手都不自觉。
她竟这般不顾念自己的身体?
前些年在北境出生入死,如今在案牍前通宵达旦,那一身暗伤如何能好的彻底?
“你身为凤君,陛下唯一的枕边人,最该劝导一二的,怎么能由着她胡闹?”
德不配位,这般想着,沈玉青对傅自乘是越发反感。
“呵,沈大人莫不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傅自乘反讽,“要说还是你们这群朝臣不争气,屁大点的小事儿都要闹到陛下跟前。”
话不投机半句多,相看两厌的二人都嫌浪费口舌。
再者,二人心里明镜似的,就陛下的驴脾气,那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
在座的各位,除了榻上躺着的小不点,任谁都不能叫陛下收回成命。
“哎~”
金丝点翠的山水屏风,隐约勾勒出陛下的身形。
明黄色的一团,也能勾的沈玉青心痒。只觉盘龙殿这是非之地,当真不可久待。
越私密的空间,越能放大‘她’心底的欲念。
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遇到郁巡音后,沈玉青最先学会的是克制。
天知道‘她’有多想碰触那人的双眸,抚平眉尖隆起的沟壑。将那日思夜想的人揽在怀中,揉进血肉,嵌进心底。
只可惜她的爱见不得光,披着卑劣的谎言,‘她’扯着最后的遮羞布,试图困住心底的兽。
如傅自乘所言,‘她’走在悬崖峭壁,稍有偏离便是万劫不复。
男扮女装,欺君瞒上,为情爱戳破那层窗户纸,后果不堪设想。
巡音念旧,定会不遗余力的保‘她’,可世人对于强者,总是苛责的,‘她’不想成为巡音一辈子的污点。
巡音不是烽火戏诸侯的纣王,她该站在高处,受万民敬仰。
多年励精图治,为一个‘她’换一个口诛笔伐,野史艳事,不值得!
有朝一日,秘密撞破,沈玉青会毫不犹豫的奔赴死亡。
‘她’从不会成为郁巡音的拖累,从来都不会!
少年期慕,傅自乘不懂巡音,只有‘她’才读得懂她。
比起那个攀附权贵,又计较得失的傅凤君,‘她’才和巡音是一样的人。
背负着不知前路的未来,妄想只手翻天。
‘她’不需要回应,只求长久地站在巡音身侧,做最有用的那个人便好。
傅自乘最见不得沈玉青的痴情嘴脸,也不知道是装给谁看。
从‘她’决定披上女装步入朝堂的那一刻,雄竞的赛道上就注定没有沈玉青的位置。
傅自乘厌恶沈玉青,因为他不曾参与郁巡音的过去,而眼下和将来,这人却还要处处碍眼。
沈玉青是特殊的,若是陛下得知‘她’是男子……
这世间最难遮掩的便是情之一字,虽然只是友情,也总比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要强。
这世间最难遮掩的便是情,触底反弹,越是克制,越是惦念。
盘龙殿的一切,都沾染着郁巡音的气息,带着那人的温度,都让沈玉青觉得窒息,想逃!
理智和感性拽着她的身躯,疼痛的撕扯着,想要分裂成两个部分。
沈大人面色隐忍,傅凤君笑的勉强,眼瞧着二人又要呛声,李全连忙转移话题。
作为主子的大管家,她有必要守护‘后宫’的和谐。
完美的一夫一妻,你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沈大人,这春闱的折子,哪一次不是要人、要钱、要名、要利?这些老黄历翻来覆去,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这些破事,每三年就是一个循环,来来回回就是党羽之争。
沈玉青心里也清楚,只是今年不同往日。
陛下这些年大张旗鼓地提拔寒门子弟,向保皇党和清流党注入新鲜血液,虽说官职不高,但比重却很大。
对此,世家大族早就心生怨怼,小摩擦不断。
此前,会试主考官大多出身名门望族,背后世家图谋利益轮番坐镇,也算诸事顺遂。
可今年的张大人,虽说年纪轻轻就高中三元,又是傅云和亲传子弟,可终究是一介布衣。剩下的两位副考官,都是清流党的书香门第,主打一个廉洁奉公。
先帝在位,世家当道,为了将手中圈养的鹰犬塞入朝堂,春闱舞弊可谓层出不穷。
透题的、替考的、塞人的、顶替的……
普通人不事先投效某家,只靠着寒窗十年博一个出头日,难上加难!
这世间本就不公,出身、家业、注定了人各有命,起点不同,春闱也不过是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
前些日子,对于春闱主考这事儿,帝王和沈玉青还起了些冲突。
沈玉青觉得应避其锋芒,有些事不易操之过急,可陛下却想迎难而上。
“陛下,我们对付一个赵家尚且艰难,又何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给了世家一个一致对外的理由?”
“沈爱卿,总要凝望深渊,才知道沟壑深浅,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春闱一事,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世家盘亘天启数百年,一朝拔除绝对痴心妄想,但总要排出个先后顺序,分一分轻重缓急。
想知道这些世家牵连究竟有多深,眼下不就一目了然。
那些着急和赵家联合的都是墙头草,真正按兵不动的才更值得警惕。
“可是陛下也不该亲自出头,当了世家的活靶子啊!”
“朕不出头,难道就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了吗?”
“针对朕的刺杀,从未停歇。”郁巡音从多宝阁的匣子里取出几封密信,“你瞧,昨日丑时,还有两波死士想要朕的项上人头,简直痴心妄想!”
“别以为朕不知道她们肚子的的花花肠子。”
帝王拔出墙上的佩剑,行云流水地剜了个剑花。
“这是瞧着朕有了皇女,想玩一出幼帝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啊!”
“这群不知所谓的家伙,你越敬着,她们越是给脸不要脸。”
“潜隐放心,有影卫和禁军,再不济,朕也不是个软柿子。”
帝王将佩剑,掷在桌上,当啷一声,差点掀翻了砚台。
“问题摆在眼前,不能总想着逃避,着手解决便是。”
飞溅的墨点弄脏了那如玉的骨节,晕染出墨色的骨朵,巡音的话是那样的铿锵有力。
“你知道朕看着那些寒门学子,得以入仕时感恩戴德的模样,是何感想?”
“朕觉得自己很失败!”
“这本该是她们理应享有的合法权利,而朕却因此得到了她们的尊崇和爱戴。”
郁巡音自嘲道:“若是连相对的公平都掺了水,那我们所憧憬的未来就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