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降这个节气,无疑就是个巫婆,只要它披挂上阵,大雪就跟着来了。

雪片像爬出蛹的蛾子漫天飞舞——腋窝下夹着粮袋子的闵英子和刘凤兰眯着眼睛,穿行在一片低矮的民房中。一连穿了三个胡同也没有买到粮食,俩人的肚子早就有一只母鸡上蹿下跳地咕咕叫。一条狗突兀地从一个院落里蹿出来,虚张声势地朝她俩汪汪——闵英子挥舞着粮袋子作势要打它,瘦骨嶙峋的狗见好就收,夹着憋肚子一溜烟地跑了回去。跑进院子里的狗,还不忘哼唧着讨好主人。

走出这片民房,再往前走就没有人家了。两个女人气馁地要顺着原路返回,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撮孤零零的院落,若不是矮趴趴屋顶上的烟囱冒出一缕缕黑糊糊的浓烟,一定以为那是一朵大白蘑菇。闵英子和刘凤兰对视一眼,她俩急切地奔着那朵“白蘑菇”走去。破旧的院落颓败得令人沮丧,从雪地上的车辙印和院子卸了套的马车,就知道这是一家大车店。大车店是专门供那些过往行人,以及拉脚的车马与车夫歇脚打尖的地方。闵英子心里一阵窃喜,南来北往的大车店兴许就有卖粮食的。低矮破旧用草纸糊的一扇窗户,只有下面装着两块麻玻璃。烟熏火燎的麻玻璃已经失了先前的本色,粗硬的酱黄色的草纸也像一块黑黢黢的抹布。闵英子拽开龇牙咧嘴的木门,她费力地撩开,因为沾了潮湿而沉重的棉门帘子。一股热气夹杂着旱烟的味道迎头冲入鼻腔,她咳嗽出眼泪。

南北两铺大炕上,十几个男人要么坐在炕上喷云吐雾,要么鼾声大作,要么摆纸牌,还有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坐在炕当间,专注地抠脚丫缝儿里的污垢……突然,一股凉飕飕的风从撩开的门帘子溜进来——寒风还送来一个女人,男人们都惊讶地张开嘴。闵英子的脊梁骨突地冒出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地撂下门帘子又闪身到门外。“啪嗒”落下的门帘子像一个遭受冷落的孩子,撅着嘴一动不动地生起气来。清凉的寒风止住了闵英子的咳嗽,她和刘凤兰对视一眼。闵英子再次撩开棉门帘子时,男人们正为突然闯进来又悄然消失的女人而唏嘘着。看到一身雪而且还是两个女人又再次进来,男人们的眼神儿又重新放出光芒。“哗啦——”坐在炕稍儿角落里摆纸牌的男人,纸牌悉数地散落在炕上。而后,屋子里静默得只有鼾声和旱烟的烟雾,肆无忌惮地在裸露的房梁上游走。

“我们是附近油田上的职工家属,想买些粮食,家里的孩子大人等米下锅呢。”也许是饥饿和寒冷,也许是刚才剧烈的咳嗽,闵英子有些气喘。“是、是,我们就想买粮食。”刘凤兰急切地点头。“是烧火的娘们啊,还以为狐狸精下凡了。哈哈——”男人们又捡起手里放下的营生。“唉,老六,你不是有苞米面要卖嘛,别要钱了,娘们留下来,让咱们这些‘跑腿子’开开荤。”炕上的男人们的嬉笑声、咳嗽声、咯痰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抠脚丫缝儿的黑脸汉子忽地站起来,“少扯淡。”他起的急,脑袋咕咚一声撞在横穿在炕的上方的炉筒子上,黑煤灰像蚂蚁似的哗哗落下来。黑脸男人唏嘘着抹了一把脸,呸呸地吐着口水骂道,“妈的,这世道真是没法活了,连顿顿吃白面馒头的石油工人都出来买粮食。”刘凤兰紧张地攥住闵英子的手。“跟我来。”黑脸男人跳下地自顾撩开棉门帘子走出去。

“呱嗒”,闵英子和刘凤兰又被棉门帘子挡在屋里。

黑脸男人从一挂车上拿下一个打着蓝补丁的袋子,嗵地扔到地上,“这是苞米面,给少钱可不买,油田上的工人没粮有钱。”闵英子打开系袋口的麻绳,“嫂子,这苞米面咋是白色儿的?”刘凤兰也哈下腰看。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他说:“要,你就拿着,不要,拉倒。我这也是急等着钱,给老娘买治咳嗽的药。”刘凤兰迅速地扎紧袋口,“我们买了。”闵英子从贴身的棉袄兜里拿出一沓钞票,交给男人。男人蘸着吐沫数钱,数好后细心地掖到怀里。“车上还有碎高粱,年头好时喂马,这样的年头金贵得人都吃不上。”闵英子让黑脸男人拿出来看看,他又是“嗵”的一声甩出一个袋子。细碎的高梁像急于逃跑的虫子,从闵英子的指缝间溜出去,而草棍儿却明晃晃地遗落在手心里。“一看就是马料。”刘凤兰也抓一把。闵英子咬住嘴唇,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层的布包里裹着一个金镏子,“用这个换。”刘凤兰一把攥住她的手,“英子,这可是你娘家祖传的东西——”闵英子推开嫂子,“肚子要紧。”闵英子把金镏子举到黑脸男人的面前,黑脸男人拿过金镏子仔细地端详,又放在前门牙上磕一下,男人难掩内心的兴奋,“拿走吧。”闵英子掮起袋子要走。“唉,别走啊——”大炕上,男人们的脑袋挤嚓嚓地趴在破旧的窗玻璃上。闵英子和刘凤兰都走到大车店的土墙外了,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喊叫和口哨声。

走出大车店,闵英子从怀里掏出一块腌咸的芥菜疙瘩递,“嫂子你先吃。”刘凤兰嘻嘻地笑了,“还有这好东西。”她啃一口咸菜嘎吱嘎吱地嚼,又仰起头,张嘴接飘下来的雪片。“英子,你就着雪花吃,省得齁着。”

坐在炕头的铁子,鼻涕眼泪抹糊满脸,正哭闹着要吃东西。大丫端着饭碗让铁子喝水,她说喝饱了水,肚子就不知道饿了。看到刘凤兰和闵英子背着粮袋子回来,铁子张着小手扑过去。“别哭,妈这就做饭去。”刘凤兰把铁子放在炕上。闵英子从大缸里捞出酸菜,咣咣地剁一盆馅。刘凤兰把剁碎的酸菜馅攥成团,在苞米面盆上来回骨碌,像给酸菜馅团穿衣裳。“嫂子,给孩子们做两个窝头。”往竹帘子上摆菜团子的刘凤兰沉吟了一下,说:“就这点粮食,得省着吃。”闵英子盯着热气腾腾的铁锅发呆。

一股凉风和雪花随着洞开的门蹿进来,是张寅虎和王立刚回来了。“这粮食味可真香啊。”张寅虎使劲地嗅着鼻子。“你俩过来看看,这点粮食可是花了英子的箱底,可我咋看都不像苞米面?一点都不细发,渣的邪乎。”嫂子招呼他们。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用手指捻,用鼻子闻,用舌尖儿尝。“这不是豆腐渣吗,炕干的豆腐渣被你俩当苞米面买回来啦。”王立刚乍撒开手让张寅虎看,张寅虎也点头说是。刘凤兰的眼眶顿时就湿了,她啜泣着说,“白瞎那老多钱了,白瞎英子娘的金镏子了。”闵英子不想让王立刚和张寅虎知道她用金镏子换了粮食,她捏一下嫂子的手轻松地说:“豆腐渣也不错,总比干吃酸菜好。”张寅虎点头说:“等明个,把你们这些家属的户口都落下了,有了供应量,粮食就不会缺口这么大了。”刘凤兰摇头叹息,“唉,落下户口又有啥用?你们干那么重的活也就那么点儿供应粮,还不够你们粘牙齿儿的。”

闵英子执意给铁子做一碗豆腐渣糊糊,她端着碗进屋喂铁子。大丫蹬蹬地跑出来,她舔着嘴唇抱住刘凤兰的腿,盯着袅袅热气的锅盖,问:“妈,锅都冒烟这半天了,干粮咋还不能吃啊?”刘凤兰把大丫拽进里屋,夹在腿上给她重新辫散开的头发。编好了小辫,刘凤兰贴着大丫的脸蛋,长叹一声,“唉,饿得都剩两层皮了,可这肚子却甜和人,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闵英子看一眼嫂子,咯咯地笑起来。“还乐呢,要不是你和虎子帮衬,这俩小东西还不饿死啊?”张寅虎和王立刚趁着等吃饭的空闲儿,商量着做一面“钢铁装卸队”大旗的事儿。王立刚瞥一眼吃饱喝得,像只麻雀喳喳地在炕上跑来跑去的儿子。他说:“石油会战正在褃劲的关口,因为赶上灾荒年才限制了粮食的供应量。明年就会好,到时候顿顿吃白面馒头。”张寅虎点头赞成王立刚的话,“哥说得对。”

闵英子暗暗地叹口气,她看着铁子通红皴裂的脸蛋,在心里说,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大人一样挨饿,实在是太可怜了。

傍晚,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夜色如同一张捕鱼的大网,而夜色下的两栋“干打垒”像网中的死鱼。仿佛天地也被饥饿折磨得有气无力,沉寂得让人胆寒。闵英子和张寅虎在刘凤兰家吃了裹着一层豆腐渣的菜团子后,瑟瑟抖抖地裹着棉袄跑回隔壁的家。张寅虎伸手拉亮电灯,他搓着手说:“自从转业来油田,这个吕铁柱咋就变个人。要是门冬生偷块肉我还能接受,他惦记家里的媳妇。可吕铁柱整天吃住在队里,还偷肉……”闵英子的心又像被一只大手攥了一下,她倒了半盆热水让虎子烫脚。张寅虎双脚浸到热水里,舒服地咧了一下嘴。他告诉闵英子,会战工委决定,全油田的职工实行“五两保三餐”。闵英子递给张寅虎一条毛巾,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吕铁柱那么大个人,舍脸偷吃一块肉,还不是饿的。饿的滋味,你又不是没尝过,有时候真恨不能抓两把雪塞进肚子里。”说完,闵英子又沉默下来。炉子上的水开了,她拎下水壶,灌进暖水瓶后上炕铺被。张寅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晚饭,你才吃半个菜团子。”闵英子把棉袄压在脚底下,缩着身子钻进被窝。

若不是王立刚把吕铁柱派出去为职工们搞生活,他也没机会偷吃肉。凌晨四点,从大兴安岭进来十五个车皮的木材。刚卸几个车皮,吕铁柱就捂着肚子呻吟,说他的胃和肠子在肚子里打架了,他要歇一会儿把它们拉开。张寅虎从兜里摸出一块古巴糖递给他,吕铁柱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咋还像个娘们似的扭捏上了?拿着,这是命令。”吕铁柱支支吾吾地说他知道队长每月都花很多钱,想尽办法淘腾古巴糖,就是为全队的弟兄们。“那你吃不就对了嘛,你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一员。”吕铁柱执拗地说啥也不吃糖,还转身要走。王立刚叫住他,让他和门冬生到附近农户的家里去买些粮食,最好能弄点有油水的东西。职工们天天喝清汤寡水的菜粥,大雪天里都快顶不住了。啥差事儿都比卸火车装汽车强,吕铁柱乐得差点蹦起来。

草甸子上的风像一群饥饿的狼在嚎叫,雪片也在大风的怂恿下更加嚣张。“难道风也饿了?”吕铁柱的棉袄棉裤过于肥大,抑或是大风和雪片也想找暖和的窝,就飕飕地往他的裤管里灌往身体里钻。吕铁柱把在部队捆行李用的背包带剪断,分别扎在棉裤腿上和腰上。门冬生龇着牙“嘁”了一声,说:“掐吧掐吧一篮子就能装走,还不如把绳子挂在歪脖树上来得实在。”也许是因为得到一个美差,一向急躁的吕铁柱并没生气,他嘻嘻地笑着说:“我又饿又冷,不比你还有女人搂着。我现在啊,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碗蘸蒜泥的五花肉,再娶个像——”不知道吕铁柱后半截话是被大风呛了回去,还是突然间不想告诉门冬生了。他把狗皮帽子双耳上的扣子紧紧系上,下颌,就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大风和雪片结伴而行,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甸子上。门冬生才不关心吕铁柱娶啥样的女人,他认为吕铁柱这辈子就是打光棍的命,哪个女人会跟一个拉拉尿的男人?用关武的话说,吕铁柱就是个半残废的男人,他没有能耐让女人哆嗦,只能把女人吓尿裤子。“刚霜降就下这么大的雪。这雪,就是贱货,淫荡得像个女人。我要是说了算,非把它卖窑子里不可,让男人使劲地揉搓碎。”门冬生斜楞一眼吕铁柱又“嘁”了一声,随后,他伏在吕铁柱的耳朵上喊,“凡是男人都稀罕女人,只有你这种男人才去揉搓雪。”吕铁柱嘻嘻地笑了,“操,你懂啥?”风夹着雪花呛进嘴里,吕铁柱急忙低下头。

吕铁柱和门冬生都不再说话,他们艰难地跋涉陷在大雪中的双脚。终于看到一撮孤零零的“干打垒”,他们像在大水中看见一棵救命的稻草,急惶惶地奔过去。被蹚起的雪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雪尘。“当当”地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动静。“难道没人住?可烟筒冒着烟呢。”门冬生跑到窗户前,趴着往里瞅。无奈,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看不见,还是敲门吧。”门冬生又跑到门口继续敲门。“吱钮”,木门掀开一条缝儿。一双眼角布满侈目糊,浑浊得已经分辨不出黑白眼仁的眼睛向外张望了一下,又缩回去。“老乡,别害怕,我们是石油工人,想来买点粮食。”门虽然没有打开,可也没合上。“老乡,我们都是从部队转业来油田的解放军。”大概是吕铁柱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裹着羊皮坎肩的老头,松开一直拽着的房门,老太太缩着脖子站在老头的身后。进门后,他们才发现,与老头红瞎瞎的眼睛正相反,老太太的眼仁上长着一层像蜻蜓翅膀的白翳。仿佛,她眼睛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雾。门冬生“噗嗤”乐出声,“你们俩不愧是两口子啊。”吕铁柱也被老两口一红一白的眼睛逗乐了。

“干打垒”里除了住着老两口,房山头的马架子里还有两匹马和一头牛。吕铁柱冲门冬生夹夹眼皮,意思是说,“这家一定有货。”吕铁柱跺着脚上的雪,说:“我们是石油职工,想买些吃的东西。黑天白天的卸料装料,饿得三根肠子闲两根半。一使劲两眼全是星星……”门冬生扒拉吕铁柱,“你控诉来了?”吕铁柱戛然停住。“老乡,只要是吃的东西,多钱我们都买。”门冬生脸上堆着笑。老头木讷地看着他俩,半天才说:“马圈的隔板上有冻白菜,要买就装吧。”听说只有冻白菜,吕铁柱不免有些泄气。他刚要问,你家就没有点荤腥?转身,发现柜盖上的大白铝盆里装着烀好的肉。“这肉卖不卖?”老头又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烟袋。老太太扒拉一下老头,老头像受到惊吓似的嗯了一声。“可怜的猪啊,活活地被冻死。”老太太使劲地用手背揉眼睛,看她那架势仿佛要驱逐眼睛里的雾气。“你们要买就捡吧,不过肉里有豆(囊虫)。”老头在炕沿上磕打着烟锅。吕铁柱捡了五大块肉,临了还抓起一个小块的肉。“只要吃不死人,啥豆不豆的,就算是虫子,也当肉吃掉。”

也许是有了收获,也许是急于回去吃肉。往回走的路上,吕铁柱再也没骂雪是贱货。看到两个雪葫芦似的人满载而归,还买到了肉。张寅虎和王立刚很兴奋。张寅虎派人去叫英子和嫂子来帮厨。还没等人走出去,门冬生撕心裂肺的叫声吓住了所有人。“咋少了一块?明明是五大块一小块。”他一把拽住吕铁柱,“那小块肉哪去了?”门冬生怕他跑,又薅住他脖领子。“说,是不是你路上偷吃了?”看到瞒不住,吕铁柱只好承认是路上自己偷吃了一块。“你也不怕撑死,那么大块的肉你啥时候吃的,我咋没看见。”门冬生不依不饶。关武阴阳怪气地说:“这种偷嘴的行为,要是不彻底的杜绝会犯更大的错误。说不定,以后还会偷女人。”吕铁柱只好当着全队职工,检讨了自己偷吃肉的行为是自私的,是损人利己的。他保证,自己绝对不再吃剩下的肉,还保证连肉汤都不喝。

张寅虎扳着闵英子的肩膀,“饥饿真是太可怕了,柱子为一块肉当着全队职工的面做检讨。职工们吃不饱干不动活,你要是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的话,就别想生孩子。”闵英子扒拉开他的手,“嫂子不是怀孕了。”由于蜷缩在被窝里,闵英子的话听上去有些含混。“哎,你说,这粮食可真是好东西啊,肚子一闻到粮食味快活得直打滚。”张寅虎吧唧着嘴。“怎么才能吃饱肚子呢?”张寅虎舔嘴抹舌地也钻进被窝——疲乏的他带着对粮食的憧憬,带着吃饱肚子的希望,一歪脑袋睡着了。闵英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知道张寅虎为了职工们能填饱肚子伤透了脑筋,她一看到张寅虎皱眉头,就嘻嘻地笑着用手指给他揉搓。刘凤兰说虎子和王立刚的眉头,皱得像芥菜疙瘩。张寅虎苦笑着,说:“嫂子,我和哥要是能生出芥菜疙瘩就好了,抠下来当饭吃。”那以后,刘凤兰再也不说像芥菜疙瘩的话了。闵英子知道,两个男人为职工吃饱饭的焦虑不亚于她和刘凤兰的哀伤。

闵英子索性坐起来,她撩开窗帘看夜色。自从饥饿席卷油田以来,闵英子就喜欢夜晚,她觉得饥饿在夜晚时就不那么凶猛了。特别是看到满天亮晶晶的星星,她就会暂时忽略了饥饿。可是,西伯利亚寒流像一个絮叨的女人,常常光顾不说,还赖着不肯走。窗户上仅有的四块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花儿,霜花挡住了夜空。看不到天上的星星,却能听到冷风吹着窗户框扑哒扑哒的声响。闵英子下意识地裹紧披在身上的棉被,她盯着既有树叶又有花朵的霜花,使劲地咽下两口唾沫。晚饭时,为了给孩子大人省下一口,她只吃了半个菜团子。在寒冷的夜色下,闵英子只能用吞咽唾沫来打发肚子的抗议。

风声时而尖利时而粗壮,就连隆隆的钻机声,在夜色下也是那么的乏味单调。闵英子翻来覆去地在炕上折腾。“咣当、咣当——进料喽。”锣声和吆喝声不但能突然撕破午夜的寂静,还能让漆黑的夜如同白天一样的喧嚣。“进料了。”张寅虎一骨碌爬起来。闵英子拿过秋衣让他套上,她说,风就爱往空堂的棉袄里钻。张寅虎麻利地穿好衣裳,拎起撬棍要走,又转回身嘻嘻地说:“一会儿,你烧两桶水送到料场,这么冷,我怕职工们顶不住。”闵英子点头。锣声和吆喝声渐渐弱下去,闵英子又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她撮一块石油扔进灶坑,夹着油烟的火“嗵”地一下,在铁锅下着了起来。看着翻着白花的水,闵英子舔着嘴唇,要是能有一个窝头多好啊。

大雪像一只人来疯的癞皮狗,汪汪地叫着来了。焦黄的灯光下,装卸工个个像雪人,要不是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站在料场上都分辨不出他们是人还是物。闵英子和刘凤兰拎着两只大水桶来到料场。“歇歇吧,过来喝口热汤。”刘凤兰大声吆喝。关武第一个跑过来,“嫂子,啥汤?”刘凤兰卖着关子说:“你尝一口就知道啦。”职工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上来。“这汤咋这么好喝?”门冬生问。“这都是英子的办法,放了酱油还洒了豆腐渣。”男人们哈哈的笑声在雪夜里传出去很远,他们都七嘴八舌地夸赞起英子和刘凤兰。要是卸料时能天天喝上汤就心满意足了,起码能糊弄糊弄憋肚子。门冬生吱溜吱溜地喝出响动。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闵英子,觉得有人拽她的后衣襟。开始,她以为是风,没在意还继续给大家舀酱油汤。当她确定确实是有人在拽她的后衣襟,她才扭过头去,是吕铁柱。吕铁柱慌忙地把一团东西塞到她手里,她另一只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在地上。闵英子犹疑着捏一下那团东西,她突然想起张寅虎说吕铁柱偷吃肉的事儿。闵英子的脸忽地红了,好在夜色是一块遮羞布,掩盖了她的窘迫。闵英子在人群中,寻找吕铁柱的身影……

第二天早饭,苞米面糊糊比每天都稠。糊糊里有白菜丝,还有星点的肉末儿。刘凤兰说,那肉是她和英子在临近油田的镇上买的。昨晚大伙干了一个通宵,今早拿出来改善生活。门冬生故意把苞米面糊糊喝出响声,他吧唧着嘴用筷子点着吕铁柱,大声小气地说:“英子都把肉从家里拿出来,你一个大老爷们还偷嘴。”吕铁柱的嘴始终没离开碗沿儿,他似乎在品咂肉的香味,又似乎在品咂门冬生的话。他极具耐性地听完门冬生的话后,站起来,眯起眼睛盯着门冬生沟壑纵横的脸——张寅虎刚要走过去,吕铁柱抬手把粥碗扣到门冬生的头上。闵英子清晰地看见,吕铁柱细眯的眼睛里有水样的东西在涌动,临走出食堂时,他瞥了一眼她,那眼神儿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咣当——”闵英子手里的水瓢掉在锅台上。“吕铁柱你回来,还说不得了。”王立刚追出去。“吃饭都堵不住嘴。”张寅虎厉声批评门冬生。另一张桌子上的关武,嘿嘿地乐。

大雪,终于像一个吃饱喝得的客人,懒洋洋地走了。可太阳却像窗户纸后面的油灯,黯淡得令人心灰意冷。铁道线上,随时都有料进来,闵英子和嫂子到料场上送开水。雪后的天,嘎巴嘎巴的冷。闵英子系紧了围巾,她仰头看着朦胧的太阳,哀求着说,“老天爷啊,你就给我们留条生路吧。要不是找石油,谁到这荒无人烟的地儿界上来呀。”老天似乎并不领情,冷风依旧钻进她空堂的棉衣里,肉皮上瞬间就起一层鸡皮疙瘩。没食儿的肚子再不喝点热乎的东西,真是扛不住了。借着送水送汤的空儿,闵英子一直要跟吕铁柱解释那块肉的事儿,可他根本就不着边儿。闵英子知道,他是故意躲着她。一整天,闵英子的心像针扎一样隐隐的疼。

装卸队有三分之一的人开始浮肿,急得张寅虎搓手跺脚地在地上来回地转圈,王立刚也满嘴起了血泡。油田会战工委召开紧急会议,由于扛不住饥饿,扛不住寒冷,扛不住强体力的劳动,有职工趁着夜色跑了。会战工委副主任冯海强调,要组织职工学习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号召干部用两论解决石油职工队伍中存在的问题。为鼓舞士气,冯海还在会上朗诵了一首诗。“一穷二白”不怕,怕的是没有革命雄心;失败挫折不怕,怕的是没有革命毅力;千难万险不怕,怕的是没有实干精神。他还特意地点了张寅虎的名,他说物资是油田开发的保障,是油田会战大军的“先行官”,问张寅虎有没有决心让职工,无论遇到多艰苦的困难,都意志不减?张寅虎当场拍着胸脯说,请组织放心,请领导放心,装卸队的职工个个都是铁打的硬汉。

宣布散会的话音刚落,张寅虎就咚咚地跑回家。闵英子正往冻白菜的锅里,掰仅有的两个窝头。张寅虎突然这么早回家,令闵英子很惊讶,她看着张寅虎问:“今个开会了?”张寅虎坐在炕沿上,闷头一颗接一颗的抽烟。地中间儿的铁炉上坐着一壶水,热气把壶盖吹得扑哒扑哒地响。张寅虎呆呆地盯着水壶出神,哪来铁打的人啊。人是铁饭是钢,钻井工也好,装卸工也罢,都得吃饱肚子才能扛住这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才能把源源不断的物资送到钻井前线,才能打出油来啊。要想让职工的心不散,前提的是要填饱肚子。可是,哪有粮食啊?就算把我张寅虎烀了吃肉,也不顶一顿。闵英子从外屋进来,她拎下炉子上的水壶,问:“发啥呆啊,没看着水开了。”张寅虎回过神儿来,“唉,吃饭,快吃饭——”闵英子再次回到外屋,给张寅虎端来一大碗冻白菜烩窝头。张寅虎端起碗刚要往嘴里扒拉,他抬起头来问,“你咋不吃?”闵英子背过身去,说:“实在饿得慌,你没回来之前我先吃了一碗。”闵英子给自己倒一碗开水,她埋头吱溜吱溜地喝水。

“下午开大会,会上通报有职工扛不住饿,跑了。”闵英子惊讶地抬起头。“你说说,吃饭这么简单的事儿,现在却成难题了?”张寅虎把饭碗咣当地放到炕沿上。“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闵英子大概也觉得自己苍白的劝慰是废话,她扭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啪嗒”一声响,一团东西从窗前落到地上。闵英子把水碗撂倒炕上,站起身来走出去。原来是一只又冷又饿的喜鹊从屋檐的电线杆上掉下来,闵英子把它捧回屋里。“虎子,它也饿得飞不起来啦。”张寅虎抓起瘦得一把骨头,只会扑棱翅膀的喜鹊。“雪大,天冷,你也又饿又冷吧?”闵英子盯着张寅虎手里的喜鹊,眼神里突然跳跃出一缕火苗,她说:“有了,有了。”张寅虎惊讶地望向闵英子的肚子。“瞅哪呢,我是说有肉吃了。”闵英子指着张寅虎手里的喜鹊。“你是说,吃、吃它?这哪够——你是说打猎吧?”闵英子使劲地点头。

“就是,现成的肉,我咋就没想起来。”张寅虎又盯着闵英子的肚子,说:“除了嫂子,挨饿的女人没几个能怀上孩子的。”张寅虎把喜鹊放在炕上,“你在这儿暖和暖和,我找哥商量去。英子,你痛快把碗里的东西给我吃了,再饿下去别说生儿子,命都得搭上。”张寅虎跑到门口,又踅回身来拿棉袄。原来,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秋衣。

张寅虎“咕咚”地推开王立刚家的门,嫂子正埋头在铁锅里哄烤一块红砖。“是虎子啊,英子咋没来?”张寅虎没顾上嫂子的问话直接跑进屋。正在炕头趴着的王立刚,急忙要把晾在外面的一条腿伸进棉裤里。他说:“腿疼,你嫂子说用红砖烙能驱寒。”王立刚靠在墙上。张寅虎扳着他肩膀说:“哥,你躺着就行,我跟你说两句话。”王立刚又趴在炕上,他扬起下颏。“哥,咱不能等着会战工委给粮食,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饿肚子的事儿。靠着天然大粮仓再饿跑几个,咱哥俩可担当不起。你看,草甸子上没粮食可有肉啊,野兔、狍子,沙半斤,冰窟窿下面还有鱼……”张寅虎没说完竟哈哈地笑起来,仿佛那些鱼已经摇头摆尾地朝他游过来。

王立刚噌地坐起来,一只手“啪”地拍在炕沿上,“是啊,咱们以前咋就没想到呢?!”刘凤兰也凑过来。“我和英子把门冬生老婆车霞,关武的老婆杨红梅,还有……反正就是把家属们组织起来,不能打猎还不能刨冰捕鱼啊。”王立刚指着刘凤兰拿进来的红砖说:“去去,别整这玩意儿。虎子,你快说说是咋想起来的?”张寅虎挠着头皮嘻嘻地笑,“是英子。”正说着,闵英子进来。“外屋的门咋大敞四开的?”还没等嫂子说话,大丫和铁子拍手跳脚地叫道,“闵妈,有鱼吃喽,有肉吃喽。”闵英子把铁子抱起来,给他擦去淌出来的鼻涕。

张寅虎和王立刚连夜做了套子,夹子,又连夜下到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