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七颗眼珠子,都小心盯着眼前之人。
石头上那人已经生长完全,手脚一抽,缓缓活动,摸索了一番,从石头上坐了起来,将两腿落到地面上。
这是一个身材长大的老人,浑身赤裸。头上银须银发,脸上,身上,都缀着不少眼球。骨架不小,身上却没什么肌肉,显得有些干瘦。
那老人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念头一转,便从皮肤上浮出物事,转眼化为一件仙袍,将身体遮盖了。
头上银发无风自动,扎出一个简单的发髻来。
丰灵子侍立一旁。陈昊晴跪坐在地上,默默垂泪。
那老人扫眼看了,问道:
“……就逃出来这么几个?”
灵目妃一面哭着,一面默默点头。
丰灵子道:
“属下无能……”
“唉……”老人长叹一声,道:“……能逃出来这么几个,也不错了……”
光是看丰灵子与灵目妃模样,这边几个筑基也明白了眼前这老人是谁。
几人都拜了下来:
“……恭贺老祖逃出生天!”
陈福闭目不答,脸上满是苦涩。
众人也都来回看着彼此。
经历如此大战,无论哪个,都是风尘仆仆,周身带伤,头发散乱,疲惫不堪。
说是仙宗,如今这模样,竟比逃难的灾民好不了多少。
邹灵感抬起头,带着哭腔问道:
“……敢问仙人,其余……其他人呢?”
丰灵子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灵目妃哭得更大声了。
元婴老祖一个,金丹仙人两人,筑基修士四人。
偌大的千瞳派,就逃出来这么几个。
“秦小道死了,邹灵巧也死了……”
“行尘师兄多半早就死了……行岚师姐恐怕也……”
“还有邹灵巧的爷爷……林轻的姑姑……我那老爹……”
“还有大哥和隐儿……”
别人都是筑基,他俩只是一介凡人,在那种杀场之中,如何活得下来?
“还说让那爹去救援他们……爹自己都没了……”
陈落再如何隐瞒修为,亦不过II-7。
连元婴期的千瞳老祖都这般凄惨,区区一个金丹,哪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陈吒才刚决定照顾好他们两个,转眼之间,便天人两隔。
“……我苦练良久,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到……”
“谁也救不了……”
还有邹灵巧。
那个远观孤傲,近则不逊的邹灵巧。
那个有点爱捉弄人,但真有麻烦,又十分热心肠的邹灵巧。
陈吒不去看林轻。不敢去看林轻。
“他俩这月余一直共行,彼此情谊,怕不是已比我深厚了许多……”
“连爹都知道两家长辈已暗许婚约,两人如此机灵,又怎会不知?……”
“可如今……云裳仙子、邹困大居士……都无法幸免……”
“邹灵巧更是当面惨死……”
林轻是何等心情,陈吒不敢去想。
眼前这片凄凉景象,更是让人希望尽失。
“……不,正因为皆尽身死,我才更不能躲了去……”
“林轻身边亲近之人,如今就只剩下二姐……和我了。”
念及此处,陈吒强行压下心中灰暗,往林轻看去。
“林兄……”
林轻跪坐在地上,脑袋低垂,浑若未觉。
“……林兄?”
“……灵巧死了。”
林轻轻声道。
陈吒不知能说什么。
“……就死在我眼前。而我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
林轻双手在膝上紧紧攥着。
“……吒兄,我不知你如何想……
“……但我已经想定了。”
林轻与其说是在和陈吒倾诉,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林轻余生所望,便是将今日害我千瞳派、害我全家、害灵巧之人,一个不留,悉数杀光!!”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陈吒欲要说出来,却感觉胸腹有些阻滞。
林轻见他半晌不答,转过头来:
“……吒兄?”
“……可能损伤太过……炁海……炁海有些翻腾。不要紧。”
林轻如今情绪过重,已陷入漠然境地,脑子转不过来,并未关切,只是平静看着陈吒。
陈吒却感觉腹中炁海翻腾无比。明明是应用真符后的虚弱状态,那炁海却挣扎激荡,全然不肯安分歇息休养。
“……该不会……怎么会在这时候……”
陈吒疑惑之时,附近树林里却响起一个声音:
“……丰灵,跑那么快,如何不等等我。”
听到这声音,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竟还是被人追上了!?
丰灵子全力逃窜,便是天目神目,亦不见得能追上。
若说还有谁能缀在后面,一路尾随至此,怕不是只有那三位元婴老祖!
如今几人这状况,哪里还有一战之力?
以丰灵子等人这修为,亦不禁额生细汗。
只见林中缓缓走出一人来。
一眼赤红,一眼湛青,眼角血管扭曲,一直延伸到耳鬓。
额头宽大,下颌修长,若不去看眼部怪状,容貌也算得上十分俊朗,与陈吒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陈落!”
“你也逃出来了!”
“等等——”
丰灵子将细瘦的胳膊一挥,挡在众人面前:
“……此地距山门已逾千里,你是如何追索到我的。”
陈落道: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大殿之中,我传你消息,所用分神,还在你身上附着呢,你忘了?”
说完,陈吒手指凌空一挥,便见丰灵子肩颈后一片皮肉飘起。
那皮肉下几条细细肉须,似是手脚一般,扒着丰灵子,爬上肩头来。
“……我光留意防范别人分神,竟还忘了你这一个……”
丰灵子语气略微放松下来,问道:
“……你真是陈落!?你不是也被关在那仙宫之中?却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落道:
“只因我根本就没进去。
“我将我儿猜测传递给你后,便已再捏了分神,做我之容貌,随你们进去那仙宫之中。至于我本体,早已出了大殿,躲藏起来。
“后来你启动火遁,搞出那么大动静,我自然是一路跟来。只是你遁法太快,我又怕被别人跟踪,故来得慢了一些。”
丰灵子思忖一息,悠悠问道:
“……可我在殿内见了你斗法,那实力道法,已可算是你全力施为……
“……你在‘养阳’停滞多年,这等浅薄修为,光是捏出以假乱真的分神便已极为不易,这分神竟还能发挥出堪比你本体的实力?
“……陈落,你是把我当傻子哄吗?”
陈吒在旁听着两人谈话,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愈发迷离。
恍惚之下,陈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燃烧的杀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