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枚胸坠实在是太贵了,对口袋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一块的我来说,30元实在是个天文数字,和一光年的距离也差不多。
但办法总是有的,我决定去捡矿泉水瓶子卖,一个矿泉水瓶子5分钱,我要捡600个瓶子就行了,一个月计算,一天至少要捡20个瓶子。
我们家附近的垃圾桶被几个拾荒的家伙瓜分了,有一次,我见到这几个家伙为了一个矿泉水瓶子互殴起来,直打得头破血流也不罢手,所以,在我们家附近捡瓶子实在是太危险了。东湖公园倒是好,去的大多是年青的男女,夏天总是带饮料去喝的,但东湖公园有管理人员,管理人员的好处就是,排除了恶性竞争,不用担心公园里还有其他拾荒者和我抢瓶子,只要对付管理人员即可。管理人员是一位大妈,我坐在大妈居住的小屋的附近仔细记录她一天的行程,然后,趁她休息或是工作的间隙,我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把捡到的瓶子堆在我的床底下,每天看着它们一点点地长大,我的心充满了欢喜。到暑假快结束时,买那个胸坠的钱大概是够了,我搬了好多次才搬完那些瓶子,卖了40多块钱,花30元给浪迎春买了那条心型的胸坠,又花了8元钱给妈妈买了一条围巾。她们收到礼物时,都眼泛泪花,感动和喜悦如两颗闪亮的星星照耀暗淡无垠的夜空,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分享是快乐的。
“取样送DNA实验室吧,十几年了,还能做得出来吧?”我问欧阳,欧阳思忖半天,扭头问法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还能分离出部分人体组织。”法医如是说。
“欧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三具尸体应当是浪迎春、腊梅和海棠,把她们的父母DNA也采集一下啊。”
“浪队,已经采集过了,十几年前,她们失踪时,便已经采集过了。但那时只是采集血样,估计现在不具备DNA比对的条件了,我再让人去采集一下。”
余下的时间便是等待,等待DNA比对结果,这三个女孩当年不过15岁,正是豆蔻年华,如果活着,现在也该是30岁了,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相夫教子,采桑弄梅,儿女绕膝,而现在,她们如木乃伊一样沉睡于天国的某个阴暗的角落……
几天后,DNA的比对结果出来了,三份DNA都没有比中,也就是说,这三个女孩并不浪迎春、腊梅和海棠她们,因为她们父母的DNA都录入了数据库。如果是这样,那么,那枚心型的胸坠也并不是我送给迎春的,这样的胸坠在江州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至少那家商店就有好几枚,所以,单凭一格胸坠是确认不了被害人的身份的。但问题是:这三个藏在墙壁里的女孩是谁?
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惑是做警察的必修课,再厉害的侦探,哪怕他是福尔摩斯或是霍桑,也会遇到难以理解的犯罪现场、连接不上的逻辑线条、匪夷所思的犯罪动机。
其实,我在太平桥派出所办的几个后来广受好评的刑案难度并不大,犯罪嫌疑人智商并不高,犯罪动机也很好理解,只是后来我做报告时故意人为地提高了难度,平铺直叙的犯罪现场被我描述成波诡云谲,直奔主题的犯罪动机被我附会成扑朔迷离,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可以满足领导的好大喜功,也满足了虚荣心膨胀的自我需求,害处就是:遇到复杂的大案就茫然无措,一筹莫展。
一筹莫展的感觉并不美妙。百思不得其解,我给欧阳打了个电话,要他查一下江州市近十年这个年龄段的失踪人口,并且查一下这个老宅的户主和居住或是出租情况,要最近15年的资料。
放下电话,我想:万一这3个女孩不是江州人,怎么办?如果是流窜作案的抛尸现场,就很难办了。
我陷入沉思,如果那个戴着胸坠的女孩是迎春的话,那么浪六是肯定知情的。于是,我给含山寺打了个电话,我问清风监寺在不在,电话那头的和尚似乎警觉性非常高,吞吞吐吐问是怎么知道清风的,我只好说我在含山寺聆听过清风大师讲解佛学经典,“哦。”和尚有些自鸣得意,“听说清风大师云游峨嵋山去了,不过,也不能确定,因为像我这样的级别不便于打听监寺的动向。”
傍晚时分,我接到了芳姨的电话,“小七吗?”电话那头的芳姨难掩兴奋,“我从大别山回来了,晚上到我这儿来吃饭吧,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想必芳姨收获不小,在偌大一个江州城,能和芳姨分享悲喜欢忧的人寥寥,我大约算是一个。
到达七里香别墅时,寒蛩低鸣,星光闪耀。
在三楼电梯出来时,便听到室内传出悠扬舒缓如长江静静流淌的《献给爱丽丝》,这曲子我只是在芳姨这儿听得多了才识得的,之前,芳姨在居住的校办工厂的宿舍也常播放这支曲子,那时,芳姨还年青,她如文艺青年一样痴迷于这些听不懂的中外名曲。
黑瘦的脸庞却难掩奕奕神采,未施朱粉、已经风霜的眼角细密的皱纹如珠网横陈,腰身丰腴,成熟女人的韵致呼之欲出,这样的芳姨倒是我喜欢的。
“芳姨,这是大枣。”我把一袋子枣放下,“这是昭关酒家的老板送我的,说是他们家树上摘下来的,味道还不错。”
“小七,这段时间你怎么啦?”芳姨惊呼一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你怎么瘦成这样?”
她温暖而有些粗糙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这慈母般的光芒也曾照耀过我暗黑的世界,我抱住她,我闻到一种成熟女人如晚春时暖风一样的体香,这和明澄或是玉露身上青春逼人的香气迥然不同。
“我们下去吃饭吧。”芳姨看了一眼手机对我说,“陈先生忙乎了一个下午,你也尝尝陈先生的手艺。”
有些斑白的头发,中年男人惯有的发福身材,眼镜后面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条斯理的港台腔,把手用围裙擦了擦,伸向我,“你是小七吧,听小芳时常说起你。”他的眼神讨好似的瞟向芳姨,“我姓陈,叫陈侃,大家都叫我陈先生,小芳也这样叫。我以前是台湾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我前几年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便辞职不干了。”
“陈先生,让你受累了,做了一桌子菜。”我心里却暗地思量:陈先生竟然把芳姨称作“小芳”,可见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这家伙是台大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的,这也暗合了芳姨曾经是文艺女青年的梦。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了许多酸涩的醋意。
“小七,小芳,我是按照台湾菜的做法,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陈先生望了一眼芳姨,讪讪道。
“我又不是没有吃过你做的菜,否则,也不会叫小七也来尝尝你的手艺。”
“我喝点白酒。”陈先生探询地望向芳姨,“小七,你喝点什么?有苏格兰的威士忌,还有干邑的葡萄酒,小芳,你身子弱,还是喝点葡萄酒吧。”
“你喝什么,我喝什么。”芳姨赌气似的说。
“好吧,听芳姨的,我也喝白酒。”
陈先生拧开一瓶昭关大曲,给芳姨倒了少许,芳姨叹了口气,“还是听陈先生的吧,白酒伤胃,我还是喝葡萄酒吧。”
老实说,陈先生做的几个菜的确不错,尤其以炸虾球和红烧牛腩最好,就连辣椒炒红薯也别有风味,半杯白酒下肚,我的丝丝缕缕的愁绪已经织成了一件轻飘的衣裳。
“小七,听说你在和一个姑娘在谈恋爱,是吗,也不带来给芳姨看看?”
又是玉露,“芳姨,已经分手了,而且,听说已经嫁人了,新郎是副市长的公子。”
“现在这些女孩子啊。”芳姨愤慨道,“我们家小七哪里配不上她啦?”
我低头不语,闷声喝酒。
“说点开心的吧。”陈先生道,“我本来计划用十年时间把中国所有的省市走一遍,再写一本皇皇巨著,可是,我到了大别山后,遇到了做公益的小芳,我觉得写本巨著也没有那么重要了。让所有大山里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要远比这个重要。”
“陈先生。”面对这个要将芳姨从我身边带走的男人,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要说些什么,“公益台湾也可以做啊。”
“可是我祖籍是在大陆。”
“祖上哪里?”
“小七,你是警察,我考考你,我祖上是1895年前几年去的台湾。”
“甲午年。”我暗地思忖,“是安徽合肥吧。”
陈先生抚掌大笑,“台湾人都以为大陆的警察愚痴,今日一见,并非如此,这是以讹传讹了。”他啜了一口酒,“我祖上跟随台湾第一任巡府刘铭传去的台湾,参加过抗法战争。没有想到小七的推理能力如此强悍,是刑侦不可多得的人才。”
“陈先生过奖了,现在手上的一个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
“说来听听。”
我便把手上的案子和陈先生说了一遍。
“也许那3个女孩不是亲生的。”陈先生思量良久,字斟名酌地说。
“芳姨,我姐迎春是不是亲生的?”
“小七,说来话长。”芳姨像开启一场盛大的叙事史诗一般,“你妈妈家琳笔浪校长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你妈便瞒着你爸领养了你姐迎春,你爸为此一生很生气,第二年,你便出生了。”
如醍醐灌顶一般,我恍然大悟,如果腊梅和海棠都不是亲生的,那就很好解释了。“芳姨,我爸是不是最近来过你这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芳姨愕然道。
“那他那个旧皮包怎么在你这儿?”
“那是他十几年前送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扔,毕竟,大家朋友一场,你爸也对我帮助很大。”
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让我看不清朗。
浪六,这个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家伙无疑是一切黑暗的力量,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他之姓为耻,但是,在芳姨的口中,他竟然成了“好人”,“好校长”,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曾给予我慈母般的爱甚至超越这样的爱的芳姨吗?走出七里香,陈先生把我送出去老远,陈先生掏出一包烟,“小七,来一根,哈瓦那的雪茄,稀罕货。”雪茄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如梅雨天烧柴禾的那种淡淡的臭味,但他的烟已经递到我的眼前,我只好接过来。
“小七,我和你芳姨认识两个月不到,但是……”陈先生吞吞吐吐起来,“我想娶她,又怕她不肯,听说她创办了一家上市公司,又怕自己配不上,既想表达,又不敢表达,骚首踟蹰,心神茫然。”
芳姨也50多岁了,还没有结过婚,这个陈先生我虽说还算不上了解,但大致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尽管我也舍不得芳姨,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芳姨的秘密只能深藏于过去的时光,万不可漂浮在世俗的湖面上忍受流言蜚语的刀剑风霜。
“陈先生,实话和您说吧,去年,江州发改委统计过,在江州城的台湾人有一万多人,大多是台企的高管,台湾男人大多在大陆都包有二奶,私德可见一斑,作为芳姨的朋友兼亲人,这样的担忧想必陈先生能够理解吧。”
“当然,台湾男人好色也是出了名的,但我对芳姨是真心的。小七,你帮帮我。”
“如果把爱情比作梅雨的话,你和芳姨的相遇只是来自南太平洋的季风,季风到达江南要走好远的路,不要急,陈先生,欲速则不达。”我扔掉半截雪茄,结束这场谈话,我只想尽快回家。
十时,我到太平桥派出所取点私人物品,物品整理得差不多时,我去敲安邦所长的门,内勤的小姑坐的是玉露原告的位置,“安所出去办事了。”
“还回来吗?”
小姑娘摇摇头,“不知道?”
“你是刚来的吧?还没有毕业吧?”
“你怎么知道?”小姑娘诧异地看着我,“你是?”
“噢,我以前是太平桥派出所的,负责刑案和行政案件,我叫浪七。”
“浪师兄,真的是你么?”小姑娘一副喜不自禁的神色,“你在警官学院好出名啊,四年综合评定都是A,全校就你和江阳两个人哎,还会写散文哎,好像还获过学院的‘雨花石’文学大奖(她其实记错了,获得‘雨花石’文学奖的是江大牙,但我并没有否认,也许是虚荣心在作祟吧)……”
尽管我已经过了被一个姑娘夸奖便志满意得的年纪,虽不敢说心如止水,但还是欢喜多过平淡。“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泯然众人矣?几个大案,一个也没有破,如果这几个案子都破不了,我的警察也不用干了……”
当她说“师兄加油!”时,安邦所长便出现了。
“小七,好久不见,你好像是瘦了。”安所长关切地问。
“梅树以瘦为美,小七也是。”我开个玩笑。
“小七,你真的瘦了,晚上去我家吃饭,我让你师娘给你煲猪肺汤补补身子。”
“师父,最近太忙了,过段时间我再去看望师娘吧。”
“听说你们找到光明中学3名失踪女孩的遗体了?”
“师父,不能确定身份啊,因为DNA比对不上。”
“至少,浪迎春肯定是比对不上的,当年,你妈结婚后怀不上,就去福利院领养了迎春,DNA自然是比对不上,那两个女孩失踪后,我也调查过,她们也是抱的(昭关话,领养的意思)的。”
“那她们亲生父母的相关资料你有的吗?”
“我让外面的那个内勤小姑娘整理一下,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安所下意识地掏荷包,“上个月体检,发现肺里有结节,把你师娘吓得半死,叫我不要抽烟了,你现在还抽吗?”
“不抽了。”
“小七啊,你师娘说要给你介绍个姑娘,到时你去见见吧。”
“好的,谢谢师父师娘。”我心想:我这样的条件,还是多多接触,到时候看看也好。
江南的立冬天,已凉未寒时。
我到局里,欧阳过来向我汇报查询的相关情况,那处城中村的宅子是嘉华的祖宅,案发前后,租赁给太阳花娱乐城做员工宿舍,后来,太阳花娱乐城就没再经营了,那处宅子也一直空闲着,再后来,嘉华死了,这处老宅就更没有人管了。“七哥,听附近的人说啊。”欧阳压低声音,“那处宅子闹鬼好多年了,听人说啊,一到天阴雨湿的晚上,就会听到女人的呜咽声,有胆大好事的,甚至还录了音,放到网上,后来,经一位动物学家研究,说女人的呜咽声只是住在附近的猫头鹰的叫声。”
“那腊梅和海棠的父母血样采集了吗?”
“采集了,但都没有比中。”
“她们是领养的,你现在去江州的几家福利院,查一查当年有没有签订领养协议。”我停顿了一下,心想浪迎春也要想一下吧,“欧阳,浪迎春你也查一下吧,这三个女孩一定要找到她们的亲生父母,否则,她们的身份无法确定,也就找不到犯罪嫌疑人了。晚上,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啊。”
“七哥,去昭关酒家吧,要不要叫梁局?”
“不必了,叫梁局,他也没有时间,反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