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邦所长在太平桥派出所给我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这样,我不用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斜对角的玉露了。这个女人的反复无常与性情乖张我算是领教过了,我想,自此便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我在梳理江州城近十年的失踪案子。这十年,查无对证的失踪案共有三起,失踪人无一例外是光明中学的初中女生,分别叫腊梅、迎春和海棠,迎春是我的姐姐。这三个女生失踪时,校长是浪六,当时,我还在读小学。
翻看发黄的卷宗,十年的时光在我的指缝间溜走。
那三个稚气未脱清秀的少女定格在档案里,警方也做了大量的排查走访工作,证人证言、询问笔录做了不少,但潦草的字迹、混乱的逻辑、该细致处又语焉不详让人难以卒读。胡乱翻完三个卷宗,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闭上眼,在回溯十年的时空间穿梭。
那三名少女容貌清秀、目光清澈,淡淡的哀愁,欲言又止。我猛然想到,这三名失踪的少女都和一个名叫花槿的教务处主任有关(我上光明中学时,花槿已经退休了),花槿曾推荐家境一般的她们到一家名为“太阳花”的娱乐城假期打工,但警方调查时,太阳花已经歇业了。花槿的询问笔录里,反复强调是在帮助家境贫寒的学习勤工俭学,是在做好事,而且,还有校长的女儿(浪六应当是认可的)。
十年光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这三名少女应当湮入黄土,黑泥销骨。
我给欧阳打了个电话,要他查询一下花槿的资料,明天我们去找她了解一些情况,欧阳说他在外面,回去就查。
要吃午饭的时间,玉露敲门进来,我以为她是要找我签字的(行政处罚类的流程单都是要由我签字的),头也没有抬,但3秒后并无动静,便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她正捧一盒饭站在那儿,有些拘谨。
“你有事情吗?”自上次那场昭关酒家的聚会不欢而散之后,我连她的名字都省略了。
“我想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说完,玉露把饭盒向我桌子上一放,往前一推,“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我亲手做的。”
“我不需要吃鱼,真的。”我的心情有些躁,忽然想抽一支烟,却找不到烟,“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们其实……”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其实,我们做朋友不是挺好的么?”
“你欺负人!”说罢,玉露一转身,抽泣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从磨砂玻璃模糊的影子来看,应当是头发稀疏的安邦所长。我只好把玉露扶到沙发边,“别哭了,好么?鱼我吃,谢谢。”在安邦所长的办公室,他甩给我一支烟。
“小七,区局过来向我要人。”
“要我去?”
安邦点点头,“可是,如果你这一走,我们所那些文件的合规性审查指望谁去?那些家伙办案子是没有问题,可是对法律基本上是一知半解。”
“安所,我先不过去,我把所里培养出人才后再走。”
“那敢情好。”安邦脸上的愁云散去,“小七,你说所里谁适合你来培养?”
其实,不用想,也只能是玉露,她敏而好学,人又年青,记忆力也好,而且,当年能考上警察学校的,学习能力应当也不错,但我还是装作苦苦思考的样子,“依我看,玉露比较适合。”
“和我想的一样。”安邦带着笑意,“你和玉露怎么样了?这几天看到玉露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没戏啊,安所,我和她家里条件差距太大,成长环境也不一样,而且,她还嫌弃我曾经和女孩子有过交往。当然,她的性格,我也不太欣赏。”
“小七,玉露现在是在你办公室吧?”安所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烟屁股敲击着桌面。
我点点头。
“小七,好好珍惜人家吧。”安所长吸了一口烟,“现在的姑娘,哪个不是贪财好色,虚荣心极强,找的男人,既要有钱,还要帅气,必须要把自己当宝贝,遇到玉露这样的姑娘,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看你,不是我说你啊,你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杳无音讯,家里也没有给你留下多少财产,你人也就那样,说多帅,我看,也没有,工作嘛,倒是挺稳定,但人家姑娘现在不看这个。”
“可是,安所,你是不知道玉露的脾气,那性格,霸道,乖张,安所,您看,要不就算了吧……”
“小七,我是看着玉露长大的,她的性格还是比较好的,温柔,善良,又善解人意,你所说的她脾气霸道又乖张,我倒是没有见过。肯定是她爱上你了,所以才会变得患得患失,极致的完美主义,这不是她的常态。”安邦叹了口气,“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至多一个月,我也会劝你们分手的。”
我的性格,看似坚强,实则柔弱,而且,不会固执己见,喜欢听人劝。其实,这样说也许也并不准确,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玉露,对玉露的冷若冰霜也许只是对得不到的东西的一种自我惩罚罢了。
推开门,只见玉露坐在沙发上看我写的《刑事侦查逻辑学》大纲。娴静处,恰似一朵在雨后的凉风中婷婷的莲花,抬眼时,哀怨的波光刚好拍到我心湖的岸边,在八月多云昏晦的日光中,我瞧见她的泪痕。
我走过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那轻轻的一声如拖着长音水蚯的呢喃。但玉露竟然红了脸,紧紧把我抱着,仿佛一旦松手便成永诀。
应当在梅雨季盛开的木槿花有时到了八月也不会凋谢,解放路是东湖区的一条僻静小路,两边种植的都是木槿花,它们有着皱纸一样的花瓣,开着没有香味的花,在众多的花卉中,是不易让人记得的一个。
在木槿花盛开的尽头,便是光明中学原教务处主任花槿居住的小区。
仿佛知道我们要来一样,花槿的大门是虚掩的。几只苍蝇在纱门边盘旋,一个大约60岁的妇人过来开门,看到我们,眼睛里滑过一只惊慌的飞鸿,但马上就恢复了宁静,那短暂宁静哪怕是落下一朵飞花,也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们是东湖区公安局的。”说罢,欧阳把我们的证件递了过去。
花槿接过证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连印章也用手摩挲半晌,“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鼓凸的眼睛问道。
“我们想了解一下,当年光明中学那三名失踪女孩的事情,当年你是教务主任。”
“又是这事!”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事情我不知道已经交待了几遍,每次我都在重复相同的话。好吧,既然你们都来了,我再重复一次好了。”她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我早饭还没有吃,这样吧,我先把早饭吃了,再谈好吧。”
欧阳瞄了我一眼,我点点头。
这是老式的三居室,采光和通风都还好,从鞋架上鞋来看,只有女工鞋,看样子,花槿是个独居的老妇人。从客厅陈设来看,几乎找不到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莫非60岁便已经安排好了寂寂一生?
我的目光落到茶几下方,一张发黄的《江州晚报》,在现在这个网络时代,还看报纸的人,不是老派的知识分子,便是收废品的。我一看日期,还是多年多前的,头版头条是一个赫然醒目的标题——江州市原市长梅非退休5年因涉嫌受贿和教育腐败锒铛入狱。
这时,花槿从厨房探出头来,“你们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吃点?”
不慌不忙地将报纸归于原处,“花老师,我们吃过了,您慢慢吃吧。”
厨房里飘出臭豆腐的味道,这是江州人很喜欢的一种咸菜类的东西,但在夏天闻起来并不是那样的好。
欧阳用手一指茶几下面用一张餐巾纸覆盖住的烟灰缸,里面有一枚新鲜的烟蒂,从纹理上来看,应当是软中华无疑,我蹭了蹭口袋——没有带烟,我望望欧阳,他也没有,偷梁换柱看样子是不行了。
没有办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把物证收集回去,智取变成了强攻,余下的调查也变成了讯问,循序渐进是不行了,只能开门见山了。
花槿的早饭终于吃完了,她喝了一大杯的柠檬水,拢了拢头发,虽说已经60的人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她年青时的风华和韵致。
“那三个孩子……”她沉吟道,扭头看窗外,窗外是8月云彩和阳光相互放逐的多云天,高大的梧桐树上是夏日的蝉鸣,再回首时,她的眼神宁静似水。“其实,事发之后,有好几波警察都找到我,我知道的情况都跟他们说了。”
花槿开始收缩防线,我们有点儿无所适从,我决定不能顺着她的思维向下
走,反正,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花老师,你抽烟吗?”
她怔了一下,摇摇头,眼睛却瞟向茶几下面。
“十年前的江州市市长是梅非,你认识的吧?”
她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如蜻蜓从压弯的水稻叶子上起飞的那样,“算是认识吧。”
“梅非参与了这个案子吧,这三个女孩的失踪都与他有关吧?”
花槿忽然转过脸来,逆着8月多云天的日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平静。多年后,当我想起当年花槿的眼神,才知道那是一种看淡生死的宁静。
“你问的问题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一个中学的教务主任,而梅非是江州市市长,我们即便是见过面,也肯定是泛泛之交,至于他是否与三个失踪女孩有关,我自然是不得而知。”花槿转过头,端详我,“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光明中学的浪六校长,如果你是浪六的儿子的话,你应当是叫浪七。”
尽管我想抹去浪六在我身上留下的任何遗传学上的痕迹,但终究还是被人认出来了,不置可否应当是明智的。
“浪迎春是你姐姐,当年,你母亲家琳知道你姐姐失踪之后,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几乎是半疯了,她本来是在学校做后勤的,后来不干了,发了疯地找你姐姐,她找了一年多,最后死于车祸。”花槿垂下头,用纸巾揩眼泪。
“莫非浪迎春的确生活在这个家里,只是我选择性地把她遗忘了,如后来把母亲遗忘一样?”我暗地思忖,感到了人生的无趣。“花老师,以前的笔录中都记载了是你把这三个女孩推荐到‘太阳花’娱乐城做假期用工的,你还记得吧。”
花槿并不作答,而是起身走向阳台。三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几株开着洋红色和白色的紫薇,江南8月酷热天里,能开的花不多。她在阳台上踱着步,裙子下露出的细瘦的小腿发出不经风吹日晒有些苍白暗哑的光,她踱了几步,便回到客厅。“是的,是我推荐的,但她们的失踪和太阳花娱乐城并无关联啊。”
“她们失踪的时间几乎是同时,都是在太阳花娱乐城暑期打工期间失踪的,而且都是在太阳花娱乐城失踪的,你说和太阳花娱乐城没有关联,这不合理吧?”
“你们既然不相信我,还要问我做什么?”“花老师,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其实,这三个女孩的失踪,都是与浪校长有关的,我是按照浪校长的指示把三个女孩推荐到娱乐城打工的,我承认,我是收了些好处费。”花槿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人生中难以洗净的污点,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还的也是要还,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花槿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我累了,以后想起来什么,我再联系你们吧。”
我和欧阳对视一眼,心想:既然花槿不愿意再谈,勉强为之,且不说法律上是否允许,单从效果上来说,也是毫无裨益的。“好的,花老师,下次我们再来看你,若是你想起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放下一张名片。
下楼梯时,我的心忽然变得很乱,浪迎春在我生活中的片断如蒙太奇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欧阳开车,我在车上闭目养神,我在回忆今天会见花槿的每一个细节,从木槿花开的尽头开始,直至花槿的最后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欧阳,你给花槿老师打个电话。”欧阳掏出手机,递给我,“七哥,你打吧,已拨号码里有花老师的。”
长长的空音,无人接听,难道花槿没有带着手机,或是她在洗澡,又或是……愈想愈觉得不安,“欧阳,我们回去。”
“七哥,回哪儿?”
“回花老师家啊。”
“为什么啊?”
“你不觉得她的最后一句话‘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有些古怪吗?我有些不安,她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证人,这个案子的相关当事人,浪六和梅非(梅非已经死于狱中)都不在了,如果花槿再出事,这个案子几乎没有知情有人了。那三个女孩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句来自《圣经》的‘尘归尘,土归土’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我相信,短期内花槿是不会自杀的,因为自杀是要有一个心理博弈的过程的,当生的痛苦大于对死亡的恐惧时,当事人才会选择自杀。所以,根据我的判断,在十一前,花槿是不会有事情的。”
“欧阳,你要常过来看看花槿老师,我感觉花老师不像是个坏人,她应当知道些什么。”我打开车窗,8月晌午的热浪真是够呛,“花槿老师没有结婚吗?”
“花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受北欧不婚主义经典哲学的影响,终生未婚。”
“可惜了。”我想抽支烟,但一摸口袋,没有,“可以想得出来,花槿年青时肯定是一个清秀的女子。”
“可能是吧。”欧阳打着哈哈,把一包烟给我递了过来。
“既然她是不婚主义者,那么,那枚软中华烟蒂是谁的?”我提出这样的疑问,“欧阳,那烟蒂你带回来了吗?”
“放心吧,七哥。”欧阳用手向后排指了指,“用物证袋封好,放在我的公文包里。”
“把烟蒂送到市局去做DNA检测,然后上网和全国的数据库比对。”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