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利努斯[1],世人常会抱怨大自然过于吝啬,因为我们的人生注定短暂,而即便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么一点短暂的时间,也倏忽即逝,使得除极少数人以外,人们刚来得及做好准备开始生活,生命便已走到了尽头。并不只有庸碌无为之辈或不加思考的芸芸众生才会对这世间通病呻吟叹息,即使是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会发出同样的慨叹,人皆此心。因此才有了那位最伟大的医学家[2]的名言:“人生苦短,艺术恒长。”也正是出于这种哀怨,亚里士多德才会说出和他智者身份最不相称的话。他指责大自然放任动物的寿命是人的五倍甚至十倍长,而人,本是生来就要建立宏伟廓大的成就的,却只能拥有短得多的寿命。不是人生短暂,而是我们荒废太多。人生已经足够漫长,倘使我们善加利用,那便足以取得最为丰硕的成果。但如果在奢靡享乐、无聊琐事上漫无目的地荒掷时光,那么我们便只能在生命走向尽头之际才意识到,时光早已不知不觉地弃我们而去了。所以,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生命并不短暂,让它变得短暂的是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天从来不吝所赐,是我们自己将其挥霍一空。这就好比,如果是个败家子,即便给他亿万家产,也会转瞬间千金散尽;而如果其经营有道,即便一开始财富有限,也能日积月累不断增多。所以,如果用之有方,我们的生命就可以充分延长。
我们为何要抱怨大自然?她已经情至意尽:只要你知道如何利用生命,生命自会变长。然而,有人欲壑难填;有人汲汲于无用之功;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懒散度日;有人因政治野心疲于奔命,而这种事情能否成功却常常系于他人之念;有人因贪图钱财跑遍千山万水,四处经商;有人醉心兵戈,要么致力于给他人带来灾难,要么在担心有朝一日会祸及自身;有人自动自觉、殚精竭虑地侍奉显贵;有人要么是忙于贪求他人的财物,要么是耽于抱怨自己囊中羞涩;有人并无固定目标,所愿所求反复无常,永无餍足;有人终其一生毫无目的,直到他们慵懒地打哈欠时,死亡不期而至。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所以我丝毫不怀疑,那位最著名的诗人高深莫测的名句所言非虚:“人生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真正生活过的时光。”确如其言,其余的那些,算不得人生,仅仅是时间而已。恶行从四面八方对人们围追堵截,不让人们重振旗鼓,举目分辨何为真实,而是让人们沉湎其中,纵欲而无法自拔。这些人再也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如果他们偶然间能获得一些平静,也仍然会辗转反侧,因自身的欲望而永无宁日,就好比即使风停了下来,深海中仍有暗流涌动一般。你觉得我只是在说那些恶名昭彰之人吗?看看那些众人瞩目的幸运儿吧,他们因自己的福分而窒息。有多少人发现钱财只是负担!有多少人因为执着于展现自己的雄辩之才而天天大动肝火!有多少人因无休止地享乐放纵而面色苍白!有多少人终日被一群群请托之人环绕左右而不得空闲!一言以蔽之,从平民百姓到上流社会,纵观所有人,这一位要求法律援助,那一位前来支援;这一位接受审判,那一位为他辩护,还有一位做出判决。没有哪个人是在表明自己的主张,全都是因他人而耗费自己的精力。问问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人,你就会发现他们有这样一种突出的特征:甲去结交乙,乙去结交丙,没人真正为自己的事费心。同样,有些人会展现出一种愚蠢的愤怒:他们抱怨自己的大人物傲慢无礼,因为当他们需要听众时,大人物无暇倾听。但是,假如一个人从来都不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又怎么有资格去抱怨别人傲慢无礼呢?但不论你是谁,大人物总归有时会看到你,即便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屈尊俯就,也还会倾听你的话语,还会让你与他并肩而行。而你却从不屈尊俯就看看你自己,聆听一下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别人关注你,你之所以想要得到关注,不是因为你需要别人的陪伴,而只是因为你忍受不了自己的陪伴。
即便是那些智慧先贤也会深思这个话题,对于人类思维中这种混沌的迷雾,他们也总会惊讶不已。人们不会允许别人染指自己的地产,即便是出现最轻微的地界纠纷,也会立刻抄起家伙大打出手,但人们却会允许别人侵夺自己的生命——唉,他们甚至会邀请别人来掌控自己的生命。你找不到哪个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钱财散出去,但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瓜分成了那么多份!人们在保护个人财富时总是锱铢必较,但对于时间这种本来最该极度珍惜的东西,挥霍起来却最大手大脚。所以,我想要拉住一位老前辈,对他说:“我看到您已经步入人生的最后阶段了,年近百岁,又或者更多。来吧,我们来给您的一生做一次盘点。回想一下,您有多少时间用在了债主身上,用在了情妇、赞助人和请托人身上,用在了和妻子吵架拌嘴、惩罚奴仆、在城市里奔波以履行社会职责上。再思考一下那些您自己招来的疾病,以及那些在无所事事中溜走的时光。您会发现,您真正拥有的年头比您以为的要少。回顾一下您什么时候有过确定的目标,有多少时日是按您的计划度过的,什么时候您是真正自己支配自己的,何时您的表情是自然的,何时您的头脑不受外界滋扰,在这么漫长的一生里您取得了什么成就,又毫不觉察地浪费了多少生命,您把多少时间花费在了无病呻吟的悲伤、愚不可及的嬉笑、贪得无厌的欲望,以及这社会的种种诱惑之上。留给您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您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过早地走向死亡。”
所以,这都是源自何处?你生活得好像是注定永生不死一样,你从未察觉自己的脆弱,没有意识到有多少时光已经流逝,而是浪掷时间,好像你的时间充沛不绝——尽管这些你花费在其他人、其他事上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你此生的最后一天。在一切你恐惧的事情上,你的行为举止像个必有一死的凡人;而在一切你渴望的事情上,你又像个长生不死的神明。你会听到很多人说:“等到五十岁,我就要退休享福了;到六十岁,我就要放弃所有的公共职责了。”是什么能保证你会活得更久呢?谁能让你接下来的生命轨迹都如你所愿呢?当你的生命只剩余烬之时,你才把那些不能用在别的事务上的时间用在智识上,这么做不会感到羞耻吗!在生命必须终结之际你才真正开始生活,这难道不是为时已晚了吗!忘记自己只是终有一死的凡夫俗子,而把那些明智的计划留到五六十岁,指望活到极少有人能活到的岁数才开始真正的生活,这岂不是愚不可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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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发现,那些最位高权重的人常常会在言谈之中乞求和赞美闲暇,把它看成高于一切福分的至福。有时,他们渴望能从自己所处的高位全身而退,因为即使没有外来的袭击或滋扰,好运也会自顾自地灰飞烟灭。
已经跻身神明之列的奥古斯都,蒙受神恩远胜任何人,而他却不断祈求休息,试图在公务之中歇一歇,喘口气。他所说的一切都逃不开这个话题——向往闲暇。他常常用一种既甜美又虚无的安慰来纾解自己的辛劳,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会为取悦自己而活。在写给一位元老的信中,他承诺他的休息一定会不失尊严,也不会与他过往的荣光相悖。这段话之后,我在他的信里看到这样的话:“但比起承诺,将这些事情真正付诸实施,才是更令人感到敬佩的。尽管如此,既然美好的现实仍然遥遥无期,所以我希望把对美好的向往讲出来,能让自己提前开心一下。”闲暇对他来讲如此重要,使得他在没法真正享受闲暇时,宁可在精神上先走一步。他,一个自视为万物主宰之人,一个能决定万民万国祸福之人,一想到有朝一日能将自己的崇高与伟大放在一边,都会感觉幸福无比。他的经历告诉了他,那每一片土地带给他的光芒闪耀的祝福,让他付出了多少汗水,它们背后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焦虑。他不得不先和同胞开战,然后又与自己的同僚,最后是跟自己的亲属,让山海间遍染血色。当他的军队厌倦于喋血罗马之后,他又驱使他们攻打外敌——马其顿、西西里、埃及、叙利亚、亚细亚——几乎打遍所有国家。当他平定阿尔卑斯山地区,征服在他那和平的帝国中心崛起的敌人之后,在他将疆域扩展到莱茵河、幼发拉底河和多瑙河之后,在罗马内部又有穆雷纳、凯皮奥、雷必达[3]、埃格纳提乌斯等人向他磨刀霍霍。他还没有彻底逃脱这些人的阴谋,他的女儿和所有那些因通奸而像宣誓效忠一般听命于她的贵族青年们,再加上尤鲁斯,以及跟安东尼有关联的第二个难对付的女人,又不断给他脆弱不堪的晚年敲响警钟。他剜除了这些溃疡,切断了所有这些横生的肢体,但又有新的东西取而代之,就好比一个过度充血的身体总归会在某个位置大出血一样。所以他渴望闲暇,当他的愿望和思绪停驻在这一点时,他的劳累才得以纾解:作为一个能够满足万民祈愿的人,他自己的祈愿仅此而已。
当马库斯·西塞罗被卷在喀提林、克洛迪乌斯、庞培、克拉苏这样的人们中间时(他们有些是不加掩饰的敌人,有些是半心半意的朋友),当他在横扫全国的风暴中挣扎之时,他试图挽大厦于将倾,最终却被裹挟而去。他在盛世中不得安宁,在乱世中也缺乏耐心,他曾无数次诅咒自己执政官的职位,而就是这同一个职位,之前他又曾不停地大加称颂,尽管这称颂也不无道理。当老庞培被征服,而小庞培还在西班牙尝试重整败军卷土重来的时候,西塞罗在给阿提库斯的信中使用了多么恶毒的语言!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在图斯库兰的别墅里就像半个囚犯一样。”他随后哀悼自己之前的生活,抱怨现在,对未来感到绝望。西塞罗自称是半个囚犯,但一位真正的智者绝不至于用这么一种自怜自艾的措辞。真正的智者永远不会成为半个囚犯,而是总能享受那坚实可靠、完整无缺的自由,能随心所欲地主宰自己的生活,至高无上。如果一个人超脱自己的命运,那又有什么能凌驾于他之上呢?
李维乌斯·德鲁苏斯是个大胆果决的人,他曾经提出法案来延续格拉古兄弟那可悲的政策,并得到了意大利全境大量民众的支持。但他无法看到自己那套措施所产生的任何成果,因为那些措施要么无法施行,要么一旦开始就没法回头。据说他曾经诅咒自己一直过着的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说他自己是唯一一个甚至从孩提时代起就未曾享受过假期的人。因为当他还是个被监护人,还穿得像个青年的时候,就斗胆在陪审团面前为一些被告人辩护,并因此在法庭上获得了很大的影响力。正如我们所知,他甚至迫使法庭做出了一些有利于他当事人的判决。拥有如此早熟的雄心,又怎会有所顾忌?你可能早已知道,这种早熟的胆大妄为会带来可怕的麻烦,无论公私。所以,当他抱怨自己没有享受过假期的时候为时已晚,因为他小时候就已经在罗马广场上惹出大乱。不知道他的死是不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是腹股沟突然受伤后倒下的,一些人怀疑他是自裁,但没人认为他死得恰逢其时。
再提这种人就有些多余了。尽管在普罗大众眼中,他们是最幸福的人,但作为自己生活的真正见证者,他们表达了对自己一生中每一个行动的憎恨。然而,他们的那些抱怨既没能改变自己,也没能改变别人,一通爆发式的宣泄之后,他们的心境又故态复萌。
确定无疑的是,你们的生命,哪怕能延续千年,最后还是会缩到仅有毫厘之限。因为不管有多少时间,都会被那些恶习吞噬殆尽。你真正拥有的时间(尽管它自然而然地流逝得飞快,但理性可以将其延长),正不可避免地飞速弃你而去。因为你没有抓紧,没有拉回,也没有试图拖延这个世间奔驰速度最快的东西,而是任由它溜走,仿佛它十分多余而又可以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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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觉得最罪大恶极的,当属那些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酒色上的人,因为这是最糟糕的事情。其他人,即使是沉湎于虚无的荣耀,那也算是因可敬的妄想而痛苦。你可以给我列出一些沉醉于非正义的仇恨或战争的小气鬼,又或暴脾气的人,他们至少是以一种更有男子气概的方式在犯罪。那些一心只贪吃好色的人才是劣迹斑斑。再看看这些人又是如何消磨时间的吧: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来算账;给别人下套,又或担心别人给自己下套;向别人溜须拍马,接受别人的溜须拍马;为他人作保,找他人给自己作保;赴宴(如今这种事也被算作公务了)。你会发现,他们的这些活动,不论好坏,都让他们毫无喘息之机。
最后,有一个共识是,如果一个人杂务缠身的话,那么不管他从事什么活动,都不能成功——修辞学或通识教育也学不好。这是因为如果心不在焉,那么就没法吸收任何深刻的东西,而是会排斥一切所谓“硬塞进来”的东西。对于杂务缠身的人,生活是最不重要的事情,然而,又没有什么东西是比生活更难学的了。在其他领域,我们都能随处找到众多导师,事实上,有些领域哪怕小孩子都能透彻掌握,所以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充任导师。但学习如何生活则需要穷尽一生,可能更令你惊讶的是,学习如何死亡也要穷尽一生。那么多最顶尖的人物都曾放下所有的负担,弃绝财物、事业和享乐,将全部的余生都用来理解如何生活。然而,他们中大多数人在死时承认自己仍未能理解——连他们都做不到,那其他人就更不必提了。相信我,一个伟大的、超越了人类错误的人,他的标志就是不会让自己的时间被白白浪费,他拥有着可能拥有的最长的生命,仅仅是因为他把一切时间都全心投入在了自己身上。没有一刻被荒废、被忽视,没有一刻是被他人操控的。作为一个极度精打细算的时间捍卫者,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用时间来换。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而那些大受公事所扰的人,自然而然会发现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
你要知道,这些人不时也会认识到自己的损失。事实上,你会听到很多为巨额财富所累的人,在自己一群群的请托人中间,在法院答辩的时候,或是在承受其他光荣的苦难时,大声呼号:“活不下去了。”当然活不下去了,所有呼求你为他们办事的人,都是在拖着你远离你自己。那个被告从你那里偷走了多少天?那个候选人呢?那个因为刚刚埋葬了自己的孩子而憔悴不堪的老妇人呢?那个为了激起遗产觊觎者的贪欲而隐瞒自己病情的人呢?那个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不是出于友谊而是为了炫耀有权势的朋友呢?听我说,把你的生命标记盘点一番,你会发现,只有极少一部分无用的残羹冷炙是留给你自己的。有人得到了自己垂涎已久的职位,然后又渴望将它置之一旁,不停唠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还有人觉得赢得举办竞赛的机会是个重大胜利,但一旦真正举办了,他又说:“我什么时候能摆脱这些事啊?”那位发言人在罗马广场上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挤满广场,甚至延伸到了根本听不到他讲话声音的地方,但他说:“什么时候能放个假啊?”每个人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因渴望未来、厌倦现在而困扰不已。但那些将所有时间都用来满足自己需要的人,那些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安排的人,既不会渴望也不会恐惧明天。现在任何一段时光还能给他带来些什么新享受呢?他已经尝试过一切,充分享受过一切,至于其他的东西,大可听凭命运安排。他的生活现在已经安然无虞了。没人能从这种生活中拿走什么,只能添加一些东西,就像是给一个已经吃饱喝足的人一些食物,他并不需要,但也能吃得下。所以,你一定不要因为一个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就觉得他生活了很久。他并没有生活很久,只是存在了很久而已。如果一个人一离开港口就被卷进一场猛烈的风暴,一直被四面八方刮来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原地团团转,你会觉得他航行了很远吗?并没有,他只是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而已。
我总是会十分惊讶地看到,一些人要求别人付出时间,而被要求的人竟然给出最慷慨的回应。双方都想到了要求付出时间的原因,却从没想到时间本身,就好像是什么也没索取、什么也没付出一样。他们漫不经心地对待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因为时间是无形的,没法摆在明面上检验查看,这一点欺骗了这些人,所以他们就把时间当成是便宜货,事实上是当成了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人们乐于付出自己的劳动力、提供支持或服务,以此换取养老金和报酬。但没人计算时间的价值,人们大肆挥霍时间,仿佛它毫无价值。而就是这同一拨人,如果死亡迫近,你就会看到他们向自己的医生祈求;如果他们畏惧死刑,你会看到他们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条生路。这些人的情感如此前后不一。然而,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像清点已经过去的岁月一样清点未来的岁月,那么那些看到未来没剩下几年的人该有多么惊惧,他们又会多么小心谨慎地利用这仅剩的时间!而且,如果某个东西的数量是确定的,那么不管这个数量有多小,也很容易加以安排利用。我们需要更加留神保存的,是那些会在一个未知的时间点戛然而止的东西。
但你不要以为这些人不知道时间有多宝贵。他们通常会对一些自己挚爱的人说,要把自己的一些岁月献给对方。而且他们也的确会在不知不觉中献出这些岁月,但送出这份礼物时,他们失去的东西并不会加到对方身上。不过,他们事实上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失去了什么,因此,他们就可以承受这些不自知的损失了。没人能让岁月逆流,没人能让你的人生复原如初。生命会沿着它开始前进的路线继续前进下去,不会回头,也不会放慢脚步。它不会引起任何骚动来提醒你它瞬息即逝,而只会安安静静地溜走。它不会因国王的命令或人民的喜爱而延长。它会像它第一天开始运行时的那样,一直运行下去,从不停留,从不转向。结果是什么?在生命匆匆向前的时候,你一直杂务缠身;当死亡降临之时,你别无选择,只能吞下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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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比自吹有先见之明的人更愚不可及的家伙吗?为了改善生活,他们煞有介事地忙忙碌碌,把生命花费在安排生命上。他们把目标放眼于遥远的未来。但拖延就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它偷走了来到你身边的每一天,用未来的承诺否定了现在。生活中最大的障碍就是盼望,它使人心系明日、忘却今朝。你正在安排的,都是在命运手里掌控的东西,而放弃的,却是你自己能掌控的东西。你在看什么?在为什么目标竭尽全力?全部未来都是不确定的,立即开始生活吧。听听我们伟大诗人的呼声,仿佛有神明在他耳边低语,使他吟诵出了这样良药苦口的诗句:
那不幸的凡人们啊,
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却总是最先逃离。[4]
他的意思是说:为何迁延徘徊?为何游手好闲?如果你没有马上把它抓住,它就会悄悄溜走。甚至就算你真的伸手抓住了,它也还是会溜走。所以,你利用时间的时候,需要让自己的速度配得上时间飞快的脚步,你必须像从一条随时可能枯竭的激流中喝水一样快速。为了斥责那无休止的拖延,诗人已经说得很优雅委婉,不是“最美好的年华”,而是“最美好的一天”。不管你有多么贪得无厌,你为什么如此漠不关心,如此懒散拖沓(而与此同时,时间正在如此迅速地飞驰而过),把今后的几个月、几年都在自己面前拉成长长的一串?诗人告诉你的正是眼前这一天,正是这正在逃走的一天。所以,对于那些不幸的凡人来说,即那些每天杂务缠身的凡人,最美好的一天总是最先逃离,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当他们在精神上还只是幼童的时候,衰老已经赶了上来,所以他们面对衰老时毫无防备,手无寸铁。因为他们之前丝毫没有准备,猝不及防,不期而遇,没有意识到衰老早已一天天逼近。这就像是旅行者们因为在聊天、读书或是在进行一些深思而分心,在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旅途的终点之前就已经到站一样。生命那毫不停歇且高速疾驰的旅程也是如此,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它的脚步都是一样,只有杂务缠身的人在这趟旅程结束时才会如梦初醒。
如果要把我的主题分成彼此不同的小标题并提供证据,我会找出许许多多的论据来证明那些杂务缠身的人会发现生命极度短暂。但法比亚诺斯(此人不是当今的学院派哲学家,而是那种真正的老派哲学家)曾经说过,我们必须以暴力而不是逻辑来对抗激情,只有强力进攻才能打破敌人的战线,而不能只是像针扎一样。因为恶习必须被碾碎,而不能只是戳两下。不过,为了让与之相关的人们可以因自己的过失而受到应有的谴责,不能只是放任他们迷失方向,必须加以教育。
生命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之中,现在十分短暂,未来不确定,过去已经定型。对于过去,命运已经失去了它的掌控力,不仅如此,任何人也无法再对它加以掌控。但这就是那些杂务缠身的人失去的东西,因为他们无暇回顾过去,而且即使他们能,回想那些他们以之为耻的事情也并不美好。所以,他们不愿意费心思考那些被浪费的时光,如果在回忆过往时会暴露出他们的恶习,哪怕是那些为一时之乐的光环所掩盖的恶习,他们也会不敢再重温往事。只有所有行为都通过了自我的审查,人们才愿意回顾过去,而这是没法自欺欺人的。那些贪婪时野心勃勃、傲慢时目中无人、胜利时不加节制、欺骗时背信弃义、掠夺时贪婪不止、浪费时挥霍无度的人,必然会畏惧自己的记忆。然而,过去,作为我们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也恰是神圣的、独立的,它超然于所有人类的风险,挣脱了命运的摆布,欲望、恐惧、疾病都无法再侵扰它。没人能扰乱或是偷走我们的过去,那是一种不受干扰的永恒的所有物。对于现在,我们只能拥有当前的那一天、当前的那一分钟。但对于过去,所有的日子都听凭你的召唤,你可以随意扣留并审查它们,而这却是杂务缠身的人无暇去做的。只有宁静而无忧无虑的心灵,才能在生命中的全部阶段畅游无阻,而杂务缠身的心灵,就如同被套上了牛轭,没法回头看看身后。所以,他们的生命消逝在了一道深渊之中,这就像是无论把多少液体倒进一个无底的容器,都只是徒劳无功,不管给这些人多少时间,他们也无从安放,时间穿过他们心灵的裂隙和漏洞逃走了。属于现在的时间极度短暂,短到一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因为它一直在流逝,奔涌向前,它在到来之前停止,之后则像苍穹或星辰的运动那样从不耽搁,不会在原地止步不前。所以,杂务缠身的人只关注现在,而现在如此短暂,无法掌控,所以当他们卷入众多引人分心的事情时,现在也被偷走了。
简言之,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活不长吗?那么看看他们是多么渴望活得长吧。羸弱的老人祈求多活几年,他们假装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以此自我安慰,极力自欺欺人,同时也好似在愚弄命运。但是到最后,某种疾病来袭,提醒他们人终将一死的时候,他们又是多么惊恐万状地怕死啊,好似他们不是度过了生命,而是被什么东西横拖竖拽地从生命中拉出来。他们因为自己没有真正地生活过而感慨自己是个傻瓜,并说假如自己能从疾病中康复,就一定会从容生活。然后他们会反思自己之前获得那些从不会去享受的东西是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的一切辛劳都只是徒劳。但对那些远离所有这些杂务的人来说,生命必然是足够漫长的。没有一丝一毫被挥霍,没有到处散落,没有只是听凭命运摆布,没有漫不经心地流失,没有因胡乱慷慨而浪费,没有多余闲置,可以说,全部时间都得到了很好的投入。所以,不管这生命有多短暂,它都极其充实,因此无论死亡何时降临,智者都会以坚实的步伐毫不犹豫地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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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想知道谁才是我所谓的杂务缠身的人吧?你一定不要以为我只是在说那些只有靠狗撵才能从法院中赶出去的人;那些在自己的支持者中被捧杀,或在别人的支持者中被轻蔑地击垮的人;那些社会义务迫使他们一出家门就急吼吼冲向别人家门的人;那些在裁判官标示拍卖的长矛下忙于钻营不光彩的利益,而自己有朝一日会身败名裂的人。一些人即使在闲暇时也是杂务缠身:在他们的乡间房舍中,在躺椅上,在独处时,甚至完全孑然一身时,他们都是自己最糟糕的伴侣。你不能说他们那是悠闲自在的生活,那只能叫无所事事的杂务缠身。你觉得,把自己那些因为某些收藏家的狂热而被哄抬到很高价格的科林斯青铜器以一种焦虑症般的精确度摆来摆去,把每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这些锈铜片上的人,能算是悠闲自在吗?那些坐在摔跤场边(这真是我们的耻辱!这个困扰我们的恶习甚至都不是个罗马恶习),急切地注视着那些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们的人呢?那些把自己的驮畜群按照年龄和毛色双双配对的人呢?那些为新晋运动员提供生活费的人呢?还有,那些在理发店里花上好几个小时,只为了剪掉那些隔夜就会长出来的东西,为每一根毛斤斤计较,整理凌乱的发绺,把日渐稀疏的头发从两鬓拽过来盖住前额的人呢?假如理发师稍有不慎,他们就大为光火,好像理发师剃掉了一整个大活人一样!如果头发剪得不对,又或是发型不好,又或是没有垂成正确的发卷,他们会大发雷霆成什么样子!这群人里,有几个不是宁可看见自己的国家被蹂躏,也不想自己的头发被糟蹋?有几个不是更焦虑自己的脑瓜是否优雅,而不是焦虑它是否安全?有几个不是更在乎整洁而不是荣誉?你能说这些把时间花在梳子和镜子上的人是悠闲自在吗?还有那些忙于写歌、听歌、学歌的人,本来大自然设计的最好、最简单的声调就是直接发出来的,他们却偏要扭曲成最不自然的调调;他们总是在打响指,好像是在给自己想象中的旋律打节拍;甚至是出席一些最严肃通常也是最沉痛的场合时,你也能听见他们在给自己哼小曲。他们拥有的不是闲暇,而是好逸恶劳的消遣。至于他们的宴会,天哪,看看他们如何焦虑不安地摆放自己的银器,如何小心翼翼地为小厮系好外袍,如何提心吊胆地看厨子怎样料理野猪,一脸谦恭的奴隶如何一路小跑忙来忙去,如何用高超的技艺将禽鸟切成大小合适的小块,倒霉的小奴隶如何为醉鬼小心擦去口水。目睹了这些,我绝不会称这种宴会是悠闲自在的时光。通过这一系列的行为,他们给自己树立起所谓高雅和有品位的名声,而这种弱点延伸到了他们私人生活的所有领域,使得他们要是不夸张铺陈,就干脆不知道该怎么吃饭了。
还有一些人我觉得也算不上悠闲自在,这些人坐在轿辇上让人抬着到处走,总是很准时地出现在自己的座驾前,好像没了轿子就不会走路一般。还有些人,总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何时该洗澡、该游泳、该吃饭:他们自我放纵的头脑过于懒散,使得他们已经虚弱到自己都拿不准自己是饥是饱。我听说某个这么放纵自我的人(如果“放纵自我”这个词可以用来描述这种忘却人类一般生活习惯的人的话),当他被人从浴缸里抬出来放在轿子上的时候,他问:“我现在是坐下了吗?”你觉得这么一个连自己是不是坐下了都不知道的人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吗?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看见东西,是不是悠闲自在吗?很难说我会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而更同情他,还是会因为他装作不知道而更同情他。他们的的确确是忘了很多东西,但也确实会装作忘了很多东西。他们以某些恶习为乐,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好运,似乎只有低贱可鄙的人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到这些人之后,再来看看你会不会指责那些哑剧演员胡编了很多细节来讽刺骄奢淫逸的行为吧!事实上,这些演员们演出来的东西,远没有真实发生的东西多,我们这代人里出现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恶行,表明在这方面我们真的是不乏人才,所以我们现在实际上应该指责哑剧演员们演得还不够到位。想想看,居然有人在奢靡中迷失到需要依靠别人来告诉他是否已经坐下了!所以这样的人并不是悠闲自在,你得给他换个形容词——他病入膏肓了,或说得更直白点,他已经死了,真正享受闲暇的人是知道自己悠闲自在的。这种人,只能说是个活死人,连他自己身体的姿势都要别人来告诉他,他还能对自己的时间有丝毫控制力吗?
要是逐个提及那些把一生时间都花在玩跳棋、打球、小心翼翼地晒太阳上的人,那未免太没意思了。那些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进行的娱乐活动不叫闲暇。例如,无可争辩的是,那些把时间花在无用的文学研究上的人是没事白忙活,即使是罗马人,现在也有一大群这样的人了。这原本只是个希腊人的缺点,比如想要搞清楚尤利西斯有多少个桨手,是先有《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这两本书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写的,还有诸如此类的一系列问题。这种事情你自己在心里知道的话,并不能增进你的私人知识;如果你把它发表出来的话,会使你显得无聊而惹人烦,而不是更像一个饱学之士。但现在连罗马人也被传染上了这种对无用知识的不得要领的热情。最近我听到有些人宣布某件事是哪个罗马将军第一个做的:杜伊利乌斯是第一个赢得海战的将军;库里乌斯·登塔图斯是第一个在凯旋式中使用了战象。到目前为止,即使这些东西无助于真正的荣耀,至少也是和对国家的模范性服务有关。这类知识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但我们会因为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实具有的吸引力而产生兴趣。我们也可以原谅那些钻研是谁第一个劝服罗马人登船的人。那是克劳狄乌斯[5],因为这件事,他也被称为卡乌戴克斯(Caudex),因为古代管连接木质船板的结构叫caudex。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法典被称为codices,时至今日,人们还是用颇有古风的名字来称呼台伯河上运输给养的小船,叫它们codicariae。同样,知道瓦勒里乌斯·科尔维努斯是第一个征服麦西拿(Messana)的人也无疑有点意义,他是瓦勒里家族中第一个在姓氏里加入麦西拿的人,就是为了纪念占领这座城市,后来在日常口语中这个词的拼写逐渐被讹传为梅萨拉(Messalla)。你大概也会容许一些人认真对待“卢修斯·苏拉是第一个把狮子放出来在竞技场里展示的人”这件事吧,但其他时候狮子都是拴着锁链展示的,由博古斯王送来的标枪手杀死。了解下一件事可能也可以被原谅(但这真的有什么益处吗),那就是庞培是第一个让十八头大象在竞技场里亮相的人,他让无辜的人和这些大象角斗。一国之主,据称应该是老一辈领导人中尤其善良的一位,竟然觉得用这种新奇的方式杀人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场面。“他们是斗到死吗?不够好。他们是被撕碎了吗?不够好。让他们被巨大无比的动物踩烂吧。”这样的事情还是被忘掉比较好,以免未来某个手握大权的人知道了之后,在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上也不甘落于人后。唉,那伟大的繁荣盛世在我们的心灵上投下了什么样的阴影啊!在把那么多可怜人扔到来自海外的野兽面前时,在命令这些迥然不同的生物彼此战斗时,在罗马人民的面前制造这血流成河的场面、而后又迫使这些罗马人民自己流血时,他觉得自己超越了自然的法则。但之后他本人遭遇了亚历山大式的背叛,被一位最卑下的奴隶刺死,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姓氏(Great,拉丁文为Magnus)不过是虚夸而已。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继续讲讲一些人是如何在这类课题上徒劳无益地努力钻研的。我提到的那个人宣称,梅特卢斯在征服西西里的迦太基人之后凯旋时,成为唯一一个在战车前搞了一百二十头大象开路的罗马人,而苏拉则是最后一个扩展罗马城界[6]的人,按照古代惯例,只有获得在意大利的领土后,才能扩展城界,获得行省的领土则不行。知道这件事比知道下边这件事更好一些吗?根据此人的断言,阿文丁山之所以被排除在城界之外,应该是出于以下两个原因之一,一是因为平民撤到了那里,二是因为瑞摩斯在那里占卜时鸟占的结果显示那里不吉利。此外还有无数要么错误要么十分近乎谎言的理论。即使你承认这些人讲述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出于善意,即使他们能保证自己讲述的都是真的,那谁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少犯一些错误呢?谁的激情会因此而受到约束呢?谁会为了这些事而变得更自由、更公正、更宽宏大度呢?我们的法比亚诺斯曾经说过,有时他会想,与其被这样的研究纠缠住,是不是还不如干脆别卷进任何研究里去。
在所有人中,只有那些把时间用在哲学上的人才是真正悠闲自在的,只有他们才是真正地活着。因为他们不仅细心照看自己的一生,而且还将每个时代都并入了自己的生命中。所有他们之前的岁月都被他们添加进了自己的岁月里。除非我们非常不知领情,否则所有那些神圣信条的伟大创立者,都是为我们而生的,都准备好要为我们指明人生道路。通过他人的辛勤耕耘,我们被引向那些能将我们从黑暗带到光明的事物面前。我们没有被排除在任何时代之外,而是可以进入所有时代,如果我们准备好以崇高的心灵跨越人类弱点的狭隘限制,那么将有大量的时光供我们漫游其中。我们可以和苏格拉底辩论,可以对卡涅阿德斯提出疑问,可以和伊壁鸠鲁共同经营退休生活,和斯多葛派哲学家们一起克服人类的本性,和犬儒派一同超越人性的局限。既然大自然允许我们和任何一个时代结成同伴,那么为什么不从时间短暂易逝的魔咒中解放出来,将自己全心全意地献给过去呢?那是无限而永恒的,可以与比我们更优秀的人共享的时光。
那些为社会职责而奔忙,既打扰自己又搅扰别人的人,他们兢兢业业地到处疯狂兜圈子,每天都要踏过每一家的门槛,不漏下每一扇敞开的大门,给彼此相隔数里的家家户户挨个带来自私的问候。在如此庞大、有如此多的欲望让人分心他顾的城市里,他们又能见到多少人?有多少人因为正在昏昏欲睡,或是沉迷于自己的事情,或是缺乏礼貌,而将他们拒之门外?有多少人在让他们痛苦万分地等待许久之后,假装有要事在身,从他们旁边匆匆而过?有多少人为了避开挤满请托人的大厅,而从秘密的小门逃走——好像欺骗并不比直接拒人于门外更失礼?有多少人宿醉之后半睡半醒,呆呆地打着哈欠,在别人低声提醒了无数次之后才勉强动动嘴唇,叫出那些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来等别人睡醒的可怜人的名字?
你更应该认为,希望每天去拜访芝诺、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提奥弗拉斯图斯等人以及所有其他通识研究的大宗师,希望成为他们最亲密的朋友,才是真正在履行有意义的职责。这些大师从来不会忙到没法见你,而他们的访客在离开时肯定会更加开心,更加专注于自身。大师们不会让任何人空手而归。他们无论昼夜,都在家里静候所有凡人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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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师没有人会强迫你去死,但都会教给你如何死亡。他们没有人会耗尽你的年华,但每个人都会将自己的年华贡献给你。和他们任何一位谈话都不危险,和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永远不会致命,拜访他们也不需要昂贵的金钱。从他们那里,你可以带走一切你想要带走的东西,如果你没有拿够,那可不是他们的错。要是成为这些大师们的访客,将会有多么幸福美好的旧时光在等着你啊!你将拥有这么一群朋友,可以事无巨细咨询他们的意见,可以每天向他们请教关于自己的事情,他们会告诉你真相而不侮辱你,会表扬你而不溜须拍马,会给你提供可以用来塑造自身的榜样。
我们习惯说自己没有能力选择父母,他们是命运分配给我们的,但我们可以选择成为谁的孩子。在那些最高贵的智者的门庭中,选择你希望被收养的一家,你不仅会继承他们的名号,还会继承他们的财富。这财富也无须吝啬或勉强地加以看管:越是分享出去,它就越会增多。它们会给你一条通向不朽的路,把你提升到无人能及的高度。这是唯一延长尘世生命的办法,甚至能将肉体凡胎变成永生不灭。荣耀、纪念碑,那些野心家们通过法令授予的、在公共建筑中树立起来的一切,都会很快化为乌有。没有什么是时光的洪流不能铲除的,但时光无法摧毁哲学奉献出的作品,岁月无法将它们抹去,也不会使之减损。下一个时代,以及未来每一个时代,只会增添它们的荣耀,因为我们对触手可及的东西常有嫉妒之心,但对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却不吝赞美。所以,哲学家的生命大大延长了,他们没有受困于其他人遭遇的界限。只有他们,超越了限制人类的法则,所有的年代都对他们奉若神明。逝去的时光,他们抓住,留在记忆之中;现在的时光,他们利用;未来的时光,他们期待。所有的时光组合在一起,赋予了他们长久的人生。
但那些忘记过去、忽视现在、恐惧未来的人,他们的生命非常短暂、充满焦虑。当他们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这些可怜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拥有过的全部时光都花在一事无成的杂务上了,但这时才醒悟为时已晚。他们有时会呼唤死亡,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们活得很长。自身的愚蠢给他们招来躁动不安的情感折磨,把他们一股脑甩进他们最恐惧的东西里。他们经常渴望死亡,是因为他们害怕死亡。他们总是感到白天太漫长,又或抱怨预定的晚宴时间来得太慢,这些也不能证明他们的生命很绵长。因为一旦他们没有杂事缠身,就会既无所事事又烦躁不安,不知道如何处置闲暇,也不知如何度过时光。所以他们急于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而所有中间的时间都让他们觉得厌烦不已。事实上,就像宣布一场角斗表演要开始,又或是期盼在指定的时间参加别的某些展览或娱乐活动一样,他们想要跳过中间的那几天。任何期待已久的事情出现耽搁,对他们来讲都是乏味的折磨。但实际上,欢愉的时光短暂易逝,而他们自己的缺点又让这时光变得更短。因为他们不断从一项娱乐活动奔向另一项,没法在一种欲望上稳稳停留。一方面,他们的白天并不长,但令人生厌;另一方面,他们用来酗酒、用来偷欢的夜晚,又显得多么短暂!因此才有了诗人们的异想天开,在故事中鼓励人性的弱点,说朱庇特被性爱的欢愉吸引,将夜晚的时间延长了一倍。当他们援引众神来背书,为我们的过失提供先例,并为众神的肆意妄为开脱的时候,这不是在助长我们的恶习还能是什么呢?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用这么高昂的代价换来的夜晚,难道不显得太短暂了吗?他们在等待夜晚来临时丧失了白天,而又在恐惧黎明将至时丧失了夜晚。
即便是快乐的时光也会使他们心怀不安,他们因为各式各样的恐惧而充满焦虑,在享乐的最顶峰,担忧的思绪夺占了他们的头脑:“这样能持续多久?”这种感觉曾使得国王为自己的权力而悲叹,他们对自己巨大福分的喜悦,都抵不上一想到这福分不可避免会消失时产生的恐惧之情。那位最傲慢的波斯王[7]在广袤的平原上排开部队,人数多得难以胜数,只能大致估计。此时他却哭了起来,因为百年之后,这支大军中的人一个都不会活在世上了。而就是这个正在哀哭的人,将要给这支大军带来厄运,会让他们中的一些人葬身大海,一些人死在陆地;一些死于战斗,一些死于溃逃。他担心活不过百年的这些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会因为他而被扫荡一空。
是什么让他们即使在喜悦时也如此惴惴不安?因为他们的喜悦并没有坚实的理由,而是被毫无根基地煽惑起来的。既然身居万人之上带来的喜悦大有缺陷,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幸,那么你觉得他们度过的又是怎样的时光呢?所有最伟大的福分都产生忧虑,命运之神最值得信任的一点是她的公正。为了保住繁荣,我们需要另一次繁荣,为了支持已经实现的祈愿,我们需要再来一次祈愿。一切因运气而来到我们身边的东西都并不稳固,爬得越高,就越容易跌下来。更进一步,注定要毁灭的东西是无法取悦任何人的。所以,假如一个人通过艰苦努力才获得的东西,必须靠更加艰苦努力才能守住的话,那么无疑,他的生命不仅会十分短暂,而且还会十分悲惨。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他们拥有的东西是通过殚精竭虑才能获得的,而与此同时,他们并没有将那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考虑在内。新的杂务代替了旧的,希望煽动更多的希望,野心助长更大的野心。他们没有寻求终结自己的苦难,而只是改变了造成苦难的原因。我们发现自己享有的公共荣誉是种折磨,却把更多时间花在别人的荣誉上。我们不再费力充当候选人,却开始为别人拉票。我们摆脱了当控告人带来的种种麻烦,却又揽起了当法官的麻烦。有人不再当法官,却当起了法庭主持人。他管理别人的财产,以此挣得一份薪水,一直干到老年,之后却又把全部时间花在管理自己的财产上。马略从行伍生涯中解脱出来,却开始忙于充当执政官。昆提乌斯匆匆卸任独裁官,却又从归隐田园的状态下被召回原职。西庇阿在经验尚且不足的情况下被派去对付迦太基人。他战胜了汉尼拔,战胜了安条克三世,后来作为执政官也功勋卓著,并确保自己的弟弟也当上了执政官。如果不是他自己下了禁令,他的雕像会被安置在朱庇特旁边。但国家内部的不和一直困扰着这位国家的救世主,当他还是个年轻人时,他曾经轻蔑地拒绝那些只有众神才配获得的荣耀,等到他老了的时候,又极其固执地坚持自我流放,并自得其乐。焦虑总归是有理由的,要么来自繁荣,要么来自不幸。生命就是在接二连三的烦心杂务中继续,我们总是会渴望闲暇,但永远享受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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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亲爱的保利努斯,从人群中抽身而退吧,既然你已经历了比同龄人更多的疾风暴雨,那么最后应该退回一个安宁的港湾。想想你遭遇过多少大风大浪,一些是在私人生活中的,还有一些是在公共生活中被波及的。你的美德久为人知,你是勤勉的楷模,现在去试试如何在闲暇中保持美德吧。你生命中的大部分,自然也是最好的那部分,都已经献给了这个国家,现在把一些时间献给你自己吧。我不是邀请你懒散度日或无所事事,也不是要让你在睡大觉和那些对普罗大众来讲过于昂贵的消遣中消弭所有与生俱来的能量,不是要你躺倒休息。当你退休并开始享受心灵的安宁之时,你会找到比你所有的到目前为止花费如此充沛精力去从事的事情更重要的活动来忙。事实上,你要管理整个世界的账目,就像你管理别人的账目一样谨慎,像管理自己的账目一样仔细,像管理国家的账目一样认真。你在这个难免遭人恨的工作岗位上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但相信我,理解自己生活的资产负债表,远比理解谷物贸易的资产负债表更有价值。你要从这份显然非常光荣但与幸福生活格格不入的任务中解脱出来,重新唤醒你那充满活力、特别能够担负起最大责任的心灵。你要想想,你年轻时在通识教育方面受过的所有训练,其目的其实并不是让人把成千上万次称量谷物的任务安全托付给你。你曾给自己许诺过更为高远宏大的东西。世上并不缺完全称职且勤奋的人。稳重的驮畜比纯种的骏马更适合载货,谁会用沉重的负担来折辱骏马那高贵的速度呢?再想一想你投身于如此重任的时候有多焦虑吧,你要应付的是人们的肚子啊。饿汉既听不进道理,也不会因公正的待遇心平气和,更不会因任何请求而动摇。就在最近,盖乌斯·恺撒死时仍在感到不安(如果死人也有感情的话),因为他看到罗马人还是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只有七天或最多八天的粮食供给,而他正在用船建桥,玩弄帝国的资源。他死后几天之内,我们就面临所有苦难中最糟糕的那种,甚至对于被围城的人来说也是最糟的情况——粮食短缺。他模仿一位因骄傲自大而毁灭的疯狂的外国国王,这几乎给罗马城带来破坏、饥荒,以及随饥荒而来的全面崩溃。那么,那些负责谷物供给的人,在面对石头、武器、火焰以及盖乌斯带来的威胁时,又应作何感想呢?他们撒了弥天大谎,力图掩盖潜伏于国家要害之中的滔天大恶。当然,他们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一些疗法只有在患者不知情的时候才能施行,因为一旦知道自己的病情,很多人可能就会死去。
你必须退而追求那些更宁静、更安全同时也更重要的东西。你认为这两样事情可以等量齐观吗?一个是你监督谷物转运至谷仓,确保它们没有因托运人的弄虚作假或粗心大意而损坏,小心不让它们受潮以及随后因热力而腐坏,还要保证数量和质量能对上账;另一个是从事神圣和高尚的研究,借此探讨神的实质、神的意志、神的生活方式、神的形态,研究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你的灵魂,当我们的灵魂脱离肉体之后,大自然会将我们置于何处,是什么样的力量在中心支撑这个世界上所有最重的元素,又让轻元素悬浮其上,使火升至最高,让群星运转有序,并陆续研究其他充满伟大奇迹的知识。你真的要离开俗世,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这些研究中去。趁现在还有一腔热血,你应该改弦易辙,全身心从事更好的事务。在这种生活中,你会发现很多值得你研究的东西:热爱并实践美德、忘记激情、关于如何生活和如何死亡的知识,以及平静安详的生活。
诚然,所有杂务缠身的人都很可悲,但最可悲的人甚至都不是被自己的杂务折磨,而是必须按照别人的作息时间来安排自己,必须时时与别人步调一致,在爱与恨这类本该是最为自由的事务上也要听凭他人的摆布。如果这样的人想要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多么短暂,让他们反思一下,生命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比例有多小就行。
所以,当你看到一个人反复穿上官服,又或是他的大名经常在罗马广场上被人提起,那么不要嫉妒他,这些东西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为了能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某一年,他们得浪费自己一生的所有年头。生活让一些人在事业的起点苦苦挣扎,之后才能费尽千辛万苦挤到自己野心的高峰。还有一些人,在无尽的屈辱中匍匐前进后终于达到至高荣耀,却黯然神伤地发现,他们所有的努力为的只是一块墓志铭。一些人试图在垂暮之年调整自己重燃新希望,好像自己仍然年轻,但在努力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年老孱弱的身体无法承担起重负。当一位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法庭上为自己素不相识的诉讼代理人陈情,试图获得无知的看客的掌声时,该是一幅多么令人羞耻的景象啊!看到一个人在履行职责时倒下,与其说是因为劳累,不如说是因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疲惫不堪,这是多么令人不齿啊。当一个人在清理自己的账目时死掉,而他那期待已久的继承人却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这是多么不光彩啊。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个发生在我身边的例子。赛克斯图斯·图拉尼乌斯是个以勤俭著称的老人,当他九十岁时,盖乌斯·恺撒批准了他的退休请求。随后他让家人把他放在床上,然后聚起来哀悼,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全家人都为老主人的闲暇而哀哭,直到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工作才停下。死在工作岗位上真的就那么开心吗?这是很多人的感受,他们在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的时候还有对工作的渴望。他们和自己身体上的衰弱斗争,将年老视为一种苦难,这无非是因为年老会让他们被别人束之高阁。法律规定,五十岁以上不得从军,六十岁以上不得任元老。人们发现自己获得闲暇如此困难,居然得诉诸法律才行。与此同时,在他们互相劫掠、互相搅扰的过程中,他们让彼此都过得悲惨,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流走了,没有满足、没有欢愉、没有精神上的进步。没有人不把死亡放在心上,没有人不把希望寄托在远方。诚然,一些人甚至安排了身后之事——巨大的坟茔,用来纪念他们的公共建筑、招摇的出殡、浮夸的下葬。但事实上,这种人的葬礼应该举着火把和小蜡烛,因为他们的生命其实是最为短暂的。
注释
[1]塞涅卡的一个朋友。公元48年至55年,他在罗马负责粮食的分配工作。
[2]指希波克拉底,被誉为“西方医学之父”。
[3]此处的雷必达为“后三头同盟”之一的雷必达的儿子,因预谋在奥古斯都从埃及返回途中向他行刺,于公元前30年被处死。
[4]引自维吉尔《农事诗》。
[5]克劳狄乌斯,古罗马执政官,第一次布匿战争中首位罗马将领。——编者注。
[6]pomerium,指城市的宗教性边界。
[7]指薛西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