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樱

昨晚刚下过一场雷雨,暴雨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次日午后仍有余威。崩碎的山石倒灌进江流,漩涡裹挟枯枝钢筋,钻过大桥,向东怒叱而去。医生在桥下站着,看镇民卷起裤腿,赤脚踩进泛滥的河泥,用竹竿加长的铁钩打捞断钢与纸壳,慢慢抽完一根生烟,剩下半截,掸进江里,趿着拖鞋回到诊所。阿杰带着他母亲新做的芙蓉酥刚到。前段时间大水漫漶,长安下游几个村庄被淹,死了几个人,阿杰被招去水文局,充了几天临时工,负责写撰写报告,结果感冒不断,背痛加剧,一天灸三柱艾绒也没起色,只能隔三差五来他诊所。

“其实也没做什么,”阿杰趴在诊床,脸比做工前浮肿了一圈,“每天光坐办公室,但人就是不舒服。”

“气的问题。也怪我,停了这么长时间。”

医生拍了两张照片,给他看背后揪出的紫痧。阿杰点点头,下床穿鞋,接过诊单,开始抓药。仙灵脂,蛇总管,熟地,白芍。蛇总管只要3克,医生嘱咐。最近库存不够,昨天大早他上山找了一位熟悉的药农进了一批。老人招呼他试下新到的麻药,他拿起一片干嚼,啐出药渣后,感到嘴里阵阵发麻。痛了个把月的右臂好了一个下午,结果到了傍晚,头重脚轻,饭也没吃,就躺倒了。

抓完药,阿杰把车钥匙和十块钱放在诊桌上。诊桌玻璃下压着一张朋友手抄的心经。一八年,他一位做设计的朋友来镇上调理身体,仅仅一周,大有起色,走前不知以何为报,于是抄了经文,又画了幅释迦给他。

“车子我待会儿还给你。”

“没事,不急,”阿杰说,“就是现在到处在查驾照,你尽量五点以后出发。”

“我考虑不做了,”他又说,“到月底就辞了。”

“开会都有两只鸡拿,不是挺好,”医生将钱收进抽屉,压在诊单上,钥匙揣到口袋,“哎,辞工后不急着做事,先休息,好了再说。”

阿杰走了,他锁上门。有人打电话来,说五点半左右到。他说明天吧,今天有事,想早点收工。他抓着电话,换了双鞋,踏步上楼,见她趴在矮桌,切好的番茄豆角码在砧板,顶上风扇缓缓转动,仿佛睡着了。他拍了下她的脖子,叫她起来,“这样容易着凉。”

他快速做好了饭:薄荷豆角,番茄鸡蛋,用昨天剩下的一把生菜烧了碗汤。吃饭时他跟她说,今天在江边又遇到那人抱着吉他唱歌,还是只唱第一句,“又见炊烟升起”。已经唱了好几年,来去就这么一句。以为对方不会别的,结果有次天黑后去骑楼买甜酒,意外看见那人坐在邮局门前,唱“暮色照大地”。还是只有一句。

她告诉医生今天下午两点,有人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说是从浮石那边过来的,问医生还在不在做,胰腺癌能不能治。几年前,他父亲生了肝腹水,镇医院说晚期没办法,让拖回家。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这家治病很灵,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过来,喝了三个多月药,腹水居然消失了。他记得看病的医生很年轻,人瘦瘦小小,两个老人帮打下手。她说,二老是他父母,去世已经好几年。您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那会儿医生正在大庄出诊。村里一名七十八岁的老人高热不退,他将自行车从地下室拖出来,灰也没擦就出了门。她跟客人说,医生还在做,但不一定能接。癌症他治好过,但胰腺癌没听他提起。要么等医生回来,您亲自问问。对方拍了张渔具店的招牌,说不等了,回头让朋友自己来一趟,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他将豆角舀进她碗里,说一般问某某病能不能治,多半跟自身相关。胰腺癌接不接,得看具体情况。这病变化很大,且重病多有因果,不一定能插手。他有个师弟,以前同在重庆学针灸,婚后定居在漳州,说邻居有个小女孩,今年五岁,看去比同龄的要小,面色蜡黄,好动而不知疲倦。有次傍晚遇到,想随手为她调理脾胃,左手刚握住她的右手,即见一男性大手从其小手推出,掌心穿过他的,扣在他外关穴处。师弟感觉不到任何推力,但心知对方是要自己松手,只能作罢。

再说一案。清代道医李冠仙,著有《知医必辨》。书里提到某日为徐子治病,见小儿八九岁,立大厨榻床上,手扣厨环不止。模样清秀,毫无病容,不一会儿,跌倒在床,随即爬起,身往后,弯头面,出两脚前,中腹挺起,后又跌倒,敲环不止。父求治法,李乃告之:小儿前身为教戏法的师傅,因小儿伤命,前来报冤,故宜请高僧放焰口以释之。徐父照做,一日而愈。四十年后,再见徐子,年将半百,读书不成,呆形痴样,无少时貌。

“对方来时我刚好不在,他又走得急,多半没什么缘分。”

她点点头,倒了杯山楂酒,将瓷杯推向他。他一口饮尽。

“病人好些了。”他说。老人年轻时打过仗,现在还有老干部的做派,见人上门,分外客气,只要还能起身,都要下床相迎。今天也是。坐起时被痰卡住,差点酿成大祸。他沁了一身冷汗,处理许久方才缓解,所以回来比计划晚了半小时。

前天他去同户出诊,中了病气。看诊回来,发现外套在暑天寒凉如冰,隐有腥气,知其有异。到了夜里,左腿髋骨剧痛难忍,强撑着爬起煎药,用烧热的秤砣和白酒熏蒸衣物。早上十点方才睡下。下午两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病人家属打去电话,细教处理。当天夜里,老人已可起身,第二天就能自行吃饭。

“嗨,不能说,说多了讲你搞封建迷信。”

厨房没灯,她将手机电筒打开,反扣在微波炉上,赖以照明。厨房灯泡坏了很长时间,医生借了只梯子,亲自换上,好了没几天,灯又坏了。煤气灶边的老灶是他父亲用来炒药的,现在早已机械化炒制,铁锅不再使用,蛀满老锈,叠放一只铝皮锅。她来时打开看过,发现内有一汪残水,旷日已久,不知怎么处理,只能由它去了。灶台下堆满碎裂的陶罐,碗碟放在坏掉的消毒柜。姑姑劝他把灶台推倒重做,打几只免漆柜。他不解释,但也不行动。太潮湿了。回南天刚刷洗过的皮鞋皮衣,晾在楼梯间,没两天就长起白毛。打什么样的柜子都会烂掉。

这边的老宅几乎没法住。父母去世后,除了三楼书房,其他房间都堆满了遗物:父亲开照相馆时用破的镜头,做茶水生意存下的玻璃杯垫,和笔友的几封往复书简,摔断腿的老花眼镜。我母亲不知道他们通信的事情,他说,那人是文学期刊的编辑。他在三楼书房西侧搭了张简铺,陈年薄席摊着辨不清原来颜色的绒毯。浴室没有热水。去年冬天洗澡时,热水器忽然冒起火星,底部烧出偌大圆洞,浴室电线老化不堪,无法安装新机器,他后来便只洗冷水澡。那天中完病气,全身发冷,左腿不良于行,他一壶一壶烧热,一壶一壶扶着楼梯,腾挪上楼,才擦净了身体。这些年他就一直这样潦草过着,她甚至觉得,这厨房,这老宅,就是他生活的一种象征。这个时代到底有多少人会这样?应该很少。就像她所知的反面。

他喝完酒,说起另一件事。

“有个人只用电磁炉烧水洗澡。我的病人是扶贫干部,说政府可以免费给他安装热水器,对方就是不要。”

她笑了,问为什么。

“他三十出头的时候,在东莞灯具厂打工,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人同居在一起。后来那女孩怀孕了,因为年纪太小,没法生下来。家里也不同意,逼她回贵阳。于是他们说好,她先回去,打胎休养,之后再来找他。他边打工边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那女孩没再回来。”

他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问,他明明是可以这样做的。如果他爱她。

“我不知道,病人没说,”他说,“后来那人疯了,住了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过了半年,又治好了。他回到这边,独自在西山看林。”

你去过的,他说,我们去过西山。有一次。

她说是的。

他用筷头点蘸菜汤,在桌上画出一条曲线:上山后过了林场,右手边第一栋就是。

她记得那栋屋子,记得前院杂乱堆砌的木头,以及两只踱来踱去的山鸡。外墙立着一块不规则的长石板,粉笔写着“不要偷八角”的警示。但一路下来,他们并未看见任何八角种植地。那里真有个疯疯癫癫的看林人吗?她对此很怀疑。那屋子荒凉,凄楚,像废墟,像垃圾,随时都可能塌掉。

从镇里去西山,得经过市郊文体中心,再穿过一条昏暗的隧道。国道改到二桥之后,这条山下的省道就废弃了。沥青路面破损不堪,大飞蓬花沾满尘土。白色塑料袋和方便面包装散落四处,溪边的电箱横七竖八地写着“电鱼违法”的蓝字。稻田间的几间草屋是专卖棺木的。这里尚未实行火葬,镇民去世后,都会葬于山上,他的父母如此,大表姐和姑妈也是。四月初,大哥打电话来,说今年人星散各地,三表姐在东京,侄子在南宁,他又在上海,人力急缺,政府又叫停扫墓,只能出钱请工人修葺。医生答可以。后来的一个月,他每晚都会梦见父母,梦见自己走进老宅的中堂,将带回的糕饼放在八仙桌上,父亲看也不看,将礼物撇到桌下。他弯腰捡起,抬头看见一张久违的怒容。

从上海回来后,他一直想去墓地看看,趁她还在。一天下午四点,他提前休了诊,去铺子买了纸钱香火,又拿了六只苹果,一瓶白酒,叫了辆出租,带她去山上。在父亲墓前倒酒时,烈日灼热,晒得人头晕。给母亲墓前拔草时,一团丝云飘来,遮住了日头。下山时他误踏了一座老墓的坟头,球鞋骤然脱胶,整张鞋底掉下,他抽出鞋带,扎住鞋头,一瘸一拐地下了山。旧鞋不能留了,他找了只红塑料袋,合着一起在河滩烧了。清明或中元,镇民都在滩边祭祀,去晚了,香烛线香便无立锥之地。

她第一次来时,他在财富广场的二十六楼替她找了间民宿。民宿老板是他的一个病人,年轻时在广州一家中药房做店员,对药味憎恶得不得了。初恋男友是本地人,在荔湾区做交警,脾气温吞。男方家里嫌她穷,出身农村,逼他和她分手。他同她说了,她觉得伤了自尊,赌气说,那就分吧。他每天将车子停在她宿舍楼下,副驾驶立一大束玫瑰,祈求她回心转意。她透过窗子,看见那辆熟悉的红色本田,心下一横,拉合窗帘。眼不见为净。车子不再出现的那天,她盯着窗外望了许久,直到天黑,才意识到他真不会来了,大哭一场。

在一起时也不知道会那么喜欢他,分手后却接连躺了十天,体重跌到不足八十斤,乳腺生满结节,经期时有时无。她回到长安,一一年经二姐介绍,嫁了一个做基建的玉林人。双方工作都很忙,男方忙于出差,她忙于做生意,长的时候,两三个月才见一次,因她身体不佳,夫妇便决定不要小孩。她总说老夫老妻,谈不上感情,但每次见面前,她都会买上一堆新衣。

民宿的房间和去年变化不大,无非旧了些。电梯四周的木板结满灰尘和蛛网,贴在上面的电器优惠广告还是同一张。公寓的衣柜从卧室被搬到了客厅。原先放在柜边的琴叶榕被移到了阳台。阳台的树脂吊篮还在,悬挂在上的LED串灯再也亮不起来。花瓶内的向日葵业已枯萎,换成了永生羽毛草……和他的宅子比起来,这里的变化不值一提。老宅顶楼的砖罅长起了蘑菇,老鼠蟑螂在厨房自由进出。阳台的那株老石榴早已枯死,从前每年的春天,都会结出一两个果实。他从不摘下,看它萎谢掉落,再被鸟雀轻轻啄食。猫神隐在地下室,过着醒来就吃的日子,胖了一大圈,而且差点认不出他了。

妄想一成不变的人是痛苦的,他说。可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去年七月,她刚来时,曾跟他说好在此定居,于是他拿出几年的积蓄,在诊所对岸的东方明珠买了套三室公寓。买完房账户还剩六千块钱,欠药商的两万块钱还没给。他打算有点钱装一点,但近一年过去,房屋还保持着购入时的狼藉。他也很久不再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昨天知道她要走,他从斗柜里翻出一只老侧把壶,想给她泡点朋友寄来的古树生普。茶叶存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喝,结果心神一动,壶盖从手中滑脱,碎成两半。

把茶喝完,他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点点头,喝掉茶水,洗净碗筷,沥干放在槽边。忽然想起在上海时,有次无意说起煤气费太贵,反复打火的话,走表很快,所以他洗碗只用冷水。左手中指和食指为此生了冻疮,烂了后结痂,愈合了又破。一个冬天都没好。

她想,自己其实是能够理解他的失望的。这一年不断积累的失望。不会兑现的承诺。毫无理由的苛责。

听见他们下楼的脚步声,猫在地下室发出呜咽。父母去世后的一天,他出门吃饭,见一只小猫在饭店前的榕树下徘徊。瘦骨嶙峋,看去出生还不到二十天。他跑去杂货铺,买了根双汇,掰碎了喂它。吃完他走路回家,猫紧随其后,关门时略一迟疑,它从缝中溜进,就此住下。其后四年,人猫相伴,倒也合拍。有时它中焦虚弱,会跑到药房,吃两块白术或木香,入秋后则吃冬青子。天气好些,它到露台晒太阳,啃吃鸡尾草和车前草。她第一次来,猫外出觅食,见她坐在厨房,呆了片刻,迅速直起身体,跌跌撞撞蹿下楼,踢翻了一只水桶。此后但凡她在,它就不出地下室。

他还要喂猫,她便先出了门。走到渔具店,见展示架上的彩灯亮着,照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鱼竿。饵料一包累着一包,“黄尾鲷”“红虫大王”,甜腥扑鼻。阿英坐在转椅上跟小廖打视频电话,转椅坐垫烂了好几个洞。小廖和阿英夫妇在这儿租了快十年。两人长于江西的一个农村,全村都靠编织渔网为生,渔网要扣铅坠,做久了会慢性铅中毒,但他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小廖夫妇和医生几乎同龄,但初中毕业就结了婚,跑到广西做生意。三个小孩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一岁,在南昌打工,二儿子十七岁,在本地读高中,最小的女儿才四岁。傍晚她常和小女儿对着电视机跳减肥操。

阿英电话打完了,从头上捋下发绳,箍在手腕:“要出去啊。”

她说是的,阿英笑说:“挺好。”

小廖这段时间去了广州,包下天河区一栋烂尾楼的两层,统共十二个房间,想做钟点房生意。快三个月没回了。阿英一个人管两个店铺,有些忙不过来。这里的渔具店装了个监控,一有客人她就来,平时她都在隔壁织网。父母前段时间从老家来看她,不太熟悉渔具价格,所以只能坐在门口看店。但那几天阿英心情不坏,难得穿起裙子,裙子和上衣的银色珠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见她下楼,主动说起店里最近又来了一只野猫,脸庞尖尖,耳朵耸立。但不吃鱼肉,只吃淮山。小鱼瘪成一张皮,也没见它舔一口。怪得很。如果他们有兴趣,可以抱走。她说好是好,就怕医生的猫吃醋。

野猫在一个大风天里跑出门,再也没回来,也可能误食老鼠药。领养一事不了了之。今天店里刚到了一包改性尼龙丝,因为太重还扔在门口,她帮阿英一起拽进屋内,和一堆铅锭泡沫靠在一起。

“没想到你力气那么大,”阿英说,“明天要是空,来我家吃饭。”

“明天回去了。”她说。

“下次什么时候来?”

她刚想说什么,二儿子将电瓶车停在楼下,撞开大门,冲上二楼,楼上传来一阵满含怨气的敲打,必必剥剥的。她悄声问怎么了,阿英顿一下说,儿子高中毕业,想买辆电动车,说其他同学都有,就他没有。但是一辆车四千块钱,现在每个月除了基本吃用、学费开销,还有六千的房贷。大儿子在工厂,每月三千五百块。小廖要求他自留一千,剩下的都寄回家。

但还是入不敷出。这几年渔具店越开越多,他们赚得越来越少。

“广州那边的房租一给就是二十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不亏就好了。买车的事情怎么能答应。”

十年前阿英跟着小廖去了一次义乌,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初来乍到,人地皆生,不知怎么打开局面,于是将电话号码抄在卡片上,逐户派送。作用不大。不过那是她第一次旅行,记得蜿蜒的山路,密集的厂房,薄如宣纸的肉饼。记得自己很想尝尝那饼,但小廖没同意。

现在做生意不用走那么多路了,她说,可以开个线上店,淘宝之类,抖音上也能卖货。

“想过开店,但淘宝不是要那个……客服嘛,可我们都不会打字,只能算了。”

她差点脱口而出,空了我教你,再一想不知什么时候,未必有机会,只能笑了笑。他换了件岩灰色衬衣出来了,手里还在系着第二枚扣子。隔壁电脑店的父子坐在路边,对着简易折叠桌,一壶接一壶地喝茶,问他们要不要来一杯,他拍了下肚子,说不用了,刚喝过,胀得很。

医生叫她上车,抓好自己,不要摔下。一开始她没弄清要去哪里,他也不说话,沉默着往前。驶上沿江长道后,她才反应过来是要去岛上。这条沿江窄道宽不过五十厘米,长不过三公里,二层石屋已经至少矗立了四十年。即便那么漫长的时间,屋主依然来不及粉刷。裸露的红砖土墙早已发黑,攀满薜荔、喜林芋、白粉藤、紫青葛、酸叶胶藤。吊金钟与玉叶金花在晚风中此起彼伏,赤红浓烈,暗夜也遮蔽不住。有些残墙上画着褪色的“拆”。这里算最老的镇中心,说了要拆,但一拖再拖。唯一的那栋高楼还是〇八年建起的,迄今也未售空。镇民说是风水问题。这里原先有个屠宰场,污水至今还会顺着管道渗到路面。深夜他们常能听见死去牲口的哀嚎。

“这里还好。但广场以前是刑场,煞气更重。地产商请高工来看,打夯时杀了几百只黑狗,埋在下面。血流得到处是。”

站在公寓阳台,可以看见那片广场,就算亮着灯,也比别的地方喑哑。

今天钓鱼的人不多。有几个人坐在岸边听山歌,腰胯上的便携蓝牙音箱开得很大声。

“阿杰说他水文局的工作不做了。”

很好啊,她说,要是他肯回来帮忙,你也轻松一些。

“嗯,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等他想来时再说。”

阿杰从小患有强直。大学读的是物流,毕业后在南宁工地开夜车,半年后背痛加剧,佝偻如虾。家人束手无策,一三年在成都辗转找到一个乩童,乩童说过几年他会遇到一个人,病会有所转机。一六年他和医生相识,如其所言,好了七八成。之后医生叫他一边治病,一边学习抓药。因为没法固定时间上班,怕他拿了定薪反有压力,每月医生在微信上打几个红包,作为酬劳。

“小徒弟空了也会来,”他说,“但也不能指望太多。”

小徒弟的父亲是黑龙江人,九五年来广州做服装生意,遇到她母亲,定居下来,在南方结婚生子,直到〇九年罹患肝癌去世。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在广州独自打理,觉得离家太远,把生意转回柳州。服装店很快倒闭。后来她辗转又做过贷款,中介,都没赚到什么钱,一六年认识了一个南宁人之后,一年最多回来一次。剩下十三岁的女儿和八十岁的婆婆还在镇上。婆婆老得听不见声音,做菜常忘记给过盐,凝神思索半分钟,又撒一把下去,吃的人要跳脚。几年前,小徒弟月经初来,痛到唇色发白,体育课上到一半,被几个同学架回了家。婆婆不知怎么处理,只记得某年右手腕痛,桥西的一个医生扎了两针,重又活动自如,于是骑着三轮车带她来到这里。她刚来就对樟木柜上的药名很感兴趣。这些小楷是医生读二年级时他父亲责其写下的。那会儿医生还不怎么认字,在膝上摊开一本《本草纲目》,依样画葫芦。没有金墨,跟邻居讨来一碟黄油漆,秃毛笔沾一沾,写在抽屉面板上。油漆的气味粘在记忆中,久久不去,颜色历久弥新,至于那些字,写得太像样,太骨清神秀,仿佛意在说明他注定要吃这碗饭。

后来她经常放学后跑来,扔给他一盒尚且温热的米饺,看他施针、用药。他觉得她有天赋,三不五时教上几味,教其性味归经。她学得很快,抓药又稳又准。那会儿她拿柜子上层的药草还需垫脚,现在都十七了,不怎么见高,但敦实了不少。

严格意义来说,没有行过拜师礼,不算师徒,所以她叫他“阿叔”而非“师傅”。高中毕业后,她不读书了,在红楼酒店对面的糖朝甜品店做服务生。有次他们去店里看她,她笑嘻嘻地走来,系一条黑围裙,戴着帽子,脸圆圆的,头发留长到肩膀,但还像个男孩:“阿叔,吃什么?”

两人合吃了一碗芒果西米露。店里空调打得太低,她的手臂冻起一层鸡皮疙瘩,蓦然抬头,看见小徒弟坐在一旁,深深地望定她。等他们吃完,小徒弟抽走桌上残碟,仿佛很顺手地把账单扔在她面前,这才意识到小徒弟对医生不单是师徒之情。要多出些什么。

她想,其实这些年,他是有机会的。结婚生子,告别孤独,过一种更正常,或是更合理的生活。刚认识的时候,医生就曾和她说过“那个女孩”的故事。她长在山里,而他是“街仔”,小时候的周末,她常走十几里山路过来看他,再走回去。高中毕业他离开了小镇,过了几年,女孩去了海藻饲料厂工作,嫁给了另一个街仔。公婆开水果店,对她不很友善。婚后几年她生不出孩子,连父亲都觉得她没用。她在这调理了大半年,每次煎药都得背着家人。婆婆嘲讽她,说医生光靠你就能吃饭。后来她怀了孕,生下一个女儿,出生十天,婴儿全身湿疹,面目俱赤,脸部浮肿,耳朵溃烂。老人带去急诊输液,久久不愈,她抱过来吃了几服药,湿疹很快褪去。他给她的小女儿写了首曲子。再后来,她离了婚,在老街开了家私房蛋糕店,一个人带小孩。有时见他三餐无着,会送来几袋无水蛋糕或奶油泡芙。又过了几年,她说要去桂林,走前来诊所告别时送了一大把鸡血藤,塞进他手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机会,但那些机会,都被他有意无意地或忽视,或放弃了。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一年前的五月,他从朋友那要来她的联系方式,第一次给她写信,第一次跟她说故事,谈论自己,谈论他人,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古怪且不真实。他从未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值得珍惜的特质,他甚至都不了解她,那些想法或是愿望。她猜他只是因此望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她所代表的、跟他当下全然不同的生活,就像她在他身上看见的一样。

现在已经能看见岛屿的轮廓。岛在江心,一条铁桥与岸边相连。发大水时桥会被收起,镇民生活只能仰赖政府空投。夜间江流渐回清澈,铁桥也放了下来,桥边停泊了两艘海事趸船。他重踩油门,叫她抓牢,车轮碾过年迈生锈的铁板,发出隆隆巨响。

岛上没有路灯,只能靠记忆辨别道路。医生告诉她,左手边那座爬满常春藤、类似村委会的长方建筑,原先是个旅游中心。九六年起建的。老镇长以为会有人想来岛上看看。但岛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景观,没有建筑,只有少数传说,少数居民。没人对一座荒凉贫瘠的孤岛感兴趣。游乐场还没来得及命名就倒闭了。只剩一座秋千架,挂在高大的榆钱树下。绳索断过一次,后被换成钢制,偶尔有小孩来。长椅下和廊檐下结满蛛网,灰尘如串珠,绿色烧烤炉已经褪色,一只气球拴在烤炉铁架上,在风中缓缓飘摇。这里有灯,有三四条长椅,其中一条坐着两位老人,闭着眼睛,摇着蒲扇。他将车停在路边,说我们坐一坐吧。

檐下的长椅正对一栋三层民居,墙上刷着彩色农机广告,居委会登记募捐数额的粉纸挡住了广告上的联系方式。她说每天都会看到阿杰在刷手机,他手机上有个约会APP,不知道叫什么。闲暇时分,他就在那上面浏览女孩儿的照片,一张接一张,从不厌倦。他是急着找女友吗?

哦,医生笑笑,阿杰有过女友。三年前他在网上认识了湘雅医院的一名主治医生,两人在线上鸿雁往来,感情迅速升温。她决定飞来和他见面。在机场遇人抢劫,她放弃了箱子,想夺回手提包,因为包里有给阿杰的特效药,争夺中对方用尖刀刺中了她后背。她活了下来,但脊髓神经受损,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删掉他的联系方式,也不告知他自己的任何现状。阿杰则大睡一觉,过了一天,如常醒来,如常吃饭,如常灸三柱艾,晚上看三个小时免费的往期《非诚勿扰》,十点前必洗澡睡觉。床边放一本黄皮《周易集解纂疏》。空了就翻,书页打卷得厉害。

他不提她的名字,也不提这件旧事。只是不管去哪里,他的腰带都会拴着那一大串钥匙。钥匙扣是女医生出发前寄来的。一只黄色橡胶皮卡丘。

这些事情不可思议,但也是有可能的,你知道吗?

她说她知道。她想,也许女医师比阿杰要难。因为阿杰从一出生,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歪斜了,扭曲了,但她是被意外陡然截断的。但也不好说。从未得到还是得到后再失去,在已经发生的人身上,从来都不是个选择题。对于他们来说,选择并不存在。没有选择,也就没有探讨的余地。阿杰又想参透什么呢?吉凶悔吝,世事不外乎四字而已。

风吹起她的裙摆,他伸手将其掖好,叫她细看墙下的一排陶钵,里面是扦插的多肉。她认出旭鹤,姬胧月和立田锦。他教过她。散步的时候,他会随口报出动植物的名称。屋侧的那株古树裂成了两半,很多年前被雷劈过,悬瘘累节,枯根又发新藤,龙蟠虬结而上。像老街那一户,儿媳孕检,没有胎心,预备取掉,老人过世后,胎心重又出现。生死相继,迎送往来,他也只能这么讲,“玄妙之门。”

最近你常做噩梦。梦里大叫,醒来都忘了。

是的,都忘了,她说。他因此无法睡着,只能起身,读书,写作,去厨房煲药。

你做梦吗?她问。

最近很少,他说,以前也很少。

他睡得太少,体力透支,躺下不足三秒就会发出鼾声。梦早被疲劳挤兑出局。所以噩梦只发生在上海,他四年中唯一的一次休息。他在梦里看见父母再度死去。他努力想分析梦境给出的信号。该去修坟了,他说,墓园长满了杂草。父辈都葬于那座山上,以后他也会躺在那里。一座空墓永久地等着他。

他大学读了一年就退学了。2003年前后,学校乱糟糟的,学生个个无心向学,朝楼下扔被子枕套,还有脚盆水瓶。连电话亭都被砸了,一片狼藉。他不想参与,对学校生活也深感失望,于是揣着最后的五百块钱,坐火车去湖州找网恋了几个月却还没见面的女友。从车上下来,还没出站,他发现灯芯绒夹克前襟口袋被人划了一刀,放在里头的钱和学生证都不见了。学生时代以这样一个方式自此告一段落。同样记得的还有他们在湖州旅店告别的那个潮湿的下午,他蹲在地上,用剪下的衬衣布片反复擦拭唯一的一双皮鞋,听见女友轻轻地说道,我们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家里反对还是觉得他太穷?任何一个答案都会叫他心碎。他没再问下去。离开湖州后,他独自坐车去了北京,住在团结湖一间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香肠放几天就发霉,水龙头下冲一下煮了继续吃。后来的几年,他当过编辑,跟过剧组,混过酒吧。编辑干了半年,出版公司倒了,前老板介绍他到朋友的剧组做宣发,剧组说他写得一无是处,借着去上海转场,将他开除了。他失业了大半年,饿得撑不下去就找朋友蹭饭。但朋友的口袋里也经常摸不出十块钱。一〇年圣诞前夕,他跑到亮马桥的一家酒吧,恳求老板给个活儿干,什么活儿都行。当天他洗盘子洗到两点,打烊后老板清点账目,将他拉到一侧,掏出裤袋里所有的纸钞,告诉他这是今晚所有的收入,歌手的钱还没付。很多人一瓶酒坐一宿,操蛋得很,可你也没什么办法。他粗粗估计,只有三百来块,心下一沉。老板踌躇一会儿,抽出几张,拍在他手上。他羞惭攥紧,出门后才敢细数,发现只有二十五块。公交早停了,打车费都不够,他从凌晨三点走到天明,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离开北京后他在广州待了几年。走投无路时,在夜市买了本盗版的《卜筮正宗》和《增删卜易》,开始自学六爻,此后在地铁站卖课为生,一课十块,一天能得几十块。过了半年,发现自己尚无片瓦遮头,哪来能力替人消灾,这才决定学医行医,先后赴山东和重庆,跟过几位师傅。一四年他去成都,他出技术,一个师兄出钱,两人合开了间社区诊所。一年后师兄去世,给他留下一包针,叫他继续行医,好好行医。他这才知道师兄有肺结核,学医多少为了自治。两人同吃同住这么久,他自查后,发现并未患病。但诊所也开不下去了。一个伙计做艾灸时烫伤了一个病人,对方带了三四个人,堵在门口,要走了五千块钱。不多,却也足够使其破产。一天早上过去,发现门诊门口被人建了一堵墙。异乡再没有自己的位置了,他只能回到长安。此时他已三十四岁,人事杳然,一贫如洗,唯有一张旧诊床随身。他坐在父亲的诊所,终日无所事事,父亲私下对病人说,那是我儿子,看病很厉害,可以不收诊金——这才有人肯让他一试。

回来一年后,母亲走了。那是一六年的冬至。她晨起后说头晕,可能感冒,于是睡了一天。傍晚她起身喝了米粥。深夜他进她房间时,见她光脚踩在砖石地板,在昏暗的壁灯下对镜梳头。见他进门,母亲笑笑,又躺回床上。他给她摸了脉,喂了药,听她说腹部微恙,乐观觉得明天会好起来,于是守在床边,继续读书。凌晨一点,他下楼给火炉添炭,其中一根在炉内裂开,心头大跳,冲到楼上,听见她喉头咽痰般发出声响,头如朽枝折向一侧,猝然走了。

他要到后来才意识到,回来时母亲已一夕老去,瘦伶伶的身体瑟缩在老气横秋的棉服下。他还停留在她年轻时在镇上国营宾馆做服务员的模样,乌沉沉的头发盘进发网,穿着绛紫色窄裙,背对着他,在阳光下抖开一床散发着消毒剂气味的雪白被单。他记得自己穿着胶皮水靴,跳进巨大的洗衣池,和其他人踩踏衣服,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他记得最多的始终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家里太穷,没有零花钱,又长身体,嘴巴很馋,见同学喝橘子汽水,也想尝尝,但母亲从不同意。一天他无论如何都要吃雪糕,以不去上学作为威胁,母亲说,好好上课,回来吃绿豆粥。他看向父亲,试图寻找盟军,父亲怯懦地望了眼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还是回来喝绿豆粥吧。他扔下书包,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没有理他,他只能擦干眼泪,背起书包,悻悻上学去。后来他学会了偷钱,每次偷五毛、一块,藏于褥下,居然攒到二十五块,被父亲打扫卫生时发现,挨了顿打。

现在想想,母亲可能只是希望他健康,不单因为拮据。只是许多话他彼时没来得及问,现在也没机会了。他刚回长安的那一年,母亲每日煲汤,熬粥,也不再拦着他吃零食,只忧心他的瘦弱。听闻镇上新开了一家东北饺子店,味道很好,她便走了三公里路,花十块买了一碗,装在塑料袋里带回来,见他在书房写作,敲一敲门,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他嫌时间太久,皮子泡得发腻,嫌她打断工作节奏,将碗撇在一旁,任其变冷,彻底糊掉。

用竹杖扒开重重芒草时,他还是无法相信她从此将长眠山间硬土下。还以为人生低谷,低无可低,四十三天后,连父亲也走了。一个师兄从成都跑来帮忙。大年三十,大殓都找不到人。按习俗要到初四出殡,他坐在父亲身边,说,和你商量件事,别让他们等太久,年前就送你去吧。棺木中的父亲好像霎了霎眼,他且作同意。抬棺上山时,他发现棺木莫名的沉重。风水师说,那是你父亲不想走。母亲去世后,他整夜睡不着,在江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到手发麻,人发木,但父亲落葬之后,他坐在碑边,想抽根烟,发现连一根都打不着。

父母有只樟木箱,常年锁着,从未打开。他们走后,他找来铁钎撬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床大红丝绸被套,正中用金丝绣了一对振翅嬉游的凤凰。他翻了又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被褥和一本翻烂的账本,写满一笔笔的欠账。想起有年老街改造,没法接诊,他们倾家荡产搬到河西,为造房欠下十多万债务。能卖的全卖了,相机,桌椅,才一点点还清。他记得高二那年的冬天尤其冷。他吃得太差,长到一米七三就不长了,好像欢愉和希望都就此冻结在了那个冬天。他总说如果不是穷,可以长到一米七八以上。而今他总因身高而自卑。

后来的几年很难,一门中医,连走了两人,病人避之不及。他只能从头做起。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渐渐读懂了生死奥义,医者使命。年轻时他四处漂泊,一条道路走不通,就换另一条,一个目标达不到,就换另一个。他也曾想过一切办法,避开行医之路,却最终发现,还是得回到这条大道上,于是在日记里写,人该怎么度过这一生?“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唯有躬身下去,方有天地自明。

你呢,他问。

她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在新疆采矿,好几年没什么消息,母亲在大伯的农场做门卫,有时在深夜搭顺风车回镇,陪她睡一夜,再坐凌晨最早一班大巴离开。有时她夜半醒来,闻到一股甜软的气味,知道正在母亲怀里,嘴里塞着半片威化。醒来后她已经走了,吃剩的威化还在床头。母亲带回的礼物有时是雪碧,有时是奶糖。就这些:饼干,雪碧,糖果,没什么特别的。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交流的也不多。现在也一样。

她在北京待过几年,但情感稀薄。只记得有次为做一起拆迁坠楼案,转了两趟公交去大兴。坐在公交上,一过六环,车窗外昂首过去几头高大的黑驴。大兴集聚着为数众多的家庭服装作坊,屋檐灰如泥炭,一片压着一片,格局大同小异:一楼放机器,二楼做老板办公室,三层四层是职工宿舍。民用电路做工业,实在不堪重负。一一年,一栋四层民居起火,烧死了十八个人。许多工厂就此被清理出城。负责那起报道的同事,当时刚满二十六岁,誓言做一辈子的记者,五年前离了职,成了一名民法律师,负责过一起轰动全国的煤企争产案。从写新闻的变成了新闻的中心,也挺好的。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也没有持续一生的宏愿。她也不做记者很多年了。一二年离开北京后,她去了杭州,在另一家报社供职。传统媒体江河日下,她想过和它们抱在一起下坠,到了一五年,省内全面叫停调查报道,稿件做了无法刊发,杂志只能靠发软文维生。她熬了半年。某个凌晨,主编签完属于他的最后一期版面,爬到二十八楼,跳了下来。她也离了职。辞职后大病一场,休息半年后决定离开杭州,去上海做点别的。只要是工作就行,只要不是新闻。

经历不等同于履历。人的过去也无法三言两句简单概括。她想,其实人生归根结底,是一个一个不甚连续的瞬间。离开北京,去向杭州,离开杭州,去向上海,无论如何,都不过某个时刻的决定。人人希望深思熟虑,事事完满,实际多数不过瞬间之下的冒进;人人喜欢勇敢坚定,实际上,遇事临头,从不勇敢,更不坚定。

风变小了。他出了点汗,叫她上车,我们再往前走一走,他说。接近月牙湾时,他停下来,脚掌抵住地面,让一辆电瓶车经过。接着是一辆白色起亚,汽车卷起一阵尘沙。他们等车经过,但车也停了下来,大灯照亮一方空地,车里走出两个小小的人影,靠在车头望月。她终于看清,眼下他们正置身于一大片芦苇之中。

新闻上说今晚有最大的月亮,他说,就算中秋,也见不到了。

像把今年的幸运份额都透支完了,她说。

是啊。他说,不过,可能你觉得今年不好,但过段时间回头再看,会发现今年还不错。

或是这样,她说,不是一年比一年坏,只是当下够好。

芦苇旁长满双荚决明,金黄纷纷,剔透如盏,红色的是扶桑,明丽近妖。越过芦苇就是江水。他告诉她,江中有种五彩大鱼,偶尔得见,浮游水间,憨态可掬,见者一旦忘情,伸手去捞,鱼旋即重如大石,捕者如不甘心,随之而去,鱼会愈来愈重,待得回过神,人已深陷水涡。几难生还。

喔,很像说一种欲望。

不,他笑笑,摇头,不是比喻。都是真的。

那辆车开走了,剩下他们。她不说话了,抬头看月。芦苇的影子映在后视镜,在流淌的夜色中曳动。她想,他的生活,他的故事,很多时候她其实也只能理解一部分。

你知道,他忽然说,很多人都说我看病专注,就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也会觉得很烦,接到电话想,最好这些人,这些事,都给我滚蛋。

你知道吧,他顿了一会儿,说,我妈妈的死,我有责任。那天我没有好好照看,满脑子都还是写医书。我在她床边写目录和大纲。我以为会没事,以为明天就好。但你要很久之后,才肯承认,曾以为是一念的疏忽,让你错失掉多少。

她看向他,寰宇洁白,清辉胜雪,远处山影轮廓分明,但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他们身在孤岛,这里没有人。他微笑着,叹息着,背对她,走下石阶,走向底部。远处有几个中年人,站在浅水处泼水嬉闹。他脱尽衣物,叠放一旁,手举过头顶,活动踝关节,跃入水中。一轮皎月落在江流,那么澈亮。她看着他慢慢游向远处,游向江中之月,赤裸的脊背在稠黑江水中雪亮。像蛟。她想,他的生活,他的故事,她不是不相信,就是很多时候,她也只能理解一部分。

如果我们说的故事不全是真的,如果我们竭力也无法说出全部;如果忏悔也可以虚构,她想,其实有很多她也只是没法讲。而李冠仙的故事其实是说,要观察一个人,了解一个人,或许应该用上一生的时间。

春天你给她打去电话,问楼下的樱花是否都谢了,她说不是,吉野樱谢了,但八重樱还开着。她知道这些名词是因为你说过一次。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她说。每次你说要下楼走走,她都会很高兴,因为你几乎从不下去。在家时你伏在案前工作,躺在床上读书,或给情人发消息。你几乎从不下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她的邀请。

可她记得每一次的出行。记得四岁那年的夏天,你们一起去西溪湿地,洪园的木绣球开得到处都是。白色的芍药,紫色的马鞭草,开得到处都是。你告诉她,很喜欢绣球,大花绣球色泽艳丽,花枝饱满,中华木绣球要小一些,颜色多为纯白,但也很美。只是花期太短,不到一个星期就谢了。上海思南路和瑞金路的花坛,到了夏天就会缀满蓝粉花球,但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轻易就错过了花期。她应诺说,如果看见就通知你。第二年夏天,你回到杭州,她说有礼物要送给你。你以为又是绘画课上手工粗劣的作品,她说不是。她恳请你下楼。起先你跟过去一样,说等会儿。等会儿之后,就不再有下文。她央求你下楼,承诺不会让你失望。你这才收起手机,跟她下到楼底。绕过几个灌木丛,到达一座老楼后,她蹲下身,指出重重树叶下边缘微黄的花朵。小小一朵,长在灌木底部,浓密的叶片和近旁的枫树截住了倾泻而下的日光,使得她的盛大比其他的到来得都要迟一些。

所以你才知道,四月开始,她每次放学回家,走在小区里,都会注意到哪里的绣球开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小区的绣球有多少,这里一蓬,那里一蓬,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你一直没回来,它们都谢掉了。她记得每一株绣球的位置。她记得樱花的位置。她记得荷苑旁的两排关岛,记得你说她出生时,树木才刚种下,七年过去,已枝繁叶密。游乐场有一株吉野染井,旁边是山茶。红色山茶被风吹落一地。她捡起最大的那朵,托在手心让你拍照。鱼池旁的松月尚未凋谢。天已经黑了。小区装了地灯,但还不够亮,要借助别的光源。你把手机电筒打开,照向树枝,它们在黑暗显露面容,仿佛重新开绽了一次。

你被这美震了一震。于是知道,她守着这株仅存的樱,日复一日地等你。等光照向它,等它再开一次。

疫情开始后,有四个月的时间你没回家。她奶奶发来消息,告诉你她深夜大哭,问自己是否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又说很想死。可她不过六岁。六岁对她来说,也是长大了,换下的乳牙被她包进布包,藏在枕头下,等着你去收起。你不断猜她究竟是何处境,是何心境,猜测是否和她父亲吵架,但这条消息你一直没回,怯于面对吧你想,见面的话总会好的。

是的,见面总会好的。见面时她抱着你,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依然吝于付出,专注自身,为了哄她睡觉,才肯读一会儿《了不起的卡梅拉》,半小时,快速读完两本。她记得你讲《睡鼠睡不着》会犯困,所以这本书被她藏进了书柜深处。她记得你说过《精灵书》的翻译不大好,所以小心地问你,米小圈可以吗。你迟疑了下,答,挺好的。她松了口气,说,那就好,我觉得可太逗了……但在日记里,她的母亲从未出现过。她不会虚构,只能写到了和祖母吵架的情景:因为去酷嗒动物园必须要人陪,祖母不愿意前往,最后没能看成,路上她们吵了一架。她写到在学校包饺子,“在家很少能吃到饺子”,写到某日雨后看见彩虹,“那是上帝和人的永约”。

她记得那些话,多数连你自己都忘了。

她不会虚构,只能写无法实现的愿望:珊瑚礁和小丑鱼不要消失,海水越涨越高。陆地变大,文明退场。人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去,你们会一直在一起。

见面时都很好,唯独不见面才不好。每次回上海,你从家里出发,在东站下车,站在送客区,都能看见她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笑着朝你用力地挥手,于是你也笑着挥手,轻松转过身,轻松上火车。两个小时后,她的父亲会告诉你,今天她又哭了很久。她每次都是哭着睡去的。每次告别,都像又失去你一次。

她只向他们发脾气,也只向他们求和,你离开时她会找他们各种麻烦,再软弱地站在一旁祈求原谅。她从不跟你发脾气,因为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但她记得你罚过她,唯一的处罚,因为欺负邻居小孩,她被勒令面壁思过;记得小时候她磨牙,咬破了你的乳头……她连这些也记得。

你只会不断地缺席,不断地错过。忘掉身份,忘掉责任。自以为寻找生命的热情。

但你不会和他说这些。永远都不。你只会说,一切都好。都还不错。温、良、恭、俭,我们能够呈现的、应该呈现的外观。不会说一再摁掉女儿打来的电话,因为深彻的负疚整夜失眠。你更不会说遇到他之前,你也遇到过别人,痛苦地等过好几年,然后某天的傍晚,站在一间陌生的厨房,站在龙头锈蚀的水池前,给他打去电话,说你爱上别人了。他正开车去往北方海边的路上,那么多年和家人的第一次出游。有一段路他不知道怎么开下去,于是摘下眼镜,将车停在路边,笑着跟后座的家人说,开累了,休息一下好吗。在冰凉的海水边,好几次他都想跳下去。

不,你不会讲,只会说,一切都不错。情感需要共享平静和喜悦,也需要你独自吞咽苦难。

有人喝醉了,拿着一只塑料饭盒,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她站起身,听见对方嘟囔着支离破碎的句子。她无法听懂,也无法听清,但担心他落水,于是大声叫着医生的名字。医生终于听见了,游了回来,接过饭盒,从河里打了一盆水递给酒鬼。酒鬼“啪”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天起了凉风,医生打起哆嗦,嘴唇发白,于是手撑台阶,爬上了岸。穿好衣服后,他朝远去的人影挥手示意。

你还好吗,他侧头问她,说话时水珠从发梢滚下。

她说是的,还好。但是,“想到离开就睡不着。”

“回去也好。长安太小了,”他说,“我是没办法。你不一样。在这儿久了就会废掉。这鬼地方,连个能上班的单位也没有。你能做什么呢?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不为难别人,也别为难自己。”

他用袜子慢慢擦干脚底,揉成湿塌塌的小球揣回口袋:“你知道吗?这边就是这样,待久了无法出去,待久了人就会废掉。十多年来,我一直想克服,后来发现解决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到了新地方后,好好吃餐饭,很快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信我的,下了飞机,好好吃顿饭,吃完睡一觉。醒来你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她流下眼泪,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

她记得南方难以忍耐的烈日,空阔理智的政府大楼,经年不换的广告牌;记得群山笼罩白雾,渔船长泊浅滩,江流日夜搅动灯光与色彩;记得雷雨绵延不绝,一到清晨,就消失无踪。像一场梦。

她记得夜晚那么长,吃清补凉和玉米凉粉的食客直到十一点还在骑楼排队,店铺顶上的电风扇呼呼吹着,无止无休,炒粉摊的炉火终夜不灭。她记得老火车站的每个凌晨,都挤满等活儿的背夫和苦力。记得傍晚的孩子坐满文体中心的草地,年纪轻轻就有了衰老疲惫的姿态。他们从不把读书当作出路,也无法将读书当作出路。

开始你会觉得贫穷堕落,但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习惯潮湿闷热的天气,习惯辛辣粗糙的食物,习惯雷雨只发生在黑夜,消失于白天,你会渐渐觉得,迟慢也没什么,迟慢才孕育得出善良。

他们开在回去的路上。他开得不快,但也不慢。夜晚温煦的风吹拂在脸上,人变得柔软而困倦,她想,其实就在这里睡去也无妨。

她还记得一年前刚来长安的那个下午。夜晚刚下过一场雷雨,暴雨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次日午后仍有余威。崩碎的山石倒灌进江流,漩涡裹挟枯枝钢筋,钻过大桥,向东怒叱而去。她站在桥梁下,看见雾霭深锁的苍翠岛屿,心想,如果去一次岛上会怎样,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一直以为是台风阻断了去岛屿的道路,后来发现不是。如果人真的想去一个地方,什么都无法阻挡,雨会停,道路会变干,群山会被移除,海水和云柱可以分开,只要等得够久,足够虔诚,总会到达,只是你不一定要去那里。你常常困于中途,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