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有点儿担心,这第一件自己说出来,皇爷明显不信,虽然口中不坚持,但已大大动摇前面他相信的程度。这第二件要是再说得不好,只怕前功尽弃。
他沉思一下,心想完蛋就完蛋吧。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但总之我大明官员贪污的风气从未改变过,越往后越是严重,百姓的钱都让官员给贪去,实在活不下去,只好卖身在士绅地主处,借他们庇护,不向朝廷缴纳税赋徭役,但这些士绅地主想尽一切法子,也不向国家缴纳税赋徭役。”
“噢,这你说过了。”
“这些士绅地主之所以能对抗国家不交赋税,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朝中大臣的亲戚,或者说士绅地主为了对抗国家,有意结交朝中大臣,他们在土地和奴隶身上所得的钱物不交给国家,而情愿分一部分给大臣,结成利益攸关的同党,自己留一部分,所得还是更多,再加上各地藩王强取豪夺,皇帝动辄赐地给他兄弟,儿子,拿走更多土地与人口,大明被两边夹杀,即便皇帝意识到当时岁入已竭,想要改变也无从下手,无力推动。”
朱元璋脸色又变得难看,愤激,眼皮一跳一跳。
“居然蠢到这种程度,一边收不上钱来,一边还再大撒把拱手送人?”
朱允熥也觉得实在不可理喻,简直不像真的,既然不像真的,自己都不大相信,自然不免心虚,没法再虚空描述,而非得落到实际确有的人和事上。
“百多年后有位大臣看出问题所在,想要把皇爷此时制定的税赋规则因应时代变化做出大的改变,将向人头收取的赋税劳役改为针对士绅、地主、商人拥有的资产收取赋税,当时的皇帝大力支持,看来是有效的,可还是改变冲不破士绅地主跟朝中文武大臣结成的牢固同盟,没几年便如泥牛入海,过了那以后,就再也无力回天。”
朱元璋鼻子里冷哼一声,显然不以为然。
“你爹常说咱待这些当官儿的过于苛刻,咱杀几个刺儿头,他也要管,说为人君该仁厚治国,若说这放纵的滥觞,也是在你……”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断处显然不是“你”,是“你二哥”。
朱允熥其实对父亲朱标的想法做法了解不多,加在一起还不如下午时常升给他转述的那些,听皇爷这么说,心里一惊。
也是一喜,看来皇爷对朱允炆的调子还是有数的,未必那么喜欢朱允炆。
这岂不是利好我?
朱允熥惊喜夹杂,话不免有些乱了分寸。
“重点在于,那些贪腐的文武官员结成铁板一块,上下沟通,进退一致,甚至用明的暗的手段,令大明皇帝成了他们傀儡,任由他们废立,引外族入侵,将皇帝送给外族俘虏,毒死,淹杀,大明虽然延续将近三百年,半数时间不过是不倒的衣架子,皇帝充作掩人耳目的门面,让人觉得一切还好,其实内里已经倒了。”
朱元璋神情有些恍惚,抬了抬手像是想站起来,又没站起来,黯然神伤。
“照你这么说,咱大明岂不是和残唐一样了么。”
朱允熥心想可不是么,再一想又觉得差异很大。
至少大明中后并没安史之乱后唐朝那样城头变幻大王旗那样的角色,没有皇帝制约不了的权臣,一个也没,皇帝始终拥有绝对的权力在手,但自己也没说谎,差不多英宗以后明朝就是这么一付乱象。
既然并没有权臣作乱,又为何呈现出这样诡异的画卷?
真的只是朱家的子孙自己各种花样作死么?
倒好像有个藏在暗中的首脑在遥控操控着一切,专跟朱氏作对,令大明表面看上去还过得去,其实早已经被掏空,最后的崩塌不过是墙倒众人推。
“皇爷,你不是问后世的总结何如么?要是大明的官员,尤其是普通官员俸禄不那么微薄,可以养得起一家人,不必贪污,或至少不贪污那么多,也等于给百姓了活路,不至于一有天灾便活不下去,走投无路投奔士绅地主,士绅地主拿不到地和人,他们对抗朝廷的筹码也就少许多,无力跟朝中的文武官员勾结,也就没法跟朝廷对着干。”
朱允熥越说越心虚,这套说法不就是自己来那个时代的高薪养廉么,自己穿越之前也看过,高薪能养廉么?养个屁的廉啊,还是皇爷说得对,真没钱反而不会贪污,有点儿钱才会越发贪污。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没招儿了啊,大明的廉政公署锦衣卫已经有了,难道把大明官吏们召集起来,给他们灌输廉洁为民的初心?
几百年后的人们都做不到的事,要此时的人做到,不白日做梦么?
朱元璋呵呵冷笑,显然对朱允熥这套说辞毫不以为意。
“今日朝中大臣多是跟咱驱赶北元,创建大明立了大功,尸山血海里闯过来,咱做了皇帝不能不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荫及子孙,就是这样他们也绝不能过分,太过分的话咱决计不饶。这些年咱做过什么你都看见,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这就是现实。可你说的那些后代的什么文武百官,他们对国家有什么功劳,居然结党营私,丧心病狂拿走那样庞大的土地跟人口?子孙不肖咱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么不肖,竟然一让再让,让到这种地步!”
朱允熥承认自己拿不出所谓来自后世解决明代财政问题的办法,很可能根本没有,哪有什么政策可以维持数百年不变的,正暗自惭怍,听皇爷这番论说,心里一荡,子孙不肖,你打算怎样?
这不是换不换朱允炆的问题,而是整个后代都不肖,你明知道这一点,有啥办法?
你能一直活着提点教训他们吗?
不能吧?
正胡思乱想,朱元璋话锋忽然一转。
“熥儿,你其实已经说得很好。昨天到今天咱一直寻思,这熥儿说的到底有几分真,今天和你再聊过,感觉就算掺杂些假话,或错话,大体上是真的,很好,很好!咱信你!这也真算得上是天佑咱大明,带给咱如此多预见,岂能只当作消遣?”
听皇爷这么说,朱允熥先是喜悦,又立即被最后半句给吓坏了,皇爷你这是打算要干啥不得了的事?
咳,干嘛也随他,只要他喜欢咱,信任咱,咱有啥比不上只会嘤嘤哭的朱允炆?
这开挂的穿越哟,得来未免也太容易了。
说起来封建帝王的私相授受就是好,讨好了皇爷,我就是未来皇帝,要你系统何用!
或者说,不用你老白帮我也能拿下皇帝大位,待继了皇帝位,想做什么不能够?
他踌躇满志,表面上还做出惶恐为难的样子。
“孙儿不太明白皇爷的意思。”
“咱的意思是——这贪官的头啊,宜多铡,皮,宜多剥,不止在咱治下是这样,要写成条文,让你二哥,以及他的子孙后代,全都谨记咱的教诲,决不能放松!放松的,就不是咱的子孙!”
得,还是“你二哥”,以及“他的子孙后代”,自己算什么啊?
朱允熥心头如浇了一瓢凉水,哇凉哇凉的。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朱元璋身子前倾凑近低声说。
“过几天朝中有件大事,本来跟你无关,但你打了你二哥,也就不能说你全无干系,要小心地剥离开,这几天你一定得消停点儿,千万别再惹事,引那帮该死的腐儒议论,坏了咱的大事!”
朱允熥心里一惊,也不是那么惊,老朱头儿要搞事,昨天已经猜到。
什么事?
这句话在他嘴边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地忍住。
何必呢,既然还神神秘秘的不给自己说,自己何必非要当回事儿关心?
心里更加不痛快的是,还以为自己颇多进展,在皇爷面前其实还是个外人,唯一在皇爷棋盘上的,仍然是朱允炆。
这满心的不是滋味说不出口,只能恭敬地说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