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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法院的审理中极少出现被告人当庭否认罪行的情况。朽木一出法院大门就被七八个记者团团围住,他们个个都因兴奋涨红了脸。
“班长,分享一下您此刻的感受吧!”
“感受……?”朽木瞪了对方一眼。留着中分头的年轻记者顿时犯了怵。
“啊,呃,说反驳也行……”
“无可奉告。”朽木语气强硬。
话音刚落,边上的记者便盯着朽木的脸问道:“您确信汤本就是真凶吗?”
“废话。”
“他刚才提到的不在场证明是?”
“不知道,问他的律师去。”
“您早就知道汤本会翻供?”问题出自斜后方的年轻女记者。朽木转过头去,盯着那张素面朝天的雀斑脸。
早就知道……?
“什么意思?”
“班长亲自来旁听可不是常有的事啊。”
“碰巧罢了。”朽木撂下这句话,大步流星突破了记者们的包围圈。
步速够快的话,两分钟不到就能走到县警本部大楼。朽木爬上楼外的紧急逃生梯,在转角平台处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快速拨号键。
“喂……”岛津的声音和早上一样闷。
“是我。看过医生没?”
“还没。”
“赶紧上来。汤本直也翻供了。”
“啊!怎、怎么会……”岛津几乎是在惨叫。
朽木挂了电话,上到五层,步入大楼。
推开搜查一课的房门,田畑课长蹙着眉头的脸映入眼帘。朽木先前吩咐森“你先回去汇报”。看这样子,课长已经了解了大致情况。
五分钟后,参与本案调查工作的核心人物齐聚刑事部长办公室。
刑事部长尾关、搜一课长田畑以及一班的朽木、岛津、森。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外人——警务课调查官一谷。一谷是主管诉讼事务的特考组警官,针对县警的诉讼均由他应对。照理说本案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之所以叫他来,许是因为他比较熟悉司法界的情况。
“全面否认……到底是怎么回事?”抱着胳膊的尾关部长起了个头。
“垂死挣扎吧。”朽木压抑着情绪回答道,紧接着补了一句对现状的看法,“正如先前的汇报,我们没有任何决定性的物证。他一翻供,法庭的局势必然会变得复杂。”
“他没彻底招认?”
“最后确实是全招了。”
“那怎么会翻供?”
“不知道。”
“不在场证明又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不清楚。”
尾关部长歪头沉思。
“简直莫名其妙。他要真有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审讯的时候不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疑问。
然而,在法庭上看到汤本浅浅一笑的朽木确信——根本没有什么不在场证明。汤本不过是演了一出戏,以争取无罪判决。
“律师总归是知情的吧?”
“不像。听完汤本的陈述,他脸都白了。”
“都没跟律师提过的不在场证明……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反正马上就能见分晓了。这会儿法官、检察官和辩护人应该在讨论后续的诉讼流程。”
“嗯。刚才根来检察官打来电话,说一有消息就联系我们。”
众人纷纷点头。不在场证明的详情就只能等根来了。
田畑课长转向朽木:“我记得他的律师是自己选的?”
“东京来的,姓齐藤,是汤本哥哥的朋友。但他好像不是很上心,起诉前都没去见过汤本。”
“可汤本都翻供了,律师总得拿出点儿干劲吧。”
“十有八九。”
“你觉得对方会出什么招儿?”
“首先——”朽木略一思索,“他们可能会要求我们拿出再现犯罪经过的录像和供述时的录音带,作为证据提交法庭。”
“拿出来会有问题吗?”
“我去研究一下,不过内容本身并没有矛盾之处。但我不确定汤本的语气和动作会给法官留下怎样的印象。”
“你的意思是,不确定那些东西是否对我们有利?”
“是的。”
“话说石冢法官两年前在Y地方法院宣判过一名被告无罪,”外人一谷突然插话,“也是一起被告当庭翻供的案子。有人说他就爱平反冤案。”
平反冤案。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凝重起来。
朽木也陷入沉默。被告人已然翻供,有罪无罪本该是五五开,可要是审判长给被告人撑腰,警方就绝无胜算。
“除了录像带和录音带,还有什么招儿?”田畑课长把话题拽了回来,像是在刻意推动讨论进程。
“明确不在场证明后,他们应该会要求盘问相关证人或查证现场。”
“审判长行使职权深入调查也是有可能的。”
“说不定这就是汤本装模作样隐瞒不在场证明的目的。他可能是想暗示法官,没有太早透露不在场证明的存在,是怕我们和检方会做手脚。”
众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尾关松开胳膊说道:“怕我们做手脚,就意味着他的不在场证明要么是个女人,要么就是个身家不太清白的人。”
“很有可能。但无论如何,都一定是他瞎编乱造的。真凶何来不在场证明?”朽木的斩钉截铁令尾关与田畑神色一僵。两人都在刑侦部门摸爬滚打多年,也都当过一班的班长,业绩却与朽木天差地别。朽木在这五年里已取得二十三连胜,未尝败绩。
“不在场证明的问题就先讨论到这里吧。还会出什么幺蛾子?”田畑再一次打破沉默。
“还有就是——”朽木目光微动,“对方应该会要求传讯审讯员与助手。”
岛津与森盯着桌子上的一点,纹丝不动,生怕领导们提及此事。尤其是岛津,整个人全无生气,再加上那一张肿脸,直让人联想到溺死的尸体。
这也难怪。汤本背叛了岛津,撕毁了在审讯室做出的“承诺”。简而言之,岛津自以为拿下了汤本,实则并没有完全拿下。作为审讯员,这是莫大的失职。无须旁人开口,岛津也已将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然而,他已无暇再为失策后悔,整件事仍处于现在进行时。岛津一旦被拖上法庭,暴露在辩方的质询之下,他在审讯室的所作所为就会大白于天下。他对汤本百般辱骂,拍桌踹椅,还用烟灰缸砸人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定会严重影响石冢法官的心证,极大地刺激他爱好平反冤案的心理倾向。他对岛津的质询,甚至有可能左右审理的最终走向。
警方以网络诈骗为由逮捕汤本,为审讯抢劫杀人案创造条件,这也成为警方的一大痛处。辩护人若较起真来,定会痛批警方违规办案。审讯期长也是一个问题。算上送交检察院之前的调查审讯,总共是四十二天,比普通案件长了一倍。石冢会如何看待一直矢口否认的汤本在审讯临近尾声的第三十五天招认的事实?鉴于岛津的粗暴言行,他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怀疑供词是否出于自愿。心证呢?他会不会同情汤本?会不会为汤本在严厉审讯之下的咬牙坚持暗暗拍手叫好?
汤本狂妄的笑直捣朽木的天灵盖。
好算计。
算计,也许是解读汤本的关键。这个词语伴随着厌恶与戒心,被朽木收入大脑回路。
收回思绪,继续分析现状。没有物证。素被称为“证据之王”的招供也土崩瓦解。事到如今,很难再找到有利于警方的材料。如果岛津能在法庭上与辩方正面交锋,事态还有希望好转,但这恐怕指望不上了。岛津的短板在这次审讯中暴露无遗。他过于耿直,攻势强劲,但转攻为守时极其脆弱。自尊心强,与之对应的自卑也根深蒂固。无论哪部分受到刺激,都会勃然大怒,陷入恐慌,暴露出心胆的软弱。想必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他盯着桌面的晦暗表情上仿佛写着——饶了我吧,千万别让我出庭。
“最好提前演练一下。”尾关部长这话无异于落井下石。
其他人都沉默了。
当初田畑课长曾发话:“这人挺能干的,不妨用用看。”就这样把岛津调去了一班,朽木这才派岛津去审汤本。真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就归给田畑、朽木和岛津。这样的默契在办公室里流转。
“哎呀,打扰了。”对岛津和森而言,这定是天降福音。伴随着响亮的敲门声,根来检察官走进办公室,打破了不知已凝固几次的空气。
“知道汤本有什么不在场证明了。”
声音中透着些许兴奋。被告人翻供一事似乎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检察官生出多少愤怒或屈辱感,这可能是因为他的面对面问询记录照抄了警方的笔录。
“朽木警官,在逃的大熊悟不是有个情妇吗,叫什么索姆·希?”
“对,是个泰国陪酒女。”
“你们知不知道,大熊还有另一个情妇?”
闻所未闻。
“据汤本说,大熊还有个菲律宾相好,名叫乔娜琳。大熊对她很着迷,租了套高档公寓金屋藏娇呢!”
不是普通公寓,而是高档公寓。看来与索姆·希相比,大熊似乎对这位乔娜琳更上心。
“据说大熊一直瞒着索姆。因为索姆当自己是他老婆,知道了怕是要歇斯底里。”
朽木不耐烦道:“这跟汤本的不在场证明有什么关系?”
“哦,是这样的,汤本说他案发当天下午2点到晚上7点一直都在乔娜琳家。”
如果证词属实,汤本的不在场证明便完全覆盖了案发时间段。
尾关和田畑面露惊色,却没有插话。因为朽木沉稳淡定的态度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都是从辩护人那儿打听来的?”
“对。齐藤律师在审理结束后见了汤本一面,打探出了这些情报。”
“汤本一直都没跟齐藤提过他有不在场证明?”
“是啊,律师也吃了一惊。”
“汤本被起诉前,齐藤一次都没来过拘留室。那起诉之后呢?”
“说是去看守所探视过一两次,但也只是碰个面,简单讨论了一下,汤本甚至没暗示过他有不在场证明。”
朽木停顿片刻后说道:“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听说他拼命跟齐藤律师道歉,说他是见过律师之后才下决心说出真相的。”
“审讯时为什么不说?”
“哦,他倒是给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
根来检察官的叙述一如朽木的猜想。
汤本说,他信不过警察。他担心自己老实交代了不在场证明,警方就会知道乔娜琳的存在,先下手为强,做手脚掐断这条路。乔娜琳的居留期限已过,警方若看准这一点发起攻势,她又岂能抵挡得住?
朽木默默点头。索姆·希那张写满谄媚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
“他还说了一个理由。”
比起蹲大牢,汤本更害怕大熊发现他跟自己的女人有一腿。他认定一旦东窗事发,大熊就会要了他的小命。谁知看守所的室友告诉他,劫杀也有可能判死刑,吓得他瑟瑟发抖。权衡之下,他决定鼓起勇气,在法庭上道出真相。到时候,他可以远走他乡,在大熊找不到的地方度过余生。
朽木再次默默点头。汤本反过来利用了自己是个小无赖的事实,想出了这个敷衍了事的借口。汤本可是蹲过大牢的人,岂会不知劫杀的量刑上限?
不过……
“根来检察官,您刚才说的石冢法官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对,两位副审判长也在。石冢法官顿时就来了兴致,齐藤律师要求传唤乔娜琳,他也当场批准了。”
“乔娜琳住哪儿?”朽木翻开笔记本。
直到此刻,根来才表现出些许愤慨:“汤本居然说,他要等到传唤乔娜琳那天再说,简直岂有此理!因为现在说了,天知道警方和检方会不会想办法堵住她的嘴。石冢法官是边听边点头,情况相当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