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骏驷驱东，径赴徐州，其途必涉小沛之城矣。彼处，有一诨名唤作“三姓之奴”之豪杰据守其中。马车嘎吱而行，沿途人烟稀疏，几近寂寥。

车厢之内，林渊与众友陈纪、陈群共论徐州之行，竟至于忘却身处何方。陈纪忽启齿问林渊曰：“汝尚未有字号耶？日后若于玄德麾下效力，无字号岂非不便乎？”

林渊自谦，尚未受字。陈纪颌托腮帮，沉吟片刻：“林渊之名，暗合积流成渊，蛟龙出焉之意。”

“渊者，洄漩之水，深邃难测也……”话音未落，陈群揶揄而插言：“昔《淮南子》载佳言，谓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林渊君既名渊，何不字结网乎？”

陈群戏谑一笑，朗声道：“林渊，字结网！”笑声震耳。

林渊则以白眼回应，心中暗忖：“此乃公报私仇也！陈群小子，不过因前时偶嘲我嘴裂至颧骨，便如此刁难。”

偏巧陈纪随声附议：“临渊羡鱼，退而结网，确为高见哉……”闻此言，林渊顿感忐忑不安。

古语云：尊长赐字，不可辞也。然若是当真受字为“结网”，林渊恐宁愿此刻觅豆腐一头撞死！

林渊心中默念咒语般祈祷陈纪清醒：“老丈且勿一时昏聩！虽您年近七旬，然为免拒赐字之尴尬，仍望您头脑明晰如常。”

其实林渊此举并非杞人忧天，盖因其一路同行，深知陈纪陈群父子脾性。陈纪虽对陈群时常怒其不争，然谈及学问，则对其赞誉有加，每每自谦才不及子，仅其祖父、“文范先生”陈仲躬堪为陈群之师也。

今陈群突兀献策，林渊难免忧虑，生怕陈纪一时激动，顺从其子之议。然而，林渊之忧实属多余，盖因陈纪方才与陈群一番争执之后，尚未化身为那“溺爱之父”，故不至于一时冲动而定夺此事。

是以陈纪择字之举，颇为贴切常理。“《荀卿子》有云：渊者，龙鱼所憩也。生灵寓其中，渊乃为活水。”陈纪提议：“汝字子龙，以为如何？”

陈群接言，引《周易》之辞：“龙腾渊潜，虽不及结网之趣，亦不失为佳字！”言语之间，颇显未能令林渊得字“结网”之惋惜。

林渊闻此，不禁一阵机灵：“小子不敢承此殊誉……哎呀，吾欲言，昔日曾闻古有贤者子鱼，仁德昭著。敢问能否取一字‘鱼’乎？”

“子龙”二字，气势非凡，林渊自觉难以承载。陈纪听罢，含笑允诺：“既是如此，字子鱼可也。”

林渊恐再生波折，急忙正容致谢：“子鱼敬领长者赐字！”陈纪抬头凝视车厢顶部，徐徐而言：“当今海内名士之中，果有一子鱼，人皆知晓。”

陈群接口道：“莫非是指华歆？”陈纪颔首赞同：“然也，华子鱼与管宁、邴原并称我大汉之一龙，华歆正是龙头人物。”

“彼现任豫章太守之职吧？”陈群又询。陈纪答曰：“不错，华歆之师乃故太尉伯真公，而伯真公之亲侄即为汉瑜。”

林渊内心感慨万分，心道：果然又来了，言谈间又扯起了裙带。东汉末世，天下世家大族以及名士之间，俨然织就一张紧密的大网。

欲脱颖而出者，或置身其间，或攀附网络。此网中之人，彼此熟识相通，且多有门生故吏、联姻亲戚之亲缘纽带。

彼辈互相引荐拔擢，久而久之，垄断朝廷利益分配，形成牢固之势。譬如袁氏兄弟，甫一展露割据端倪，旋即凭借此网之力，迅速崛起，称雄一时。

是以陈登、辛评之流，不论事何人主，其地位自若而不改。荀彧、杨修之薨，亦未尝动摇其家族子弟于朝堂之上之官位及重用程度。至于如刘备这般由底层蝼蚁攀升至帝王之位者，其历程实属艰辛无比。

毋论其所谓汉室宗亲之身份，身为汉景帝玄孙，历经四百余载，竟至于编屦度日。若非逢汉末乱世风云际会，试问焉有人愿举茂才以荐之？更不必提献帝密谋衣带诏之际，此前却鲜有人忆及这位远房皇叔。如今之刘备，犹须依赖孔融、陶谦等人扬其威名。游学于卢植门下，奔波于洛阳，浴血抗击贼寇，奋力救孔融陶谦于危难，方始赢得徐州之基业。然即便如此，陈群尚言其所得徐州实乃困局。相较之下，袁绍轻而易举获赠富饶之地冀州；袁术先是占据人口繁盛、经济鼎盛之南阳郡，兵败后退守淮南，依旧坐拥膏腴之地，并数次戕害朝廷委派之刺史而无人敢问津。

陈纪进而语林渊曰：“华歆此人，品性高洁，才智超群，堪称当世一流俊杰。尔既以子鱼为字，便应竭力效仿华歆，望有朝一日亦能成为人人口耳相传之名士也。”

林渊闻此，心中暗忖：“子鱼”之字似不若表面般悦耳。华歆，岂非那位亲手终结伏皇后生命，又积极襄助曹丕篡汉之徒乎？然表面上，林渊仍不得不信誓旦旦，表白期盼有朝一日能企及华子鱼之境。

陈纪正欲进一步加以教诲，忽闻车外车夫剧烈咳嗽数声，随后传来一声喝问：“何人？所为何来？”

陈群揭帘窥视，复放下帘帷告之：“已至小沛，有军士巡查矣。”

陈纪取出一卷绢帛，隔窗递予车夫：“示之以凭。”

“本乃大汉现任尚书令，颍川陈纪，特赴徐州处理公务。”

“嘱咐他们勿阻行程！”

对面将领接过绢帛审视，随之放声大笑：“诸君速观，此乃尚书令大人也！”

左右士卒讪笑道：“若在往昔洛阳长安，此类人物见得多了……”众人哄笑一片。

陈纪面色阴沉：“此辈皆吕布自董卓旧部中携带而来耶？”

“简直无法无天矣！”

彼将领忽言：“尚书令大人恕罪，在下奉温侯严令，任何人等不得进入徐州。”

“尔等或返程，或暂留于此……”

原路返还，固不可行也。长途跋涉赴徐州，岂非为脱身而出乎？滞留此地，则更为不宜。

附从吕布，陈纪父子并无此意。二人一心但求速抵徐州。

陈纪怫然作色而言：“老夫今时大汉尚书令也，吕将军吕布非朝廷命官乎？去岁七月，朝廷敕令各路兵马共保社稷，授吕布将军平东将军、平陶侯之职，老夫亦署名其间。吾严词警告尔等，速速放行，若误朝廷大事，非独尔辈受咎，吕布亦将难辞其咎！”

然而，下僚军士再次哄笑连连，其中一人哂然道：“吾辈唯温侯马首是瞻，无温侯之令，尔等断不可入徐州。余亦警示尔，若不速返，或降吾温侯，否则强行过关者，休怪刀剑无情！”

陈群愤慨责问道：“尔等阻人东行，却无视西来之人，究竟视何人为盟，何人为敌？今日吕布与刘备虽表面同心，怎竟至于闭关绝客乎？”

领头军士面色骤变，厉声道：“去留不定，有何居心？莫非尔等乃来自某处之奸细，意图探查我军机密，抑或怀有他图乎？”

此人挥手示意：“众兄弟，扣押马车，将车上诸人拿下详加盘问！”

瞬息之间，马车夫已被蜂拥而上的军士推倒于地。

局势逼人，无奈之际，忽闻有人掀起帘栊欲登马车。陈纪、陈群及林渊三人面对环伺之军士，脱身实为不易。林渊低语告诫：“暂且勿抗，以免伤身，待人群稍疏之时再觅良机逃脱。”

正此刻，一道威严之声响起：“何事喧哗？汝等所为何来？”

陈纪一听，辨识出声音来源，遂大声呼曰：“可是公台先生乎？老夫陈纪也！”

那声音立时紧张：“果真是元方公耶？诸位皆止手！”

军士散开，一位中年文士装扮之人趋步上前。陈纪在陈群与林渊扶持下徐徐下车，与来者相见。

中年文士即陈宫，一见陈纪便深施一礼：“陈宫拜见尚书令大人。宫失职矣，使老先生受惊惶恐！”

陈纪感慨之余，摆手道：“无妨，若非公台适时赶到，险些陷于危境矣！然公台，为何此处禁人前往徐州？汝等与玄德公非盟友乎？”

陈宫与在场吕布部下闻此言，面露尴尬。陈宫紧握陈纪之手，安抚道：“元方公勿忧，有宫在此，无人敢轻举妄动！请诸位先登车，车上详谈。”

领头军士犹豫插言：“温侯已有严令……”

陈宫瞋目一视，冷然道：“此数位皆宫之故交，特来探访。温侯若有询问，宫自当应对，毋庸汝过问！”

军士畏惧，低头退下：“属下不敢违拗！”

陈宫遂引领陈纪登车。林渊松了口气，查看车夫状况，车夫自称为刘姓仆从，以其坚韧耐劳闻名，安然无恙。林渊释然一笑，随之登车，与陈群并肩而坐。

适才陈纪提及与陈宫之交情，此刻便派上了用场。幸得陈宫亲自护送，三人方能顺利通行。

马车内，陈宫询之：“三位先前一直在豫州，何故突转徐州，并且低调出行，仅寥寥几人相伴？”

陈纪坦诚道：“实因豫州如今战乱四起，曹操、袁术、黄巾等势力交错，难以久居，故欲投奔玄德公以避祸。”

陈纪疑虑未消，指向东方：“莫非汝等与彼处有所龃龉……”

陈宫微笑解惑：“误会而已，实为温侯临时下达戒备之令，恐曹操方面有细作潜入侦查军情。”

林渊与陈群互视，眼中满是质疑之意，陈纪则转换话题：“观吕布部下，个个剽悍犷野，公台置身其间，与这般骄兵悍将周旋，殊为不易。”

陈宫感喟道：“好在众人志同道合，惟愿早日为边让、张超、臧洪三位亡友雪恨，公台纵艰辛，亦无怨无悔。”

陈纪亦为之叹息：“三位得公台如此挚友，九泉之下也可安心。公台身处其中，实令人忧虑。”

陈宫眼眶微湿，瞬即恢复坚毅之态，笑着回应：“老先生携长文千里奔波，实属不易。”

继而转向林渊：“此位是……”

林渊恭敬行礼：“在下林渊，字子鱼。”

陈纪补充介绍：“此子亦颇有才，其所撰《封神新传》颇具趣味，公台日后不妨一听。”

陈宫含笑回应：“定有机会聆听……时机不久便会到来……”

…………

与此同时，小沛城内，曹性匆匆求见吕布。吕布正在接见一位客人，毫不避忌，令曹性径直入内禀报。

“公台先生此前不是与你一同巡防去了吗？怎会如此之早归来？来来，先与王模将军打个招呼，他是我们的老相识。”

曹性朝客人抱拳问候：“王将军安好！”

旋即向吕布报告：“末将初时随公台先生巡查防务，至西路口偶遇一辆马车……”

当下，曹性详尽陈述，将其与陈宫巡视防务途中邂逅陈纪、陈群及其年轻随从之事，以及陈宫如何借故携带三人径直离去，现推测已过小沛城境，悉数禀告吕布。吕布闻之，眼神渐寒，其凌厉之势令曹性不寒而栗。

吕布面色变幻不定，一时青一阵白，片刻后始恢复正常。“温侯，陈宫此举莫非有意背离？”王模忧虑询问。

吕布冷嗤一声：“彼尚寄望于吾之力助其重夺兖州，为那几位旧友复仇。如今曙光在前，焉有他念？”

王模仍不放心：“即便如此，谨慎行事总归无错。一旦因此疏忽，致大事不成，岂非憾事？”

吕布淡然一笑，胸有成竹：“将军无需忧虑，吾手下将士皆曾与吾共历生死战场，情谊深厚无比。”

曹性立刻表明立场：“末将对温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吕布语气温和：“尔之忠忱，吾心中有数。故遣尔至郝萌麾下，实乃便于与陈宫互动耳。”

吕布许诺：“待到风云变幻之际，尔必将成为首功之臣，届时必有重赏。”

曹性闻此言，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末将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温侯所托！”

吕布挥手示意曹性退下，随后对王模言道：“王将军，郝萌虽为吾爱将，却非存异心，曹性在其部下，仅为便于联络陈宫。此事无需多虑。”

王模颔首，不再追问。吕布进而嘱咐：“王将军，请即刻将此间商议之详情告知于萧兄弟。然而时机未至，尚需萧兄弟暂且隐忍。”

王模拱手答道：“温侯宽心，料想刘备亦不敢贸然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