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九五年,盛夏,浙江

盛夏的暑气在七月到达了顶峰,杭嘉湖平原笼罩在副热带高压下,又热又湿,如同蒸笼一般。

这是浙江医科大学的实习医生们在嘉兴市第一医院报到的第一天。一帮大学生离开酷热难当的杭州,坐着绿皮火车到嘉兴,还没等他们缓过一口气来,临床实习就像大幕拉开一般轰然开始,没有前奏、没有预演,医学生都被直入主题地嵌到了自己的角色上。

住院大楼六楼的外二科,一个小个子女生和一个瘦削白皙的男生,被科教科干事带了进来。那中年女干事在办公室外张望了一下。

这会儿护士站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半,病区走廊里熙熙攘攘,送手术室、送检查的病人,和新收入病区的病人,交汇出嘤嘤嗡嗡的各种语声。电梯门一开,门诊服务台的轮椅推进来一个新收住院的病人。另一拨医务人员簇拥着急诊室的金属平车,声势浩大地又送进来另一个急诊病人。

坐在半圆形护理台里面的主班护士红霞应接不暇。白衣的人影进进出出,都在病房或者治疗室里忙着。医生办公室里,带教老师一个都没看见。科教科的中年女干事走到半圆形的护理台边上,对主班护士扬声道:“红霞,这是两个新来的实习医生,我先放这儿了,看到王主任说一声啊。”

“知道了。”主班护士红霞随口答应一声,头也不抬地处理她面前一堆一堆的新医嘱、化验单、输血单。

中年女干事回头对两个新来的实习生说:“上午先在这里看看,熟悉一下环境,等王主任来了,你们俩自己跟他报到,让他安排排班。”

“嗯!好的,老师。”两个年轻人点点头,一脸茫然还带着点紧张,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两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护理台后忙碌的红霞。

只见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还在整理面前的单子:“喂,下午一点半需要加两个CT……”

外勤工人在她的指挥下,兜里揣着一摞输血单,手里拿着两管血标本,一路小跑出了病区的走廊:“好了,别催我,马上去。”

一个高个子的外科医生走路如一阵风一般,斩钉截铁地吩咐红霞:“这个手术约了下午三点的台子,上台之前CT一定要再明确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红霞从护理台探出头来,扶一下快要歪倒下来的护士帽,小声嘟囔道:“都当我有法术呢,单子都会自己飞回来的。”

两个新来的实习医生,看着繁忙的景象,又相互看看,脸上都闪过了一丝怯意。

“喂!这个同学,这堆单子赶紧到CT室划个价,到住院部收费处去记个账拿回来。”护士红霞一把抓住面前的一个实习医生吩咐道。

“哦,好吧。”被抓的小个子女生是浙江医科大学五年级学生,簇新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有点长,她的大脑门上闪着油光,胸前的工牌上贴着临时打印的“实习医生,罗震中”。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活儿过来,她像是脑筋还没转过来,就答应了。她拿过单子看了一下,CT单上别着计费的小单据,还有几张别的病人的检查单。

她挠挠头,心里赶紧默默复述了一遍:“影像科划价,住院收费处收费……”唉!上工第一天,东南西北都还认不清楚,权当熟悉一下医院环境好了。她迅速把一摞单子摞齐,一看电梯拥挤不堪,她也不耐烦等,一路顺着楼梯跑了下去。

嘉兴市第一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是一栋刚刚建好的十八层高楼,底楼一层大厅是挂号、收费处、药房、检验科等各种窗口科室。一个个玻璃小窗口外面密密层层排着队,一条条人龙歪歪扭扭地把底楼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影像楼和急诊楼分立在住院大楼的两侧,是两栋各自独立的小楼。三栋楼合围而成的小广场中间,竖着一座白求恩雕像。眼下这个时段,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水泥路,每条通道上都看得到脚步匆匆的工作人员,到处都是看着标识牌找地方的门诊病人。

罗震中穿过底楼拥挤的人群,穿过小广场,跑到影像楼,循着路标找到CT室。CT室的窗口正排着长队,她排到队尾。等罗震中排到窗口,只听“啪”的一声,单子被扔了出来,一个尖利的女声训斥道:“下次整理清楚,乱七八糟的,丢了算谁的?!”

罗震中气鼓鼓的,但又不敢吭声,她把手里的单子排齐整,灰溜溜地绕了一圈,又跑回住院部底楼收费处排队。长长的队伍移动缓慢,等她排到窗口,单子刚送进去,只听“啪”的一声,单子又被扔了出来。“造影剂不划价,怎么收?去补!”嫌弃的语气就像一记猛锤,捶在了罗震中的鼻子上。

啊?!罗震中赶紧翻了翻这一摞单子,果然,有一张小单子漏掉了,她赶紧一路小跑,又回到CT室门口,忿忿地闷哼了一声:“倒霉!”

她往前头窗口处斜斜地一探头,CT室窗口的收费员头也不抬,喊道:“后面排队。”就把她轰到队尾去了。

罗震中等了又等,终于又排到了窗口,“那个,刚漏了一张单子。”“喂!你懂不懂规矩,怕漏,你自己整理清楚啊!”收费员口气冲得像机关枪,飞速地写了个数字,再一次把单子扔了出来。

罗震中一张水嫩的脸热得通红,额头冒汗。她停下来,站在空调的风口上,喘一口气。她朝窗口白了一眼,心里抱怨:“你自己漏掉了单子,还这么理直气壮,讲不讲道理了?!”

“喂。”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身后叫住罗震中,捡起她不小心落在地上的一张小单子,交到她手里。

“谢谢。”罗震中拍拍胸口,心想这要是掉了,回头又得有好多麻烦。

高个子男生拿过罗震中手里的一摞单子翻了一下,把其中几张抽出来,用回形针别好,递还给她。“别急,忙中出错,按次序去办不容易漏。”罗震中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一个上午总算是听到一句正常语速的话,没有厌烦、没有嫌弃。对方是个格外高大的男生,清爽的板刷头,戴着淡蓝色的口罩,看工牌应该也是个实习医生。她勉强露了个笑容,就又拿着单子向住院部收费处跑去。

好了好了……快了快了,罗震中一阵安慰自己,她拿着一摞单据,穿过人群拥挤的住院部大厅,直奔收费处,然后又在人肉长阵里耐着性子等着。这里一个挤一个,好像叠罗汉……

等到罗震中拿着一摞单子跑回住院部的外二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红霞一脸不耐烦地埋怨:“你搞个CT单子,去了一个多小时,在搞些什么东西?”

她翻了一下单子,越发地炸了起来:“超声干吗不记账?干活带不带脑子?下午的超声不做,明天手术延迟了,算谁的?”

“……”罗震中瞪着那张漏网的B超单,脸都快绿了。她暗暗地咬牙切齿,狠狠地忍了一下,才没让抱怨冲口而出:你又没告诉我!罗震中心里的委屈汩汩地冒上来,果然新上工的“菜鸟”,谁的气都得受着!

“喂,我们正要送病人去做超声引导穿刺,我带你去超声科吧!”一个嗓音沙哑的男生叫住她,那是早上匆匆照过一面的实习生,罗震中这次仔细看了看他的工牌,他叫李青云。

“别急,跑腿是实习生的日常工作,要跑出质量来。”李青云调侃道,像是揶揄,又像是自嘲:“我比你早实习一个月,刚来的时候,也经常炸毛的……”

“哎,你别这么缺心眼,去跟那个护士说,让外勤工人去跑好了,这又不是实习医生的活儿。”一个瘦高的身影跟在李青云的后面,语气嘲讽,正是和罗震中一起来实习的同学钱修远。

钱修远面容白皙,书生气十足,话里话外透着同班同学的随意劲儿,不过此刻,他一看罗震中的面色,顿时打住了话头,把矿泉水瓶递给她。

罗震中一言不发接过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半瓶。

一个上午,她在人声鼎沸的门诊部、住院部、影像楼之间穿梭了若干个来回,沮丧得快要趴下了。

等到单据全部办完,交还给护理台,主班护士红霞一把拿回超声单子,往夹子里一放,敞着声音说:“这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实习生,做点事情一点都不像样。”罗震中顿时愣住了,脸涨得通红。

钱修远刚好开好一摞化验单过来,凑过来接茬道:“她这么小,应该是嘉兴卫校的吧!”这家伙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罗震中脑袋一阵嗡嗡乱响,回到办公室,她看没人注意,一拳头“咣”地捶在钱修远背上,砸得他“哇”地一声怪叫。

钱修远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贼贼地说:“丢人家学校的人。不要紧的……他们都还不认识你……好了好了!我帮你去买中午饭。”

罗震中一头趴在办公桌上,气呼呼地说:“不吃了,气饱了!崩溃!”

“菜鸟嘛!人也认不清,地方也认不清,流程也搞不清……化验单也不会开,医嘱一开就错……”钱修远缩了缩脖子,语气中带着点同道中人的凄惨。

“呵!碰点钉子好啊,打起精神来,小妞!今天下午轮到我们组收病人。”一个中年男医生施施然走进医生办公室,看见罗震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语调轻松地冲她说。

“……知道了!”罗震中一听下午就要开始收病人,立刻强打精神,哭丧着脸大声回答。再跑得头昏脑涨,她也认得清楚,这个微微有点谢顶的男医生,就是她的带教老师——匆忙打过一次照面的余运东主治医生。

2

嘉兴市第一医院位于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大门口的禾兴路车流拥挤,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长了许多年,繁密的枝叶在路中间几乎合拢成为浓荫的拱门。远远能看见两个尖耸的拱形教堂钟楼,矗立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灰色建筑中。

教堂钟楼紧贴着新建的住院部大楼东侧,玲珑剔透的纹饰有一点残旧,外墙的颜色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雨磨洗,变成了凝重的灰色,仿佛旧时代的烛火,默默地注视着一代一代的医务人员在此地奔忙。

盛夏的正午,热辣的阳光直射着市一医院的大门口的禾兴路,法国梧桐的浓荫下,车流拥挤。只听“呜哇……呜哇……”的声音由远至近,救护车拐进急诊大门,拖着尖锐的警笛尾声在急诊室停车坪上停稳,转运担架车从打开的后门里,“咣啷”一声被拉了出来。

吴伟在床上屈膝弯腰,左翻右翻,身体僵硬痉挛,不停挣扎。这个从杭州过来的彪形大汉,出差在外,在酒店里肚子痛得不行了,大堂经理不得不打120把他送到市第一医院来。

懵懂中,他感觉手背上扎了针,耳边嘤嘤嗡嗡的各种询问声,还有来来去去的白衣人影。等到疼痛像海啸袭击过海岸一样凶猛地过去了一波,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粗壮大汉已经躺在了住院部外二科的病床上。

“我是罗医生,需要问一下你的病史。”

疼痛还在隐隐地翻腾,吴伟欠起身,看清了,来人是小个子年轻女医生。她身上的短袖白大褂洁白崭新,胸前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标识,在一只雄鹰下面写着“求是”二字。

“水。”吴伟低声简短地说。

“下午要做急诊手术,现在不能喝水。”小个子女医生拒绝得很干脆,随即又把小瓶矿泉水递到他嘴边,“喝一小口,润一下喉咙,我们尽快把病史和术前准备做好。”

干渴让人无法拒绝这一小口水在舌头上滚过的诱惑,感念这小小的“通融”,吴伟吁出一口气,开始叙述从昨天半夜开始的各种状况。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医生走进病房,头顶微秃,额上闪着油光。他眯着眼扫过床头上方的盐水瓶标签,神色像逡巡的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想来这就是主治医生了。

“小妞,填个手术申请,下午两点。”他简单直接地吩咐年轻的女医生。

“好的,余老师。”女医生清脆地答应。时间刚指向十二点整,逐渐安静的病区里,更换盐水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左边床位的病人夸张地响起了断续的小呼噜声。

“医生,我家里人没来,一定要下午手术吗?”趁一阵阵绞痛袭击的间隙,吴伟赶紧问。

“没有家里人就自己签字,不做手术的话,阑尾就穿孔了,腹膜炎很麻烦知道吗?”中年医生口气里有着本地口音的和缓,又不容置疑。

吴伟双手捂着肚子,蜷起腿来侧了个身,点点头表示服从。

正午的医生办公室空荡荡的。罗震中把病历夹“哐啷”往桌上一搁,重重地坐在一张办公椅上,左晃半圈,右晃半圈,脸上的肌肉在无人的地方顿时垮了下来。

这是实习的第一个星期,她在繁忙的外二科成为一个被叫作“同学”“小妞”的菜鸟医生。连续几天,她都在找不着北的混乱中收获一堆的酸涩难当。

写过几份病历,参观过几台手术,见习的时候,受过几个月的训练,这些分内之事不算太难。最不适应的是应付病人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的时候,翻遍学校里的教科书,就只在巨厚的《外科学》里翻得到几行字。这不知算不算是现实版的“书到用时方恨少”?!医院里那些繁复的流程就更让人摸不清楚,上工头一天的“下马威”只能算是小意思。

罗震中揉一揉自己的圆脸,驱赶一下困倦,手里不由加快了速度。手术室的规矩她已经搞懂了,手里这七八页医疗文书必须赶在两点钟之前完成,急诊室抽血的若干术前化验,也必须在两点钟之前整理清楚。若是少了几页,麻醉师指定会给脸色看。

罗震中埋头在一堆文字中间,密密的一层汗在短发间渗出。记得开始实习前,年级老师训过话:“你们去的市级医院,都是各个地级市医疗水准最高的医院,所有要求和浙医大附属医院一模一样,浙医大是本省最好的医学院,全国最老牌的医学院之一,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岗位上证明这一点。”

“只要够勤快,手术室里的机会有的是。你们要因地制宜去加油!争取各种操作和实践的机会。我们浙医大的学生有天然的优势,赞助我校的Hope基金会给你们提供的基础训练,不是任何一家医学院可以匹敌的,你们到临床就知道了……”

罗震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临床才知道,五年本科快读完了,重点大学即将毕业,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跑腿的,小学徒,小跟班,倒茶小妹,速记秘书……一天到晚听着各种呵斥。

“小妞,走了。”余运东的吆喝声在办公室门口响起。眯瞪的那片刻午觉,没有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好一点,眼睛在明亮的日间始终眯着,如同电量不足的灯泡。

迎面一个男生刚到门口就被他顺手逮住,“同学,上台帮个手。”

“来喽!”那个叫李青云的男生立刻答应,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走到手术室门口,余运东拿过病历夹,翻了一下,几页新写好的大病历墨汁淋漓,化验单背后的胶水还没有干透,几页病历整理得整整齐齐。他点一点头,签完字,顺手把病历夹递给手术室护士,转头对着罗震中喊:“小妞,换衣服快一点,上台当助手。”

“哎。”罗震中立刻跑进女更衣室,开始换装。淡蓝色的短袖刷手服,头发统统包进蓝色的帽子里面,口罩遮住口鼻。

“喂!小妞。”余运东在走廊上打量了一下罗震中,拉拉她的衣襟下摆道:“把衣服束进裤子里面去。”

罗震中左右一看,犹豫了一下,手术室里进出的男男女女都是把衣服束在裤子里面的,但是眼下已经出了更衣室,在手术室门外的走廊里整理衣裤,还当着李青云这样的大男生,这可有点……不大好意思。

余运东似乎看出她的犹豫,瞥她一眼,“上个星期,我没束进去,手里拿着东西正在消毒,手术室护士长一句话都没说,上来拉开我的裤子,就把我的衣服‘噌噌噌’放进去……”

“嗤。”李青云笑了出来。

罗震中脖子一缩,也不敢笑,左右张望一下,赶紧动手把衣服束进裤子里面去,把腰带束紧。手术室护士的凶相毕露她已经领教过几次了,护士长更加不得了,这衣服的下摆要是晃来晃去,沾染了无菌区域,说不定得亲身感受一回护士长的霹雳火爆了。

“你这个同学,下次上台前,把指甲修到这样。”罗震中和李青云正站在水槽前用短毛刷子刷手,一个年纪略长的手术室护士抓住罗震中的手,严厉地说。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罗震中眼前。她的一双手就像古龙小说里对绝代刀客的描写那样:指甲很短,很干净,没有一丝一毫会影响到用刀。

罗震中再看看自己的手,虽然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但比起这个要求,还得死命往肉里修剪,三天修一次,修到寸草不生。“知道了。”她赶紧脆生生地答应,心里却在抱怨:管完衣服管指甲,这不就是给入伍新兵的下马威吗,来了先被从头到脚修理一遍,往死里挑剔。

“下次再看到不符合要求,我跟你老师算账。”那护士的眼睛横了一眼洗手完毕的余运东,语气说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一层层消毒,一层层的无菌铺巾,等到巨大的洞巾兜揽一切地铺下来,在药物产生的混沌中,病人就像进入一个蓝色的茧,迷迷糊糊再不能听清手术室里的声音。

无影灯下,罗震中站在助手位置帮着主刀余运东,扩大视野、按压止血和剪线。这些都是粗夯的下手活儿,用拉钩、纱布就行,不需要多少技巧。她没怎么上过台,一双小手生疏笨拙,努力跟上余医生的快节奏。

到关键步骤了,余运东向罗震中示意:“看到没有,粪石嵌顿。”只见阑尾的根部有炎症导致的发红,黄色的脓性液体包绕在红肿周围。罗震中用力点点头,方才自己的诊断得到亲眼验证,让她一直紧张到快要炸裂的心略感松快。

李青云在洗手护士的工位上帮忙,探头看着,不敢随便作声。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有点羡慕,他跟自己的带教老师张松海上台的次数比罗震中可多得多了,张松海副主任医师是外科出名的狠人,手底下活儿漂亮,可是上了手术台经常一言不发,他没看懂也不敢问。

罗震中跟余运东老师在一起,就没有绷着的紧张和疏离,她左手用拉钩拉开腹壁,右手帮助剪线,趁这个操作的空隙,罗震中问:“可是余老师,他为什么上腹部会有压痛?”

“压痛应该是个假象,你术后再压压看,一定不痛了。”

“嗯,我明天再试试。”罗震中点点头。

逐层缝合中的腹壁肌肉脂肪十分厚,淡薄的血水带着一层油,被纱布瞬间吸净。余运东示意罗震中换到主刀的位置上,完成手术的最后一道工序——缝合皮肤。罗震中的注意力顿时被占满,全心全意对付这几个线结。

罗震中用持针器夹住三角针,尖利地穿入皮肤,从另一边穿出。镊子顺时针绕一圈打结,线结滑到一侧压线固定,逆时针再绕一圈打结,对齐皮肤切口。她一双生疏的小手用工具打外科结不算容易,余运东手里的镊子不时上来帮忙临时固定一下,两人默不作声地完成了手术的最后工序,整个过程充满默契。

李青云瞥一眼专心致志的罗震中,心里更加羡慕了,她和余老师有商有量的样子,竟挺像搭档。中年男老师对着女生,果真凶神恶煞不起来。

傍晚时分,病区走廊里,光线逐渐黯淡,体感上没有了中午的灼热难当。医生办公室的窗全部开了,房间内弥漫着一层水蒸气。潮腻腻散发着汗渍的工作衣实在是难以穿上身,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去套白大褂,一身汗衫短裤坐在办公室里整理化验单。每天这个时候,是大医生们下班,小跟班们开始打杂做下手活儿的时候。山中无老虎,实习医生们松一松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聊天也放肆了很多。

“一个星期了,我还没有听见张老师说过几句话呢!”钱修远长叹一声,抓着脑袋写病程记录,“张松海副主任医师查房”这几个字的下方还空着,他看看自己的搭档李青云,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个灰溜溜的眼神。

他们俩的老师张松海副主任医师,轮廓分明,面孔像刀砍斧凿,常常森冷地黑着一张脸,脸上青黑色密密麻麻的胡子茬,透着点让人不敢冒犯的煞气。只要是看见他的脸,任何问题都会卡在喉咙里噎住。

“他查房说了啥……明天可以出院了!”钱修远语带讽刺,手里拿着钢笔,对着空白处,挖空心思地想着措辞。

李青云把整理好的化验单一摞一摞夹到病历夹里,再合上病历夹堆到病历车里去,这些繁琐的文书工作是实习生的日常。几个实习生各自手里干着杂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么大个子,血红蛋白不应该只有10克多一点。”罗震中自言自语,她从成堆的化验单里拎出一张来,十几行数字中,有一个小小的向下的箭头提醒结果“不正常”。

钱修远瞄了一眼化验单说:“贴好得了!你们余老师自己不会看吗?他是主治医师,你就‘是、是、是、好、好、好’就行了。老师个个都是黑脸,你没受够吗?”

罗震中脸色一僵,其实下午在手术室外,她向余老师汇报过吴伟的急诊血常规结果,余运东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哼都没哼一声。害她碰了一鼻子灰,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掉这不良情绪。

“是是是……是……是。”罗震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叹了一口气,拖过桌上巨厚的《外科学》,开始哗啦哗啦翻书,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套上白大褂。

“还去病房问,你倒是真拿自己当个人!你没听他‘小妞、小妞’地叫你吗?老师连你名字都懒得记!”钱修远冷哼一声,冒出一句土话:“热面孔贴冷屁股!跟个阑尾炎较什么劲儿?简单得要死的转移性右下腹痛……几天就出院了。”

“看看伤口,手术后总要查看一遍的!”罗震中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

李青云正在哗啦哗啦地翻《解剖学》,他眼下管着一个诊断不出原因的腰痛病人,肾脏、腰椎查了个遍,就是搞不清楚哪里痛。只要病人一按铃喊痛,李青云就开始焦虑。

瞟一眼小妞,李青云快速地下了个决心,明天早上查房,无论张老师拉着多黑的脸,都非得问这鉴别诊断的问题不可,明天就问个底朝天!问十个问题,张老师总会搭理一个的。眼前这个浙医大的小妞的优点就是脸皮挺厚,时时刻刻敢碰余老师的钉子,也敢碰病人的钉子。连碰几个钉子,余老师居然跟她有商有量起来。

李青云看着小妞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往病房去了,他又看了看钱修远,自己的新搭档仿佛是缺点冲劲儿。

一条走廊之隔的病房里,吴伟酣畅淋漓地撒完术后的第一泡尿,套上自己的灰色运动中裤,心满意足地躺回到病床上。手术后五个小时了,麻药带来的晕眩、麻木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去,除了被纱布覆盖的手术切口有点牵痛,其他都很好。

“还好吗?”手术前见过一面的年轻女医生径直走到床前。

“还好。”翻江倒海的肚子痛完全消失了,一桩麻烦事解决了,吴伟的心情大大放松,对着面前身材矮小、面容稚气的女医生也十分客气。他已经在心里计算起出院时间——小手术,也就几天的事儿。

女医生检查了一下切口纱布,吴伟自己也欠起身看了一下,纱布干干净净,严实妥帖地覆盖在手术切口上。她示意吴伟曲起双腿,放松肚子。她的手落在他的上腹部,随着吸气做了一下深部压迫的动作。

吴伟皱了皱眉:“轻点”。她又拨开吴伟的下眼睑看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询问吴伟这阵子的饮食情况,有没有反酸,有没有不良饮食习惯,有没有半夜腹痛……

吴伟皱一皱眉头,隐隐记起这个位置不舒服已经有一段时日。这小姑娘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仿佛踏在自己的痛处上。只是这隐隐的不舒服程度尚轻,上医院显得有点小题大做,就一直耽搁着……有三个来月时间了。

她指着裤带的结问:“你最近是不是瘦了点?肚子小下去了?”

这下子,吴伟诚心地点了点头。身上这条去年夏天经常穿的裤子,留了点证据下来:眼下打的这个裤带结不在去年固定的位置上,打皱的部分退出来了几公分,说明腰围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几公分。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别的问题?”吴伟的语气有点干涩。

“啊……我不是很确定。”小姑娘冲口而出,脸上有点讪讪的。吴伟顿时“嗤”了一声,鄙夷的气流快速地通过了烟渍斑斑的齿列,迅速冲散了稀薄的礼貌。

完成这个阑尾炎手术的第二天是周末。医院的工作哪有什么双休日,星期六早晨,还没有到交班的时间,余运东医生就带着罗震中开始快速地巡视病房。余运东这组的上级医生出去短期学习了,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实习生完成这么些工作量,任务可不轻。今天是余医生难得的休息日,他快点完成查房,就能消消停停地休个大半天,去装修市场整点自己新房子的事情。

余医生对小妞的印象挺好,她是个不需要盯着就能把病历完成的好劳动力。有她跟班跑腿的这几天,每一床的病例夹都整理得很干净,手术病人的伤口换药也完成了,干净的敷料妥帖地覆盖在伤口上,看上去叫人满意。连续几个早查房都是这般光景,省了自己不少时间,余运东心里是有数的。

带实习生这活儿,其实很费神,“放手不放眼”,你只要一个不当心,这些小鬼都是闯祸精。上一个嘉兴卫校的实习生就老出小纰漏,简直防不胜防,皮试医嘱忘了开,没完成的出院病历交到病人手里……每天都在捅娄子。这个小妞才刚来,也得时时看着点。

顺着床位的顺序,余运东一个一个地摸病人的肚子,检查引流管,检查前一天的液体出入量,不时和小妞交代两声。小妞捧着病历夹,迅速把这些要求记录在临时医嘱单上,两眼紧紧跟着余运东的动作。

病人们纷纷跟余医生打招呼:“余医生早!”

“余医生,明天可以拆线了吗?”

……

走到昨天下午手术的病人跟前,小妞注视着余运东,语气郑重地说:“余老师,他的术后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仍然只有10克。”说完给病人使了个眼色。

“这里,一直有点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胃溃疡。”吴伟指一指上腹部,自己把上衣捞了起来,白白的肚子松泼泼地整个袒露在视线里。病人既然有要求,余运东倒不能不查一下。

“屈腿,吸气。”余运东简短地示意,用纤长的手指发力。吴伟皱了皱眉头,轻轻呻吟了一声。余运东的心“咚”地一跳,又在附近的位置深压了几下。

“哎哟,轻点,医生。”吴伟的语气带着点求饶,眉头皱着。

余运东拨开吴伟的眼睑看了一下,那淡淡的粉红色,一看就不太对劲儿。他又取过罗震中手里的病历夹,翻到血常规那页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开个上腹部CT。”余运东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需要做胃镜吗?”小妞一边记一边问。

“明确诊断的检查需要先无创,再有创;先大范围,后小范围;最后取病理。”余运东的语气里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正式。

“明白。”小妞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她仿佛是立刻感觉到了那种郑重。这些天来,第一次,余医生开医嘱的时候,还详细地说一下规则和理由。“被当回事”的松快感顿时在她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她默念了一遍“先无创,再有创;先大范围,后小范围”,鬼画符般潦草地速记在草稿纸上。

吴伟并没有听懂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早晨吃进嘴里的白粥仿佛塞在了胸口。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CT做了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一周后去门诊拆线。”余运东简洁的答复让吴伟略略松口气,待医生出去了,吴伟忍不住在自己的肚子上按了几下。

“哦!”他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痛和痛真的是不一样,今天的痛,虽然不是手术前那样翻江倒海似的,却像是底下藏着什么怪兽,每一下按下去,都有真真切切的回应。

病房里,一早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走廊东面尽头的大病房里,“李组”也在查房。李医师那热情的大嗓门,正一路给两个实习医生讲解鉴别诊断,演示阳性体征,叽里呱啦清脆的讨论声远远传来。

张松海副主任医师已经带着自己组的医生查完了重点病人。烟嗓里冲出一声粗重的咳嗽,这个中年男医生面无表情地对住院医生吩咐道:“改医嘱动作快一点,上午我门诊收的新病人,尽快做检查,尽量争取周二手术。”

“知道!”

“做事要干脆,出院病历事先都给送到病人床边”。他哗哗快速浏览了几份出院病历,铜勾铁画般签上名,随即站起身来,准备出门诊。

“知道!”

李青云闷着头快速开着化验单,瞅一眼忙着改医嘱的住院医生,心里揶揄:你们倒不高喊一声“喳”。

张松海副主任医师是外二科的医疗组长,管的病人占了半个病区,一张轮廓刚劲的脸上,有一层人到中年的自信强硬。周末是他的专家门诊,双休日的病人量,经常会比平时多三分之一。嗓子得省着点用,烟燎火气的上午,必须留着力气对付川流不息的门诊病人。

他端着茶杯,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往门诊去的时候,他顺便瞄了一眼护士台墙上悬挂着的床位示意图。看样子又是一轮大收病人,整组的医生全得开足马力工作,医院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的?

“张老师,15床的CT片上显示有腰椎间盘突出,需不需要让骨科会诊一下?”李青云追出办公室,觑一眼张松海的神色,鼓起勇气问道。

刚才查房,张老师问了几句就从15床边上过去了。也许是止痛剂的药效还在,那病人竟然没有追着张老师问腰痛的原因。李青云在边上看着,心里着急,你倒是问呐……

“可以。”张松海简单地答完,大步往电梯去了。

“这个人适合用口服的解热镇痛药物吗?”李青云锲而不舍,继续追到电梯门口。

“开一个试试。”电梯门关上之前,张松海总算撂下一句。

“知道了……喳!”李青云大喊一声,咧着嘴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去开医嘱。他对着住院医生大喊一声:“开个扶他林试试,张老师说可以试试……”

医院的工作像河流中的水车,没有静息的片刻,只有车轮般的翻班和周转。九点一过,张组的医生们就忙到不可开交了。外科专家门诊诊间里,张松海副主任医师正面对着周末川流不息的门诊病人,不停地开住院单。护士站墙上,记事板新病人一栏里,录入了四个几乎同时收入的病人,分别是肠梗阻、疝气、肾结石、软组织感染。

护士每隔一会儿就到医生办公室里来喊:“张组谁在?”

“张组新病人谁看?”

“张组医嘱开错了,快来改。”

主班护士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女人,怀着快七个月的身孕,嗓门尖利,每次到医生办公室喊一声,就吓得几个年轻人心头一颤。

钱修远算是进入正式工作状态了,刚采完病史,又来了新病人,他跑进跑出,屁股都没有沾凳子的时候。汗水从他的额上、脖子上蜿蜒流淌下来,在背脊上汗湿了一大片。同样满脸油汗的李青云坐在他对面忙着开化验单,一脸的痘痘热得通红。

办公室外不时飘来一个婉转娇柔的女音:

“钱修远,过来。”

“钱医生,过来一趟嘛……”

“钱修远,我跟你说……”

那是实习护士周珏,声音又甜又腻,一双丹凤眼水灵灵的。

搭档李青云却粗着嗓子不时地催促着:

“钱修远,化验单送过去,别搁这里又忘了。”

“钱修远,动作快点,连累我又挨护士骂了。”

“钱修远,你到底是好了没有……”

罗震中一边帮钱修远开单,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实习生周珏。这个护士实习生,个子高挑,一件普普通通的护士工作服,被她穿得胸是胸、腰是腰,起伏有致,眼神像柔丝一般,时时黏着钱修远的身影。大学五年来,钱修远一向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成绩不见得出色,也没什么出风头的特长,就是个“沉默的大多数”,只有五官算得上清秀,白净的脸上一颗痘痘都不长,看惯了也不过如此,忽然这么招小护士的青睐,让人忍不住多打晾他几眼……

罗震中正在开小差,吴伟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用手护着右侧腹部的手术切口,走起来已经蛮顺溜了。

“罗医生,CT是做什么的?”吴伟的脸上隐隐露着担心。

罗震中赶紧站起来,觑着他的脸色,不禁心虚:“检查上腹部压痛的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病灶。”

“会是恶性的毛病吗?”吴伟灼灼的眼神,审视着这个年轻医生。

罗震中迎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回答:“有这个可能才需要检查。”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刺,结结实实地戳中了吴伟的心。罗震中看着他脸上的肌肉一跳,心里顿时有点气馁,果然被病人叫“罗医生”时,回答任何问题,都是要扛着分量的。

“结果几时能出来?”

“做完CT,当天晚上就能看到报告单。”

吴伟无声地点点头,沉默地一步一步挪回病房去。

罗震中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视线掠过墙上一排科室成员的介绍照片,主任、副主任、主治医师,墙上那一模一样的证件照,从他们脸上看得出笃定的信心和气势。张松海副主任医师的冷峻煞气,吴海啸副主任医师的郎朗英气,看了就让人心生安全感,自己要长出那种精神气来,不知要何年何月呢。

正在愣神中,她忽然发现有人正看着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一个大高个子男生,皮肤黝黑,面容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睛十分沉静,头发剃成极短的板寸。白大褂上的标识和李青云一样,是一个驯鹿角的图案。

“我下个星期一就来了。”男生扫一眼台板下方夹着的实习生排班表,指一指道:“郑怡,温医的,住你隔壁寝室,该认识的吧?”

哦!罗震中猛然记起……这么高的个子,在脑海中还是留了点特别的印象。

“嗯!那天……谢谢你。”罗震中心里略感安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啊!终于来了搭档。

这些天,李组的两个女生合作得默契。张组的钱修远和李青云,马马虎虎也算凑合。现在谢天谢地,终于自己的搭档也来了,他看上去体力很好,也很友好。

郑怡翻了翻医生的排班表:“嗨,我们俩是一组的,对吧?”他看了看罗震中。

“你排在我们组了,跟着余运东老师。下个星期可以分掉一半工作量……真太好了,这个星期快把我脑子累瘫了。”

“你说吧,分哪些给我,我现在就可以接手。”郑怡爽朗地说。

罗震中拍拍手,心里一阵松快,也顾不得看钱修远的好戏了,带着郑怡就往病房去。这个星期,钱修远只管了五个病人,她一个人倒管了十四个病人。信息量过载,脑袋都发胀了,恨不得赶紧有人分摊些。

罗震中在护士站的病人一览表前站住了脚,指着一列病床号说:“这是我们组的病人,……这三个是快出院的,归你了,等出了院,新收的病人从头管起比较容易交流。”

郑怡一边记录病人的情况,一边跟上,他看看面前个头小小的罗震中,不由得暗自感慨,这家伙也挺不容易的,实习刚开始,还没摸到门道,就要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难怪两条小短腿,跑得跟逃命似的。

接着罗震中径直往29床走去,向跟在身后的郑怡说:“这是前天收的,血尿待查,考虑尿路结石。”

罗震中说着对床位上的病号笑笑说:“肖菲,你好,这是郑医生,我把你交给他了。”

年轻人正斜靠在病床上翻着一本《读者文摘》,看见她,立刻搁下了手里的杂志,身手矫捷地站起来:“罗医生,你把我转手倒卖了对吧?就像旅游中巴卖游客一样……下午的CT结果还好吗?”

“报告还没有送来,等来了就告诉你。”小个子女生站在两个高大的男生中间,仰头两边望一望。

“我们倒跟哥俩似的。”病人肖菲站在郑怡身边,就近比划了一下,倒还是郑怡更高一些,都是清爽的板刷头,一眼看去像篮球队的队友。

郑怡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了几个字“29床,肾脏CT,明天一早”,接着朝肖菲笑了笑说:“自己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报告郑医生,前几天体能集训搞得我脑袋涨得很,眼下赖在床上就不胀了。”肖菲笑道。

“你是……?”郑怡打量着他,这年轻人哪有一丝病容,他肌肉结实,健硕魁梧,一件普通的白色汗衫穿在身上,显得英气勃勃。

“我是市消防中队的。”肖菲语气里有几分骄傲。

周末的傍晚,气温在38度附近徘徊,食堂楼上的集体宿舍,就像蒸笼一般待不住人,所有的实习医生都待在住院大楼里蹭空调。医生办公室里,有源源不断的活儿,需要这帮小跟班们踩着点尽快完成。

在大型的教学医院里,有铁一般的纪律,住院病历必须在24小时内完成,首次病程记录必须在6小时内写完,当天分回的化验单,必须在主治医生查房前整理粘贴完……几个年轻人,各自面前堆着自己的活儿,每张桌上放着一堆病历夹。

新来的郑怡架着长腿坐在病历车前面分拣化验单,他一个倒仰,一伸手,CT报告就跨越办公桌递到了罗震中跟前:“哎,这张CT报告有点问题。”

一听这话,罗震中腾地站起来接过报告单:“幽门处胃后壁异常增厚,建议进一步检查,腹腔淋巴结肿大。”那神情不知是吓的,还是兴奋的,一双杏核眼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

“什么病人?新入院的吗?”郑怡问。

罗震中把CT报告拿在手里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是昨天开的急性化脓性阑尾炎。”

“啊?阑尾炎病人怎么想到做上腹部CT?居然还做出个中晚期的胃癌来!”郑怡问。

“中晚期胃癌”她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汩汩的不安。

“我们看片子吧!”郑怡“唰”地抽出牛皮纸袋子里的CT片,插到了看片灯上,李青云和钱修远一听,一齐凑过来看热闹。

黑白的影像一格格顺序排列,是腹腔各个位置的连续横断面。郑怡用手指着图像一格一格移下来,停在某一格位置,说:“这里。”

三个脑袋凑上去睁大了眼睛。

“看不出来。”钱修远摇摇头。

“这一点点算是增厚了吗?”罗震中拿着圆珠笔尖指着可疑的位置回头问。

“我看着像,但做不得准啊。水平就那么点,别问我淋巴结的事,一点都不会了。”郑怡挠挠头,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影像科实习的两个星期里,虽说看了不少片子,但是也就能跟着已经打好的报告,勉强把非常显著的不正常辨认出来而已。腹腔的解剖这么复杂,胃和肠子又是九转十八弯的东西,不容易在横切面上看出小病灶来。

“我应该跟病人说吗?”罗震中侧头看看他。

“你怎么说?告诉他阑尾开掉了,但是胃癌转移了?”李青云继续在CT片上仔细搜寻,一格一格循着胃壁的走向找幽门的位置。

“你知道怎么说吗?”郑怡问。

罗震中摇摇头:“我不敢。”她抓了抓脑袋,把垂在眼前的刘海掠到一边,露出锃亮的大额头来。

“大便隐血查了吗?”郑怡翻了一会儿书,现炒现卖式问。

“肿瘤系列检查开了没有……算了,那个挺贵的,还是问过余老师再说好了。”李青云随口提醒道。两个男生一唱一和,瞎参谋、烂干事般地抛出点想法来。

“大便常规还没有留出标本来,肿瘤系列明天早上开吧,现在反正也做不了,我去催一下他留大便标本吧。”罗震中想了想,径直往病房去了。

傍晚的病房,手术后的病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阳台上吹风。吴伟半躺在床位上,罗震中走进病房,迎头就看见吴伟期盼和等待的灼灼目光,还没等她开口,吴伟迎面就问:“罗医生,CT结果出来了吗?”

罗震中心里“咯噔”一声,到病房来的目的一下子就吓忘记了,她暗骂自己一声笨蛋,却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结果不……太好?”吴伟征询的面孔看上去阴郁,紧张。

罗震中又不由自主地点一点头,脸色十分僵硬。她真是恨自己的直白和简单,一点都藏不住事。她莫名其妙地跑到病房,在病人眼里简直就是特地来告诉他检查结果的。

“确定吗?”阴霾笼罩着一张中年的国字脸,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还说不上来,胃壁有增厚,淋巴结有肿大,得拿到病理结果才能定性质。”罗震中稳了稳情绪,终于说了一句比较像医生该说的话。

“明天让余医生跟你好好解释吧,有些我也还不明白。”

罗震中一阵慌神,猝不及防地胡乱处理了一个难题,本来进病房的目的也忘记了,大便常规这件事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她不敢等吴伟反应,径直从病房出来。一到办公室就垂头丧气地瘫倒在办公椅上,习惯性地左晃半圈,右晃半圈,消化一下不良情绪,脸都拉长了。

忽一眼看到郑怡正在两手不停地练习打外科结,一根线中间固定在抽屉的金属插销上,两头拿在手里,手指翻飞地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都修得短短的,干干净净,打外科结的样子灵巧翻飞,已经颇有熟练工的感觉。

“咦!”罗震中凑了过去,拿住两端,跟郑怡一样打了两个结,速度明显落了下风。

“不是这样。”郑怡从罗震中手里抓过线头,又上下翻飞地打了一正一反两个结。“能像打毛衣一样,手动脑子不动,要想着这是在病人的肚子里。”郑怡演示得行云流水,打出来的线结均匀一致,十分牢固。

“嗯。”罗震中点点头,看他一眼。

见罗震中慢慢表现顺畅了一点儿,郑怡说:“操作的事情,就和比赛训练一样,多练练都会好一点。”

他看同伴圆圆的脸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你有没有告诉病人CT的事情?”

罗震中一边打结,一边气鼓鼓地说:“嗯!说了。”

他见她习惯性地噘嘴,一脸的孩子气,不由得发笑,这搭档样子和身高都像没有发育的小孩子,心智好像也分外幼稚。大脑袋上的短发带着一点点天然的小卷,让人有忍不住想摸一把的冲动。

余运东医生清早一走进办公室,便径直去翻病例夹里24床的CT报告。他的眼睛迅速地扫过CT报告,后背凉飕飕的。一股后怕从背脊上升起。

“幽门处胃后壁异常增厚,建议进一步检查,腹腔淋巴结肿大。”他的眼睛在CT报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抽出CT片,仔细看了片刻,判断得出来,这个病人已经失去了手术时机,胃癌腹腔内转移,几乎是确定无疑的,肿瘤的生长估计已经穿透浆膜层,幽门周围的淋巴结都有转移。胃里的小量出血,是他有轻微贫血的原因。胃镜仍然需要检查,若是运气好,检查结果是一个化疗有效的病理分型,还可以考虑化疗后再手术。至于生命的期限,眼下需要用一年、五年这样的短周期来评估了。

后脑勺凉飕飕的,真是差一点,他叹一口气……要是没有那个小妞的几次三番较真,病人就顺理成章地“痊愈”出院了,病历首页的诊断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治疗效果是治愈。未来,也许在两个月后,病人会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进展到终末期的胃癌。

他再翻看了一会儿病历夹,沉默了好一会儿,喊了一声:“罗震中,查房了。”

“哎!”罗震中从治疗室里答应一声跑了出来。这仿佛是余老师第一次喊她名字,让她有一瞬间的意外。她一看余老师往吴伟那个房间去了,赶紧跟上去。

“还好吗?”余医生拉上24床周围的围帘,用惯常的查房语气询问病人。

围帘围出的狭小空间,仿佛隔绝了其他所有的信息干扰,四四方方的,阴暗的,让人心生紧张。吴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余医生:“CT的结果还好吗?”

“CT的结果提示胃部有肿瘤迹象,需要马上做胃镜来明确病理类型。”结论简单直白、单刀直入。吴伟的耳朵边仿佛一阵焦雷滚过,余运东身后的罗震中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是恶性肿瘤吗?”吴伟颤声问。

“CT上的表现,基本倾向恶性肿瘤扩散的可能,需要胃镜检查尽快证实。”余运东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医药费不能在嘉兴报销,需要回杭州去做胃镜检查,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办出院?”他稍一愣神,回应得很快。

“今天就可以,回去之后,在浙一、杭州市一这样的大医院检查都没有问题,就是不要耽搁时间。”余运东把门诊病历从病例夹里抽出来递给罗震中说:“帮他写清楚出院记录。”

“嗯!”罗震中点点头。

余运东没有再说什么,调头出了病房,罗震中随即跟了出来,有点担心地回头望了望吴伟。

余运东的语气难得地温和:“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传递到位,明白吗?告知到位就好,每个病人都有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态度,医生不用太多干预。”他一字一句直言不讳告诉面前这个较真的实习医生。心里含着对自己的一丝羞愧,临床医生不能疏忽查体,不能疏忽细小的检验异常,这多少年来遵循的道理,竟然由这白纸一张的小菜鸟来警醒自己。唉!差点漏诊。

“嗯!”罗震中点点头,明澈的眼睛望向余运东。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医生向病人告知坏消息,一点也不戏剧化,丝毫也不委婉曲折。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查到的线索,发现一个重要的诊断,还没有来得及自豪一秒钟,就被恶性肿瘤的临床结果惊到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被带教老师这么郑重地讲授临床经验……

复杂的感觉凝滞在心头,这一周实习以来的连滚带爬忽然有了明确的意义,罗震中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脚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地上,不再有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感觉。问诊、查体、化验、这些琐碎的日常会真真切切地和病人的命运联系起来,这就是临床医生,不在医院里对着真正的病人,即便读破万卷书都不会感受到的!

九点半,郑怡从影像科完成交班,抱着一摞书到了外二科办公室,他熟门熟路地换好白大褂,张望了一眼。余医生不在,罗震中也不在。

办公室里,李老师正拉开爽利的大嗓门,指挥手下的小跟班们开术前医嘱:“每张检查单都要盖我的章,不然等下护士阿姨连我一起骂。”

“小胖子同学,动作快,不要没睡醒的样子。这么磨蹭我们得半夜才能下班喽!”

郑怡抿嘴暗暗一笑,看着鼻子上冒着油汗的两名实习生一路小跑地把修改完的医嘱送到主班护士那里。明天就该自己干这些活了,先来熟悉一下,免得手脚慢了,给带教老师嫌弃。

他翻开28床肖菲的病历夹,开始熟悉病史和化验结果。病历从头到尾都是罗震中的字迹,钢笔字写得顶天立地,力透纸背。看了一会儿,郑怡觉得心头有点压力。浙医大的基础教育是出了名的严格,不比不知道,浙大病历写得逻辑严谨,细节到位。难怪带教老师喜欢浙医大的实习生。

肾脏CT报告已经夹在病历里,想是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余医生已经跟病人说过。他仔细看了一下结果:双侧多囊肾,左侧肾盂结石。

郑怡一页一页地翻阅了验血的结果,血常规正常、肝肾功能正常,除了少量血尿之外,几乎没有异常的化验结果。血尿估计也就是结石的缘故。这个病人没有什么大问题,这么健壮的体格,再住上一两天也就出院了。

把罗震中移交过来的几个病人的病例逐一看完,郑怡拿着听诊器去了病房。他在心里打了个大概的草稿,刚住院的小病人王加其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小男孩的诊断不明确,需要好好地再仔细问一遍,其他几个病人术后每天换药就行了。

“小伙子,你好吗?”郑怡蹲下身,抓住王加其的肩膀问。六岁的小男孩手里正抓着魔方,红、黄两面接近最后一步,他聚精会神两下拧完,松一口气,乐呵呵地打招呼:“叔叔好。”

王加其的妈妈看见有医生,赶紧跑过来。

“近一年体重增加有多少?”郑怡一边问一边记录。

“近期有没有过腹部碰撞?”

“有没有低热?”郑怡把事先列好的问题一项一项抛给王加其的妈妈,又看一眼小男孩,他有点瘦小,很老成地点头或者摇头,也不插嘴。郑怡把听诊器递给他,他立刻戴上,把听筒放到自己的胸口。男孩仿佛是被自己的心跳声吓了一跳,而后又仔仔细细听着。

终于全部问完,郑怡点点头,开始给王加其做腹部的查体。小鬼怕痒,笑着缩了几下,不吵不闹地配合郑怡检查完。“你太乖了。”郑怡摸摸小男孩的脑袋,夸奖道。

“医生,谢谢啊!你们真是仔细。”王加其的妈妈不住地道谢。

这时郑怡用余光发现肖菲一直躺在床上,神色沮丧,他显然还没有睡着,双手抱胸,两眼望着阳台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怡从王加其的病床旁起身,走过去跟肖菲打招呼:“嗨!今天怎么样?怎么没精神?病房里睡不好?”

肖菲斜靠起来,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神色完全没有了上次的跳脱和活泼。眉心忽然有了一道深刻的竖纹,看上去心事重重。

“CT结果出来了,问题不大。”郑怡温和地笑一笑。

“知道。余医生说了。”肖菲淡淡地点点头。

郑怡有点疑惑,这小伙子,两次的态度相差太大,他在挂心什么?尿路结石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什么叫常染色体显性遗传?”肖菲忽然问郑怡。

“呃……”郑怡给问住了,眉头一挑,有点尴尬。他问的是什么?多囊肾?多囊肾是遗传性疾病吗?

“这得画个图来解释,这样吧,我去画画清楚,等空了来跟你仔细解释基因传递的关系和比例。”郑怡掩饰住慌张的情绪,赶紧打了个马虎眼,装作有事在忙的样子。

等出了病房,他松一口气,还好这一个月学会了个“拖”字诀,万试万灵。拖出个空挡来,赶紧翻翻书,弄懂了才能跟病人解释。

临阵磨枪是挺矬的,那也比待在当场不知如何招架好一点。

罗震中上完一台急诊肠梗阻手术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病房里,预期出院的病人陆续走光了一波,开始收新病人。她忍不住到吴伟的病房门口张望了一眼。24床前,床头柜空无一物,擦得干干净净;蓝白条纹的床单铺得笔挺,床上一个褶痕都没有,白色的枕套虽然有点旧,但是有新洗涤晾晒过的整洁。床帘拉在床头的一侧,被束成皱褶均匀的一束。经过护士终末清洁的流程化处理,病床呈现出等待新病人入住的样子,仿佛吴伟从来没有来过。

“罗震中,24床的出院病历和CT片都给他了,他临走的时候,说谢谢你。”郑怡说。

那个中年人穿好了日常的短袖衬衫和西裤,腋下夹了个皮包,脸上没有一点病容,若不是看过他的CT报告,郑怡根本没法把胃癌晚期和他联系起来。一身商务打扮,脚步稳重的吴伟办完了所有手续,从护理台拿过自己的出院病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向病区的电梯口走去。迈开几步,他忽又折了回来,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对护士说:“帮我谢谢余医生,还有……罗医生。”

郑怡涌过一刹那的感动,被病人认认真真地叫做“医生”了呀!

“余老师说,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传递到位,每个家庭都有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态度,我听他告知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怎么可以那么直白。”罗震中把几个小时前从余老师那里听来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郑怡看看她的神态,微微一笑。这个家伙真是把浑身的执拗劲儿都用在了病房里。

罗震中顺手把病历夹里吴伟的住院病历抽出来,用夹子夹好,放到“出院病历”的抽屉里。

渐渐地,就会有点习惯了。吴伟这样的出院病人如同一滴水,从此汇入汪洋大海中。你不会知道他将怎么劝慰妻子,怎么面对命运,那与嘉兴市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无关。医生和病人就是这样一种既生疏又亲近的奇怪关系,素昧平生却分享秘密;建立了信任却不必长久;走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她随即长长叹一口气,向郑怡抱怨:“我刚在手术室里,给汪主任抬胳膊一挤,直接从两层踏脚凳上掉下来了。”

郑怡忍不住笑了,她的挫折感跟他的刚好相反,他为了附和带教老师的身高,经常会佝偻着直到腰酸背痛。一帮跑腿的小跟班,高矮胖瘦,各有各愁,来日才能当得起重任,才有机会两只脚稳稳地踏在地上,舒展了肢体在无影灯下当主角。

“余老师早上查房的时候,跟肖菲说了什么吗?”郑怡问罗震中,两个人边聊边往办公室走。

小妞凝神想了想说:“早上把CT报告给病人看过了,跟他解释了一下,多囊肾是一个遗传的良性病变。”

“他今天心事好重,问我什么叫常染色体显性遗传。”郑怡翻开沉重的《外科学》书,“余老师查房的时候,跟他怎么解释的呢?”

“余老师说,后代有50%的机会得这样的病,多是慢性的,良性的,问题不大。”

小妞想了想又说:“他是消防员,入职体检比一般人要严格,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啊对了,他提起过,正在准备结婚。”小妞看看郑怡。

郑怡正在一行一行细细地看《外科学》中对“多囊肾”的描述,对其中几行文字尤其认真,他显然是被文字的内容牢牢吸引住了。

过了片刻,郑怡叹一口气,曲起指节来敲一敲书本:“这种边边角角的内容,以前哪里会扫过!唉,多囊肾这种不考试的病,我们谁会看得这么仔细?”他像是恍然大悟,拿起铅笔来在文字下方划了几行,“你看。”

罗震中赶紧凑过来看。只见郑怡用铅笔划过的字句是:“常染色体显性多囊肾是常见的遗传性肾病,是引起终末期肾病的第四位病因,进入肾替代的中位年龄为58岁。”

“这不是我们理解的良性疾病,对吗?多囊肾可不是几个良性的水泡这么简单。”郑怡抬头看看罗震中。小妞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其疾病特征和进展在家族内及家族间有很大变异性,即便同一家族成员,进入肾衰竭的变异程度也很大。”

“原来这所谓的良性病,走着走着会变成肾功能衰竭!喂,你翻翻大病历,我记得他说过他的大伯伯死于尿毒症。”小妞用手掌拍拍桌子。

“难怪他这么垂头丧气。”郑怡想到肖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轻叹一声。郑怡翻了一下大病历,小妞问诊得够仔细的。一行端正的钢笔字写在家族史一栏里:大伯伯于56岁时死于尿毒症。

“换了是你,你怎么办?”郑怡问。

“立马结婚,好好旅游一趟,把钱花光,既然注定比别人短寿,那我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可。”小妞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说。

郑怡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想了想说:“我猜肖菲肯定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女朋友,要不要在婚前讨论一下遗传给孩子的问题。”

小妞顿时吐了吐舌头说:“啊!我可没有想到,算我少一根筋吧!”她咬着指甲,注意力仍然停留在书本上,接着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郑怡停住了话头,脑子转着,怎么跟肖菲解释“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问题。他搬下科室书架上的大部头《泌尿外科学》,开始逐字逐句地看“多囊肾”这一章。

他抽出肖菲的CT片,插在看片灯上,一格一格地看。只见左侧肾脏上有大小不等的几个囊性病变,右侧只有一个水泡样的病变。过了好一会儿,他在草稿纸上把《遗传学》上的图画下来,又仔细看了一眼,往病房里去了。

罗震中瞟了一眼他的背影,继续翻书。

这大个子看不出有这么细心,真是各有各愁,不过相互支持的感觉挺好的,他不像第一面时那么老成持重,翻着书本纠结来纠结去的样子,显得也很菜。菜鸟和菜鸟才容易搭嘛!

病房里,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刚刚挨了针,哭声震天响彻半个走廊。小男孩的妈妈哄得满头大汗,一件大号汗衫被小孩搓揉得皱如梅干菜。

郑怡听着病房里沸反盈天的哭声和闹腾声,向肖菲努一努嘴,肖菲立即脚步轻巧地出了病房。

“不如到楼下小花园里说。”肖菲示意郑怡。两个大个子一起快步走出了病区。

肖菲在小池塘边的座椅上坐下,看着池塘中游弋的金鱼,医院花园里的小池塘蜿蜒曲折,几朵睡莲已经合上了白色的花瓣,红色的蜻蜓轻盈地停在荷叶上。未名园的紫藤花廊被纠缠的藤蔓层层覆盖,阳光从密密层层的叶子间透过几缕金色,轻风过来,大大小小的叶子沙沙地轻轻摇曳。

肖菲摘下一片紫藤叶子,在手中无意识地搓揉着,轻声问:“余医生跟我说,多囊肾是良性的病,但是我有印象,奶奶说过,我们肖家的男性都短寿。我的大伯伯是死于尿毒症的,余医生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没有说得很重?”

“医生的规矩,就是告知到位,绝不会为了安慰你就说轻一点。这个病我懂得不多,按照现在的常识,是个遗传性的、良性的毛病。”郑怡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搁在椅子上。

肖菲抬头看着郑怡的眼睛问:“眼下我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认定这病已经从我老爸身上传到了我身上,而且也会传到我的下一代?”眼神里的迫切和纠结,看得郑怡一阵揪心。

“按照你的CT表现来看,多囊肾不重。按照遗传学来说,子代有50%的概率携带这个基因。”郑怡把口袋里的草稿纸拿出来给肖菲看。

肖菲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重重地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声:“基因里带着这么个玩意儿,我还该结婚吗?”

郑怡伸手搭在肖菲的肩膀上:“人的基因有几万个,就像我,也许带着好几个肿瘤基因,谁知道呢。”

“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难道瞒着她,不跟她说?”隐隐的焦虑,让肖菲年轻的脸看上去老成了几岁。

“问题是,带着基因,和最终基因的表达是两码事,双胞胎兄弟都有可能一个轻,一个重……你没必要把你大伯伯和你自己,还有你的下一代等同起来。”郑怡看着肖菲,心里暗暗有点发虚,下午自己翻了好半天书,想到的能够解释给肖菲的理由就这些了,再解释下去,又该黔驴技穷了。

“你是说,权当没有这回事,混到哪里算哪里?”肖菲苦笑了一下。

郑怡有点羞窘:“说实在,这病我也不算很懂,做重大决定之前,是不是该先好好把问题搞懂。”

肖菲凝神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也还没搞得很懂,也还没想得很清楚。尤其你刚说的基因表达、发病轻重这些,我就没有听余医生说起,也不太明白。”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不如明天查房的时候,再仔细问问余医生吧……再不然,看王主任有空的时候,到办公室问他一下。”郑怡挺没把握地说。

肖菲的眉头松弛了一分,在郑怡肩膀上捶了一拳:“嗯!多谢你,本来我在纠结要不要跟女朋友说清楚,现在看来,还不能太莽撞了。”

“你肯定还没有女朋友,对吧?”肖菲沉默了片刻,锲而不舍地追问了一句,“当真在意一个人,会真心在意她未来的幸福……”他低头,闪过片刻极其温柔的神色。

郑怡手里拎起自己的白大褂,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