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公元前239年那个闷热的夏天,雨泽注满了朝歌城的街道。卫元君的车吱呀呀地艰行在布满死尸的路上。其后的仪杖侍从战战兢兢地随着其后,沉默的街道只剩下血污与热雨交杂的流动声与尸臭。黑袍玄甲的虎狼兵们攥着长戈,恶狠狠地看着这些幸然的活者,心里唯想着如何多砍下几部首级。卫国亡了。它死在了卫人自己的手中。庆卿执着马鞭,望着故乡被烧毁的草屋,遍地无头堆压的死士,赤条条躺在巷陌中的闾阎百姓。他的心,就像被浸泡在仇恨烧成的热酒里,只需零碎的星火便能将它点燃。

出了朝歌城后,卫君车队一路前着野王进发,去往秦君赏赐的遗地,做那个实亡名存的国君。这天夜里,卫君停在一片水草丰沛的草地上歇息。这个亡了国君主,早已经脱去了心中的逶迤。他想起先祖卫武公的兴盛,以及卫地的歌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往事像流水一样淌过他的心,哥哥被魏国武卒赐死的画面犹然如新,秦兵像饿狼一样屠戮朝歌的惨状令他的心痛得刀绞。他抬起头,望着星垂月涌的天空,大江奔流的声音忽明倏灭。兴亡不定,万事忽然而已。自己不过沙鸥一只,孤悬栖息在这天地之间。自己如果投降,臣民们也许早能够免除一死。他愧疚地看着疲惫的行从们,儿时所念但又早已记不大清的《黍离》诗又出现在了脑海之中。“悠悠苍天,此何人也?”他啜涕着枕着风,在柔和血红的月下睡着了。

翌日清晨,金曦流过暗沉的云。卫君不安的睡梦被一阵马蹄声惊醒了。他疲倦地撑开眼,只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飒沓留尘而去。一旁的小卒呼道:“是庆卿!他逃了!”

……

“庆卿…”卫君暗自思忖着有关他的回忆,同时执过小卒的手。

远处窸窣颠倒的绿林里,庆卿的衣服被飘风摇地打卷。孟夏时节的早晨,万物都被泡在风的摇篮里。庆卿原本被复仇之火淬地透亮的心在这一刻也不再重重的颤动。他记起初见卫元君时的场景。那天他风发踔厉地站着那个男人面前,记起向时忻慕的君臣之谊。他躺在理想海上,感受着这世间的浩然之气。

“臣所荐,是以驭人之术。同前韩国申不害是一般的……”

………

卫君听过,对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迟疑地挤出一个笑容但却未开口。

“大王。我看《书》里说:满招损,谦受益。又有苟日新,日日新二句。魏国人残杀先君,不过恃武卒之强,拥千盛之方。其先祖毕公高与卫同支,而如今手足相残不仁不义。大王不想报仇么?”

卫君听罢直起了身子,又暗自泄了气。

“我已经做了魏人的女婿了………”他苦涩地说

“先前晋室三分,魏据地利,并借李悝之术。西却秦兵,北震燕赵,南逼荆楚,东胁齐越。称群国之伯。现在卫国虽然力小,但是秦国曾经不也是这样吗?希望大王您不要徘徊对他国有所希冀了。犹豫等待只会令事情更加严重……”

自那日后,卫君便选取了最温柔的拒绝——避而不见。庆卿就这样在翘首中等待着,直到黑甲秦兵骑着高头大马进了朝歌,直到万千生灵沦为死灰,直到这个年轻的国君成为阶下囚。他方才从这场漫长的等待中醒来,这场噩梦,他已经做够了。

卫君听着清脆的马蹄声踏尽,混浊的眼睛里已再也挤不出一丝光泽。

天地做成的囚笼从来关不住鹏鸿。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