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爲傑出的女詞人，吕碧城多方面地吸取前人成功的創作經驗，結合自己的生活實踐和藝術實踐，有選擇地加以變化運用，並積極探索創新之路。她十分重視個人學識修養和環境對創作的影響，認爲「文章本乎學識，學識有資於境遇。昔太史公遊名山大川，所爲文軼宕有奇氣」（答鐵禪書），她自己正是朝着這個方向努力的。

在吕碧城的全部詞作中，無論是賦景咏物，還是抒情寫懷，奇情逸思，層出不窮，處處都流露出一種豪縱不羈、蒼雄激越之氣。她跨越國界，徜徉異域山水，與當年司馬遷足迹所至不過五嶽四瀆之間，未可同日而語。神話傳説、歷史人物、日月風雲、冰雪山川、奇葩異草、舟車行旅、名勝古蹟，任由她健筆驅使，表現出詞人磅礴的才氣和博洽的學識。她有感於人情淡薄，反不如天神情深，便渲染出一種哀激孤憤、凄冷幽艷的意象：「浥透鮫綃誰與話？淚鑄黄金，不爲閒情灑。奏徹神弦啼玉奼，四天雷雨冥冥下。」（鵲踏枝）她登上阿爾卑斯雪山之巔，充滿東亞女子的自豪和勝利者的驕傲，放聲高歌：「十萬年來空谷裏，可有粉妝題賦？寫蠻箋，傳心契，惟吾與汝。」（破陣樂）她在大風雪中舟渡英吉利海峽，於是突發一連串的奇想：「海潮多，彤雲亂擁逶迤。打孤舷，雪花如掌，漫空飛舞婆娑。落瑶簪、妝殘龍女，揮銀劍、舞困天魔。怒颶鳴骹，急帆馳箭，騫槎無恙渡星河。」（多麗）這種句勢峥嶸，感情充沛，既寫實，又想象夸張的藝術手法，顯然受到楚辭或李白詩歌的影響，而又不爲其拘限。

與豪縱不羈、蒼雄激越之氣相表裏的，是吕碧城詞中風華掩映、寄托遥深，不爲閨襜靡曼之音的大家氣魄。其高處或在勾勒中見渾厚，或在隱曲中見深思。即使在表現哀愁時，也往往超越詞語本身所設定的意旨，藴蓄着深遠曲折的審美意象。且看那首被樊增祥稱之爲「稼軒『寶釵分，桃葉渡』一闋不得專美於前」的祝英臺近：

縋銀瓶，牽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渌搴芳，夢墮楚天遠。最憐娥月含顰，一般消瘦，又别後、依依重見。倦凝眄。可奈病葉驚霜，紅蘭泣騷畹。滯粉黏香，繡屧悄尋徧。小欄人影凄迷，和煙和霧，更化作、一庭幽怨。

心緒不寧的人物活動，仿佛在作某種暗示。是夢境，還是現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隱曲生動的細節描寫，爲詞的内涵提供了豐富的想象天地。庚子之役，八國聯軍進犯北京，那拉氏倉皇出逃前曾命崔太監殘忍地將珍妃推入井中身亡。此詞作於其後未久，該不是一種巧合？

吕碧城詞還有一個顯著的藝術特色，即鎔新入舊，妙造自然，這在海外新詞裏表現得尤爲突出，處處以中國語言文學風味反映異域風情，却絲毫没有生硬艱澀、斧鑿膠粘的痕迹。這裏選擇有代表性的幾首詞，管中窺豹，聊見一斑：

瀛洲好，衣履樣新翻。橡屧無聲行避雨，鮫衫飛影步生煙，春冷憶吴棉。（望江南）

瀛洲好，辟穀餌仙方。净白凝香調犢酪，嫩黄和露剥蕉穰，薄膳稱柔腸。（望江南）

瀛洲好，筆墨久抛荒。不見霜毫鸜眼燦，惟調翠瀋蟹行長，繞指有柔鋼。（望江南）

送征帆遠去，孤館悄歸，袛憐排悶無計。繡椅空時，錦茵凹處，坐久餘温猶膩。銀褪糖衣，灰殘菸尾，分明眼底。恰匆匆、如夢相逢，那信伊人千里。紅萼新詞漫擬。悵伶俜倦旅，歲闌心事。聽笑語誰家，暖入翠樽芳禊。倘逢驛使，梅枝折寄。冰雪郵程西比。不辭化、一縷離魂，黏入緗苞寒蕊。（望湘人）

詞中寫橡膠鞋，寫香蕉冰淇淋，寫自來水鋼筆，寫錫紙包裹的糖塊，寫吸剩的香煙，無不穩妥貼切，出神入化。其詞境詞意之新奇，前所未有。

此外，吕碧城受兩宋詞人周邦彦和吴文英等人的影響較爲深刻，擅長用典，善於融化隱括古人的詩句，注重考聲選調，在字面上極盡錘鍊雕飾之工巧，務求典雅流麗，同時又較好地避免了繁縟堆砌、刻意爲態的流弊。她追求「意欲層深，語欲渾成」（毛先舒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的藝術效果，將歷史故實和前人詩句巧爲運用，達到蒼海飛雨、渾化無迹、如同己出的境地，如「認斜陽、門巷烏衣，匆匆幾番來去。輸與寒鴉，占取垂楊千古」（汨羅怨過舊都作），隱括劉禹錫烏衣巷及李商隱隋宫詩意；「馬首雲横，鎖藍關暝」（霜葉飛「十年遷客滄波外」）從韓愈左遷藍關示姪孫湘「雲横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詩句變化而出，都是非常成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