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瓜州城。
严格来讲，算是八月天了。傍晚时分那热烘烘的浮土气刚刚退去，惹得人变得恹恹无力的的那股子潮闷感觉也慢慢变淡。
这段时间很短，一到彻底入了夜，这里就又会重新变得冰寒刺骨。
人们开始出来纳凉，有勤奋的妇人在水边浆洗，抖开的衣物在水里飘散开去，变成了一朵朵的鲜艳的花。
就在这个时候。
西边的天空缓缓飘过了一整团乌云，云头压的很低很低。
缀玉端坐在院中。
裴寂拿出了家里唯一一张不是很破的矮几，由着缀玉去操持自己的修行。
明宗分净衣污衣二路，又有四大显宗山门，更有经义与持功两道：虽然多数往往不能两全，却也没有什么分明的壁垒——并不是你念你的经，我修我的行。
恰好，他也爱读经。
大日轮寺虽然极其靠近不周山，但在茫茫大雪山之中，要比别的三家显宗要离明宗山门要近得多，能看到更多别处见不到的经卷和典籍。
他的面前，正平摊着一部《多罗叶什那经》，来自南方显宗珈蓝寺。
念诵了还没有几句，他就很难继续下去了，心里总是难以平静。
家里差不多空了。
裴寂带着小丫头夭夭去找相熟的吴把总去办路引，呼延小蛮一道去看热闹去了。
讲是这样讲，他却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和盘算。
身为一个方外之人，他却能很容易洞悉人们的想法——师尊常说，他是天生阿赖耶识，有着顶尖的佛性。
见得多，也就慢慢不当回事了。
在大日轮寺、在云顶来明宫，即便那些有德高僧，也有着数不清的执迷与不悟，常常令人觉得烦恼。
但他头一回，自己也觉得烦恼起来。
“记得，千万不许透露出那个人的消息……”缀玉犹记得，临下山前师尊的谆谆教诲和千叮万嘱！
只是过了一个月，他就已经将之抛之脑后！
或许不忍心一个女子四处奔波而毫无头绪，他告诉了呼延小蛮她哥哥的消息——无论出于朋友的道义、还是一位
僧侣的仁慈，大概都不算违命？
…………
瓜州城门，吴把总上了值。
“吴叔，只是签个路引，为什么这样麻烦？”裴寂站在吴把总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他笼着袖子，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吴把总身上熠熠生光的锁子甲。
他算是丢了个大丑。
同僚们在城外不远处找到他时，他倒立着栽在土里，嘴里全是细沙。
“我哪个晓得？”吴把总也是一脸郁闷：“咱们瓜州自己的上官现在全听朝廷那位将军的！人家让他往东他决计不敢往西！”
“那位见首不见尾的道殿天师也发下话来，但凡有所闪失，要株连的！”
裴寂深深吸了一口气，讶异道：“怕不是悬命庭的人要来了？”
“老吴！老吴……”
“十有八九……”吴把总待还要再讲些什么，城门口的同僚远远地喊了些什么，语气里像是不满他缺岗了太久。
“叫地甚么！来了！”
吴把总慌忙扶了扶头顶的头盔：“老老实实回去待着，等这一茬过去，我给你签了当茅厕纸用都行！”
顺便给了裴寂一个警告的严肃眼神：“那个北漠的小姑娘，赚完她的钱就好，别跟她们有什么牵连！”
“记住！”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向了来时的方向，身后扬起了一阵长烟:顺着看去，瓜州的城墙上，人手的确多了不少。
他虽然受了伤，只是看上去狼狈，略微包扎就可以继续值守——呼延小蛮下手极为克制，吴把总不算吃亏。
“哈！嬴秦人！”
呼延小蛮愤愤不平地从裴寂身后钻出，同样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
“悬命庭的这群丧家之犬大概也知道：他们一旦踏上大陆的边界哪怕一步，就是天然不受欢迎的客人！如果给我机会，我也会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敲破！”
“哼！”
呼延小蛮一甩自己的长辩，有些肉眼可见的不开心。在她身边的夭夭下意识地歪了歪头——只是自己的手肘被呼延小蛮挽住，没来得及逃跑。
少女们的情谊建立起来真的很迅速且一日千里。不过短短半天，就已经到了手挽手这个地步了。
“吴叔没有恶意……他只是……他只是警戒心比较重。”
裴寂明白呼延小蛮想要反驳却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无论怎样，他还是觉得解释一下的好。
“明白……”呼延小蛮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裴寂：“你要是去了本姑娘的北漠，我父兄大概率会让我砍了你的头当球踢……你不用安慰我。”
裴寂的眉毛无法自制地狠狠一跳，有些被吓到的模样。
“哈哈哈！”
呼延小蛮银铃似的笑声一串接着一串地响起，她的心情变得很好。
哒哒哒！
有响亮的马蹄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突兀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西边天际下的那一团乌云，呼啸着向瓜州城而来！
“呜！”
瓜州城头适时地响起了一声幽远而绵长的号角声，清亮幽远的声音在这片天地下传递出去很远！
大片大片的骑士们从瓜州成那不甚宽阔的城门下汹涌而出，闪亮的盔甲在暮色中醒目无比！
裴寂低着头和呼延小蛮退到了黄土道路一旁，下意识地将自家妹妹护到了身后。速度提起来的军马就迅疾地带着身上的兵士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带起的烈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甚至看到了吴把总在那群人之中对着他狠狠挥了挥手！
“来了！”
呼延小蛮将夭夭塞进了裴寂怀里，一双眸子里全是兴奋：
“保护好你妹妹，快回家去！”
说罢，她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双脚在地上狠狠一顿！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在裴寂眼前拔地而起！缭绕的红色灵气迅速包裹住了她的双腿，那幻化成的汹涌着的火焰引起了墙头驻守着的士兵们一阵阵的惊呼！
惊艳且引人注目！
就在人们看不见的下方，裴寂小心地扶住夭夭，眼睛里却闪闪发亮：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用一种希冀而又渴望的眼神牢牢地看向天上的呼延小蛮，看着她化身一团烈火，撞向西边的方向！
他咬着牙，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
有温热的手指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让他陡然回过了神来！
他低下头，怀里的夭夭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劝慰——虽然无声，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没事……咱们回家！”
他紧了紧夭夭的小手，让她握得更舒服一些，而后在妹妹认真地点头同意之后，拉着她跑向了城东的方向！
悬命庭，是真的来了！
那朵凭空而生的乌云，就是最好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