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竹枝春发,嫩青时节,轻舟载客,从其中来。波纹悄漾,肆扰浅草,不惊林中仙。悠哉悠哉,既得人间逍遥境,何羡云母屏风锦?”不知道她这行云流水所写得是什么,只是每日如此,倒是养其心性。可对于堂溪墨寻这种常年在刀尖上游走的人,每日都是些诗情画意之物,用他的话说,不免矫情了些。于是,他又不禁回想起来在陇西追风的日子了。
话说,他能偷得这几日“闲”,也要追溯到前几日从陇西出来一事。
陇西虽距江南较远,但毕竟也属朝廷管辖,按规定,陇西仍须向朝廷按时上缴税收与贡品。只不过,陇西地处偏远,每月光是搭在路上的盘缠就已经让百姓头痛的了,而且征收的量也是让人拿起锄头就是叹气。至于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不说也都明白。以至于一到征收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拖再拖。
不过好在这几年李家的帮扶,地方横行的官员也能稍微收敛一些。只是,这负担也并非一日便能消弭的。
于是在李家的争取下,朝廷也就放宽了嘴,允许李家与朝廷的官员一同负责运输征收的辎重,每年定期,若是少了,还会拿李家说事,总之,他们也只会从这点事情上“费心”了。
尽管李家是瞧不上那坐吃等死的官员的,但又不想把他们的失职全揽到自己头上,也只得闷着气配合他们。于是想也知道李尧谦那沉不住气的性子,自然接不住这活,经过多次辗转,最后这担子还是落到了堂溪墨寻的身上。
不过他办事也确实牢靠,为人刚正不阿,也好震慑那些没安好心的官员。
这次,本也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是他带队行进。其实,每当队伍经过那段关口时,或多或少总会遇上点事,地方险要只是其一,草衰木枯,饱受风沙之苦;其二,两旁沙谷遮天,崖壁陡峭,尤其适合埋伏。对于这点,其实每个人早已心知肚明,何况那羌人半路截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要说他们也想过换路走,但其他地方只是更糟。况且,哪条路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开辟出来的,总想着捷径,何谈容易?
于是,在他们踏上了这条路之前,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显然,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阵风吹草动,兵戈相向之后,加之偶遇强风袭扰,人马四路分散。
堂溪墨寻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突出重围,又拖着仅剩不多的一车东西跑出关口的。反正那衣袍上的血迹斑驳,是他低头看都会眼晕的程度。
不过好在只是皮肉伤,看着似乎是瘆人,既没伤到骨头,体内运气也并无大碍。
但聪慧如他,为了避免万一,还是强拖着身体一路直下,渡到江岸才敢放松下来。这一路上实在颠簸,勉强包扎的地方早已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不过好在他意志坚韧,身体素质也比常人强得多,说他命大活下来也不为过。
至于他们是如何遇到的,应当是他擅自叨扰,情急之下见到溪边的小舟就翻身上去。其实也应庆幸当时舟上没人,要是他那样子,恐得把人家吓个不轻。
那天,恰逢周宛竹到江岸附近的一处寺庙祈福,在那处逗留了一阵,回到清溪边欲要解舟,就在舟上见到了一个半披着衣袍倚在舟沿的少年人,一打眼过去,就见半只胳膊浸在水中,身上伤痕十分惹眼。另一只手死死抱住即将垂落于水中的剑,按在腹部,腰间散落的衣带隐隐勾勒出劲瘦的身形,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少年人被水浸湿的墨发颇具野性的扬散在身后,大抵是因其束起,却并不显得凌乱,为他本就明利的长相更衬上几分不拘。
见到此景,周宛竹先是下意识的后撤了半步,整个人停驻一瞬。后又猜到他应常年习武,担心是因江湖上的寻仇至此,又不放心的四下观望。虽无什么动静,但周宛竹深知此处不妥,为避节外生枝,挽起袖子,吃力的把他架起,用方才祈福拿到的红带子五花大绑的将他捆在舟中,倒是滑稽,但也避开了伤口处。
她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今日相救或许会招致祸端,但比起眼睁睁的看着生命的流逝,那种莫大的无奈,她此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可能是感同身受占了上风,周宛竹没有一丝犹豫,划起小舟,翻腾起溪涧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摆,青黛与浅波映衬,一时间共色,像是衣袖翩飞牵动清溪跳跃;光落竹间,又带着柔色层层铺开,缓缓织起一片氤氲。
她在此间已行进过无数次,而今感受,还是从未有过。
等赶回住处,已是夜深。山中气候不及山下温暖,林间夜风深重,其间潮湿,有时初来乍到者,难免会遭风寒。周宛竹虽一人独居于山上竹林,但也是会照顾人。平日生活尚且如此,如今只是多出一个人,倒是有些意外了。
屋中草药所剩不多,勉强够上一次,但见他久久没有转醒的趋势,周宛竹不免担心其内里情况。“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便舍出去了。”周宛竹想起那年为母亲祈福时从寺庙里得来的--那味药材据说可治百病,虽说懂些医理的她不信,但如今手头也没有什么能用的药,于是干脆试一试。她亲尝过,应是无甚大碍。
这么想着,周宛竹把柜中新做出不久的被子拿出来为他盖上,摸了盏不算亮的火烛就去后山为他取药。
说是后山,实则距离竹屋也有一段距离,来回一趟难免会走那段黑黢黢的山路。但正如周宛竹所说,见死不救非她做人的准则,尽管她怕黑,尤其是一个人走在夜里。问其缘由,大概是她的母亲就是在夜里逝去的吧。
在她前脚刚离开,竹门尚在风中作响,窗前的轻纱也蔓到了案上,掀着薄纸,脆生生的摩擦声。纸与纱难舍难分,几度离合间,一道身影从中坐了起来,破碎地落在纸上,影子被分割得显不出形状。
他一直都算不上晕死过去,只是那时实在是支撑不住,而他也能感受到此人没有恶意,于是也就顺其自然了。
堂溪墨寻微微动了动身子,费力的支起半个身体,依旧是疼得龇牙咧嘴。身上的伤口处应是做了紧急处理,勉强止住血。只是这么一动,又有几处细小之处崩开,渗出道道血痕。
既已如此,又该怎么交差呢。而那些东西也应该四散得差不多了,上哪里搜罗呢?
自认栽吗?堂溪墨寻脸上一片阴云,若是现在手中有剑,定要把那羌人教训一顿不可--想到这,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晕过去前的剑呢?堂溪墨寻转动身体时,又不免倒吸几口凉气,而随着他的动作,那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也自然的滑落。
在那时,堂溪墨寻连呼吸都短暂的滞住了一瞬,动作甚至有些无措。他担心自己长满茧的手会刮坏被子,而且他也确实好多年没盖过一张像样的被子了。要说是嫌麻烦只是他一个可以当作掩饰的理由,实则那个能为他在夜里盖上被子的人,早就在一场屠戮中被血掩埋。
夜里总会让人想起很多,他原本也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像这种情况,多年来真是少见。
堂溪墨寻只是觉得心中温暖,连何时勾起的一抹颇有孩童气的笑容他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堂溪墨寻的余光早就看到了放在案下的剑,一手轻拎起被子,一手费力的向前蹭过去。终于,在他的一番努力下,可算是拿到了。
毕竟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除了盼上一顿好饭之外,每日必做之事就是保养他的这把剑。多好倒是未必,只是意义非凡,是他的恩师,军中的老将领申元旬赠与他的。也是陪他度过了无数个艰难的岁月,见证了无数次生离死别的老战友了。
这次也算是死里逃生,虽丢了太多,但好在这个物件没丢,也是一种安慰吧。细细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堂溪墨寻只觉得身上的伤似乎都好了不少。一握上去,堂溪墨寻的眼神在那一瞬都变得犀利,眉目张扬,这一刻,他眼中的光芒堪比日光。
“哗--”“咻--”
几乎是同时,竹门开合与剑出鞘的声音在一瞬间化为利落的风声,有形与无形在此刻相撞,正如他们如炬的目光在风移影动中交织,心间的争鸣扑天盖日的袭来。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的,抑或是碎裂在地上的瓷碗唤醒了他们,月色也在这时破开了云层,辉光映出了周宛竹被惊到的面颊,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脆。
而那碗药,最后是什么结局也不必说了。
“抱歉,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贼人闯进来。”堂溪墨寻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是满脸歉意,毕竟把人家姑娘吓个不轻,“而且一拿到剑我就一时间上头,习武久了,有时候一些动作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了。”
习武?看来猜得不错。周宛竹心下想道,淡淡一笑:“公子也并非头回吓到我,自打公子上了我的船,早就料到是这么个情况了。”说罢,她便起身,语气淡漠,“既见公子醒来,若是无甚大碍,公子慢走不送。”
?
这是什么个意思?堂溪墨寻从来没见过如此真性情的,刚醒来就“送”人走的。也是啦,刚醒来一句感谢的话不说,又对人家刀剑相向,确实挺没有脸的。
堂溪墨寻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案上那剩余的还没捣好的草药,应是她带回来的,既如此--
“唉--你--”周宛竹还未反应过来,那草药大半就已经进他嘴里了。
几颗草籽还掉到了她的衣裙上。
“嘿嘿--”堂溪墨寻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憨声,竟染上几分傻气。不过也确实挺傻的,谁家聪明人生吃草药啊?
见他此番傻子般的举动,周宛竹一时间气也消了大半。毕竟身为医者,又不会真的与伤者置气。
至于刚才之事,既然非恶意,情有可原。而且,在堂溪墨寻强烈的要求下,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需与她一同行医,采草药,做些杂事,将功补过。
其实她也知道他这么做也有他的目的,但能白捡一个大活人,也能免去自己不少辛苦。而且,他又在江湖走动,说不定--
想到此处,周宛竹倒也先不急,若是现在问反倒是有些唐突了。
见她同意,堂溪墨寻暂且放下心来,只好先安心养伤,至于其他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向李家送去消息才好。
“经历了这么多,我还不知姑娘芳名?哦,但若是--”堂溪墨寻好不容易才找到话题,可又担心这么问会不太合人家心意。
“周宛竹。”她倒是对此不在意。
“堂溪墨寻。”他也如实报上自家姓名。
相识后,两人都带着自己的私心安顿下来。堂溪墨寻就这样悠悠闲闲度过了一段时日,偶尔看见周宛竹在纸上做上几句诗,有时还会陪她下山行医,见了不少人情世故,体会到了许多真情冷暖,总的来说每日倒也充实。
比起刀尖舔血的日子,这种随闲的生活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快活。而随着两人的相处,也是渐渐熟悉了,所以有时也会相互打趣调侃,也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这样的轻松日子,在周宛竹的印象里,应是久违。可分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也是行医问诊,也是于上山下山之间奔波,同样的竹林木屋。
但自从这个人出现后,竹屋变得狭小,被子也总要分他一床,一个人够的吃食也总要想着留多一些,还很吵闹,一有机会就会与她说上几句。依照她的性格,明明应该是厌烦的,可就偏偏是面前的这个人,就算天天形影不离,她也觉得乐得其中,甚至还会关注他的动向。真是奇怪,周宛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见过的人太少了。但她又能感受出来,他与其他人是那么的不相同,而哪里不一样,她一时间又语塞。
她以前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纠结过,尤其是那样的一个字。
窗外,他正在竹林中舞着剑,身形翩迁,刚柔并济。翠竹影里,晨曦初照,一少年身着青衫,腰悬长剑,踏露而来。竹林幽径,风声细细,竹露缓滴。少年步履轻盈,穿梭于竹影之间,剑随心动,舞若惊鸿。
剑光闪烁,如潜龙蓄势展卧,剑影婆娑,似蛟龙腾跃碧波。少年身姿矫健,剑法灵动,每一剑挥出,皆带风声,每一式转,皆含诗意。竹林间,剑气与竹香交织,少年与自然合一,剑舞之间,尽显古风古韵。少年意气初成,自当傲立展锋芒。
少年舞剑,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如行云流水,无拘无束,剑意与竹林之幽静相得益彰。一幅动静相宜的古风画卷,徐徐展开。
恰逢笔落纸间,心中涟漪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