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峰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他向往街市和田野,向往河流和花海,想象着母亲的怀抱,以及跟小伙伴打闹嬉戏,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峰儿,干嘛呢?快过来背棋谱,这是你翻译的法文书?一塌糊涂,要我说你多少遍,要用心,专心致志,没一会儿又溜号,小心晚上挨板子,没饭吃。”纪云峰的父亲不耐烦的叮嘱着,这是爷俩日复一日的常态。
自从小云峰一出生,父亲纪学礼就对他寄予厚望,从2岁起开始传授知识,不限于仕途八股,还包括天文、算数、物理、外文、棋类、易经、佛经,及人体解刨等,包罗万象。小云峰懵懵懂懂,每天在书本里和父亲的讲解中度过,5岁时已经能给大人们提意见,虽然见识略显稚嫩,但见解不俗,常常语出惊人。
纪云峰的母亲田氏(田凤云)贤惠温婉,与纪学礼指腹为婚,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在家里她始终遵循以夫为纲,恪尽职守,虽然不懂丈夫给小云峰灌输的是什么,但知道跟其他准备参加科考的孩子不同,有悖传统。她从婆家人看云峰的眼神里能感受到鄙夷,也曾试探跟纪学礼沟通,请求将儿子引上正途,都被丈夫果断拒绝。小云峰每天被囚禁在书院内不停学习,连田凤云都不敢去打扰,久而久之,见儿子一面成了她活着最大的渴望。
说来也奇怪,纪云峰小小年纪不吵着出去玩,而是甘心情愿呆在父亲身边看书学习,他们还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搭建了化学实验室,依据西方的化学知识,搞些实验操作,两个人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纪云峰因为没有童年,内心总有种说不出的缺失感,虽然他也不知道别人的童年长什么样子,但总有窥探的冲动,因此在休息时,趁父亲不注意,常常偷看些闲书,在脑海里勾勒绚烂的童年世界。他也很想念母亲,可是每天紧密的课程常搞得他筋疲力竭,一边要用脑子,一边还要长身体,能量不足的情况下只能多睡觉,否则第二天会没精神,根本扛不住父亲的训斥。
令云峰最不解的是,父亲每天躲在书房里不停的看书研究,从不知疲倦,也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仿佛永动机,动力到底从哪里来?带着这样的疑问,有一天,趁着父亲心情好,他试着问道:“父亲,您的童年也跟我一样吗?”
纪学礼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反问道:“你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童年吗?”
“不、不、不,有父亲陪伴,我很满足,单纯出于好奇,想多了解些别人的童年。”
“我没有你幸运,你爷爷的孩子多,我上面有四个哥哥,我是被大哥带大的,父亲没时间照顾我,哦,我是指学问是大哥教的,他当时是举人,传授的东西毫无用处,耽误了我大把时光,差点跟着他学偏了,现在想想仍然后背发凉。”
“那大伯不知道自己教偏了吗?”
“他们哪懂,一个个迂腐不化,我认为重要的见地你大伯一概否定,根本想不到一块儿去,鸡同鸭讲......不说他们了,想起那时就头疼。”
纪云峰确实在父亲的教授中感受到了学习知识的乐趣,无法想象大伯为什么不认可父亲,大人的世界很难理解,在书本里找不到答案,需要他继续探索。
纪学礼不出去当差,没有俸禄,家里的一应开销依靠分家所得和妻子的嫁妆支撑,他将大量银两投入到书房和实验室扩建中,还经常到各地收罗书籍和奇特的西洋物件,从不考虑日后的生活。田凤云没想到自己命这么苦,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她只想本本分分过日子,可连这点期盼也是妄念,又不敢当面指责,眼看家里每况愈下,只得打发了佣人,自己干起粗活。田凤云经常偷跑回娘家,跟要好的姊妹借钱,怕被人耻笑,每次都强忍着内心的煎熬,病了也没钱找郎中,只能默默承受。
一次吃晚饭,纪学礼没好气的问妻子:“这段时间的伙食越来越差,而且不是淡了就是咸了,到底怎么回事,小红和张妈妈呢?”
小红和张妈妈已经被解雇超过一个月,显然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个家,一股无名的痛苦和伤感涌上田凤云心头,她用衣襟遮盖手臂,不想让纪学礼看到她手上的刮伤和烫伤,想干脆痛快的发怒又被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压制,强烈的对抗感在脑海里不断撕扯,她张了半天嘴,感觉难以启齿,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晃神间,等她再抬头去解释,纪学礼已经不在桌前,又会回到与世隔绝的书房里。
直到有一天田凤云病倒,没人做饭,纪学礼才感觉不对,见没有下人,他想给妻子煮碗粥喝,发现米缸空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就连田凤云最喜欢的大铜镜也没了踪影。
无奈之下只能烧了些开水喂给妻子,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因此让纪云峰来照顾母亲,然后他出去筹钱,这也是纪云峰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最后时光。
纪学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哥,想恳请大哥接济他。他没钱雇轿子,一路步行20多里地,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来到大哥家府宅门前。看门的小厮一看他满腿满脚的泥巴,狼狈不堪,以为是乞丐,不论怎么说也不让他进门,直接打发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坐在门口苦等,希望大哥进出时,能看到他。
接近晌午时,大哥下朝回家,刚走出轿门,就看到坐在门口的纪学礼,以为他终于改邪归正,想明白了,于是赶快迎他进府,让后厨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款待纪学礼,还让家里女眷都出来作陪。
纪学礼饿坏了,顾不上礼数,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在一旁的下人看到都忍不住想笑,不知道纪家哪里冒出来这么个穷酸的亲戚。
纪学礼不停的吃,他大哥就在旁边说,很在意这个弟弟,道:“不着急,有的是,后厨随时能做。你这次来是不是想通了,愿意走仕途?我在翰林院,认识很多户部的官员,先给你某个差事做,因为你没有功名,只能做些底层工作,但是没关系,以你的聪明才智,想考科举是易如反掌,之后我再帮你在朝堂上美言几句,做个五、六品官员。咱们纪家这辈四个男丁,三个都在朝堂上,如果你也能入市,家族的根基更牢靠,这样才能荫佑子孙,绵延后世,你说对不对呀?”
纪学礼被一口米饭噎到,喝了口酒往下顺,喘了半天才说:“大哥,我是来借钱的,凤云病了,没钱找郎中,我也是没办法。”
大哥急切的问道:“就这些?说完了吗?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别跟我绕圈子,我可没时间在这陪你打哈哈。”
纪学礼又往嘴里吃了口菜,一脸真诚的回答:“我真是急着用钱,人命关天,我哪有心情谈别的,大哥,云峰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等米下锅呢,你就行行好借我点钱吧。”
大哥知道纪学礼是执拗脾气,不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不可能正面回答,于是命管家拿些银两来。坐在一旁的妾室珠光宝气,以为要见什么大人物,特意打扮了一番,结果太失望,满脸嫌弃的看着纪学礼,更没想到老爷甘愿拿银子给个叫花子。忍无可忍之下,插嘴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咱们纪府大门吗?当我们老爷是什么人,疯了不成,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大哥略带责备又极尽讨好的语气说道:“这是我四弟纪学礼,淑琴,不得无礼。”
纪学礼突然放下筷子,面无表情的扫了淑琴一眼,说道:“我大哥纪学信是翰林,在朝堂上有朝廷的规矩,在家里也有家里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妾室出来说话,我和我哥之间的问题轮得到你来插嘴吗?”
纪学信的夫人索绰罗氏出身贵族,没有在意夫君的汉人身份,心甘情愿的嫁到纪家,在纪学礼小的时候对他百般照顾,像母亲一般,是纪学礼受束缚的青春叛逆期里,唯一的一点光亮。纪学礼长大后离开大哥家,妾室徐淑琴才被迎进门,两人不曾见过面。但从饭桌上的情况,纪学礼真切的感受到大嫂的委屈和无奈,连跟自己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不停的观察着大哥和徐淑琴的眼色。纪学礼无法直接为嫂子鸣不平,只能用礼数说事,想恫吓一下徐淑琴。
不料他一届书生,直肠子,不懂家宅内那些弯弯绕绕,认为自己说的有礼有节,应该掷地有声,结果却引来徐淑琴的抽泣,大哥见状心疼的将妾室搂在怀里,不停安慰,反而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纪学礼哪肯放弃,他根据徐淑琴狐媚的面向,掐指一算,说道:“别想坑害我大哥,你们只有不到十年的夫妻缘分,休掉你的理由是贪污家里钱两。”
徐淑琴提高了警惕,泪珠还挂在脸上,却换了副面孔,狰狞的嘶吼道:“你血口喷人......我不活了,没脸见人,诺大的家业,我勤勤恳恳操持着,还有错了,我都是为了谁?你上来就指责我,我、我......”说着挣脱大哥的怀抱,朝身后的柱子撞去。
周围的人连忙上前阻拦,被徐淑琴的假动作吓坏了,连大夫人也觉得纪学礼说话不礼貌,训斥道:“学礼,我当初是怎么教你的,现在咋变成这样,快跟你淑琴嫂嫂道歉。”
徐淑琴演出的这场戏骗骗府里人还凑合,哪逃得过纪学礼的眼睛,但在大嫂面前他不敢造次,变得像小猫一样温顺,尴尬的辩解道:“我、我、我没,看人看事方面我算无遗策,到时候如果没应验,你们杀了我都行,但是看、看到不说,我怎么忍心,你们毕竟是我的家人。徐淑琴她挪用家里办大事的钱,账目已经抹平,不容易查出来,但是账房先生知道,那先生是她娘家的远房叔叔,胆子小,一吓唬就会坦白。我想那些钱应该都贴补她娘家了,其实也没什么,纪府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钱,但纵容会让她胆子越来越大,日后大哥会发现更大的问题,我就不多说了,泄露天机。”
账房先生确实是徐淑琴的娘家亲戚,可纪学礼怎么会知道,所有人都惊讶的望着他,纪学信气得全身颤抖,大喝一声“滚!”,吓得大家一哆嗦。
“大哥,我是为你好,你和嫂嫂对我有恩,我不能......”
“你还说,从小你就迷恋这些旁门左道,多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现在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家里的事用不着你管,我真是昏了头,妄想你能改变......”纪学信越说声音越大,愤怒的情绪无处宣泄,最后将桌子掀翻,命家奴将纪学礼赶出去。
纪学礼被人一路拖着出门,被扔在大街上还踢了他两脚,老爷一愤怒,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平静的一天就这样被纪学礼毁了,踢这几脚算是报复。还没等纪学礼站起身,就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砸中,一个荷包掉在地上,他捡起来看了看,认出是大嫂的荷包,他对大嫂的针法十分熟悉,里面是银子,虽然不多,足够眼下救急。纪学礼思忖着,既然大嫂知道自己是在替她打抱不平,为什么没有帮忙,哪怕在旁边煽风点火也好。纪学礼左思右想也猜不透大嫂的想法,暗自念叨着:女人心海底深,在书本里永远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