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根绳子套上白皙的脖颈。她身子绵软,不省人事。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腰。只要他稍一松手,她就会立刻摔下收纳箱。
“嗯……”熟睡中的她略略蹙眉,哼哼唧唧,许是觉察到了脖颈处的不适。呻吟化作信号。他松开了她,用脚尖踹开收纳箱。
她的身子旋即下坠——不,只听见“咚”的一声,坠落的身子停在了半空中,她的睡眠应声被打断。眼球毕露,龇牙咧嘴,伸长的舌头扭曲蠢动,好似另一种生物。接着,胸腹深处挤出蛙鸣般的声响。
自健身挂架[1]的握杆处向正下方绷紧的晾衣绳深深嵌入她纤细的下颌。甲油闪亮的趾尖在离地约十五厘米的空中徘徊游走,勾勒出微小的弧线。嘎……嘎吱嘎吱……绳结发出的响声比其晃动慢了一拍,回荡在房中。
带血的鼻涕自她的鼻孔流向上唇,勾出红线。抽搐随即到来。下腹收缩,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悄然淌下,仿佛连衣裙上的淡黄色渗了出来。水流避开膝头,绕向小腿,在木地板上汇成一摊,散发出股股异味。
他满脸嫌弃地注视着这一幕,然后将目光移向墙上的挂钟。午夜零点十五分。
脉动已从她的脖颈处消逝。
他转身穿过房间,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拨下墙上的开关。深邃的黑暗笼罩室内。他摸索着打开推拉门,来到走廊,继而转身面朝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门推好,朝玄关走去。
2
L县警本部[2]大楼五层。刚过正午,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四十四号内线电话便响了。
“验尸官专线,请讲。”一之濑和之耸肩夹住听筒,将受理登记簿和笔拉到手边,嘴里还含着没来得及吞下的荞麦面。
电话来自剑崎市中央警署刑事课。
一名年轻女子在公寓吊颈而亡。初步判断是缢死,但由于发现者将尸体放了下来,为慎重起见,请验尸官临场查验。
对方说得吞吞吐吐。一之濑听出了片区干部的弦外之音——姑且让验尸官来一趟吧,以防万一。
“收到,请将案件详情传真过来。”
语毕,一之濑撂下听筒,一口气扒完剩下的荞麦面,走向里间的传真室。四十一岁,警部[3]职称,一之濑调任主管验尸的助理调查官已有整整两年。他虽尚未出师,但这种九成九是自杀的案子也无须惊动领导。
——如果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就三小时吧。
今天是妻子的生日。虽说她肯定没抱什么期望,但自己若能准点回家,给她一个惊喜,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就算调查结束后还得写报告,准点走不了,好歹也能赶在自己那份蛋糕被放进冰箱之前到家吧……一之濑胡思乱想着推开传真室的房门,一张叼着牙签、棱角犀利的面庞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帘,惊得他一个趔趄。
搜查一课调查官仓石义男,五十二岁,人称“终身验尸官”。其身体的轮廓细如长矛。一之濑看见了他信步出门用午餐的背影,却没注意到人已经回来了。
“你要出现场?”仓石剔着后槽牙,朝亮起接收灯的传真机扬了扬下巴。
“对,我要去剑崎市辖区。”
“麻烦吗?”
“不,说是有人上吊。”
“死者什么情况?”
“女的,年纪不大。”
“我去吧。”
“啊?”
“洗洗眼。这阵子看的净是些老头老太。”
仓石撂下这句话,“噗”的一声吐出牙签。
大惊小怪的人做不了仓石的下属。他是不折不扣的鉴证专业户,入行至今就没干过别的,其眼力之敏锐已成业内传奇。鉴定尸体堪称对鉴证能力的大考,而仓石在这方面是历任验尸官中的佼佼者。拜固执到极点的匠人气质和黑帮味十足的措辞所赐,他曾一度游走于警界边缘,但与其漫长的从警生涯相比,那段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晋升警视[4]已有整整七年,地位稳如泰山,从未让他人染指过“验尸官”这个初步调查环节的关键职位。坊间盛传负责司法解剖的L医科大学的教授们对仓石情有独钟,死活不放他走。倒也难怪,毕竟学者们见惯了顺从谦卑的警察,仓石这种咬破组织的子宫横空出世的放荡不羁的人在他们眼里肯定倍显新奇。
仓石在刑事部内也有大批追随者。他将自己的鉴证技巧像带“伴手礼”一样带去现场,靠着这些技巧破案立功的刑警不计其数;更有大量鉴证专员在现场目睹他一语破的,继而茅塞顿开。于是,他们接连“拜入”仓石门下,自说自话尊其为师。穿行于那些夜巡记者[5]之间、拜访仓石机关宿舍的热心求教的年轻刑警络绎不绝。无论是刑警、鉴证专员还是记者,仓石都来者不拒,奉上酒水,时而拉上他们打几圈麻将,时而成群结队去夜店闹上整宿。因为和陪酒女过从甚密,险些跟人动刀子之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却总能杯酒泯恩仇。
“男人和女人都是越有纠葛越带劲啊!等哪天翘了辫子,就只能躺在不锈钢台子上,像青蛙似的被人解剖喽。”
毋庸置疑,一之濑也是仓石的学生之一,他也曾忘我地往仓石的宿舍跑。在跟着仓石的这两年里,他更是攒下了足足二十本写满鉴证技巧的大学用笔记本。然而,他觉得自己如何努力都到不了仓石的境界。说实话,他也不想成为仓石——他可不想接“终身验尸官”的班。一之濑如今担任的助理验尸官是极少数铁定能在几年后升任警视的精英职位。有朝一日,他将坐上刑事部一把手的宝座,指挥调查工作的方方面面。而此时积累的鉴证知识,定会在考验领导能力的关键时刻为他的发言注入分量与说服力。
咔嗒咔嗒……响声传来,传真机开始吐纸。仓石已经穿好外套,正在检查装有勘验工具的包,举手投足间,甚至透出几分天性热衷尸体的味道。
——那就请他跑一趟?
一之濑求之不得。他要是准点到家,天知道妻子会是什么反应,但孩子们定会热情相迎。
“传过来了没?”死者的地址逐渐显现时,仓石如此催促道。
“稍——”话说到一半,一之濑的目光却凝在了传真纸上。
嗯……?
剑崎市沟木町三丁目二十二号高山公寓一〇三室——
咔嗒咔嗒咔嗒……
不等一之濑祈祷,传真机便打出了死者的姓名。
相泽由香里。二十七岁——
刹那间,一之濑面无血色。
地址、姓名、年龄……全都对得上。那就错不了,一清二楚。
由香里死了。
在老家当警察,办案时碰到熟人出事便是在所难免。车祸、超速、违反选举法……调任验尸官后,他甚至验看过喝农药自杀的高中学长的尸体。然而——
“嘻嘻,那我可不能莫名其妙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不然就要被你扒光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了。”
一年前,在高山公寓一〇三室的床上,在一之濑的爱抚下,由香里扭动着身子,如此笑道。
“怎么了?”
“……”
“喂,阿一!”
“……啊,抱歉。”
仓石从旁夺过传真纸,眼角余光扫向一之濑。
“熟人?”
“不是。”
脱口而出的话,让一之濑窥探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并非在哀悼由香里的死。他的心中尽是恐惧。
“不过我觉得吧,自杀的人都傻透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死了就没法像这样逍遥快活啦。哎——你倒是说句话呀,爽不爽?”
会不会是他杀?
他想象不出自在奔放的由香里自寻短见的模样。
如果真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仓石定能识破。届时警方会成立搜查本部,百余名刑警一齐出动,而一之濑的名字定会在同事的调查中浮出水面。凶手不是他,可他一旦沦为“杀害婚外恋情人的嫌疑人”,便会工作不保,妻离子散,这辈子都完了。
一之濑对准自己瑟瑟发抖的腿,抡起拳头捶了两三下,随即冲出传真室。只见他穿过搜查一课的办公区,在走廊追上了仓石。
“调查官——带上我吧!想跟您多学两招!”
3
心跳不断加速。
一之濑手握方向盘,每次等红灯时都要借着后视镜窥视后方。他早已养成提防记者跟踪的习惯,但今天的窥视多了一层含义——他在暗中观察后座上的仓石。仓石抱着胳膊,闭目养神,一如往常。在前往验尸现场的途中,仓石总是惜字如金。可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把相泽由香里的死和自己的慌张联系在一起?
路上很空,无须开警灯也能在国道上一路飞驰。车在国道与县道的交叉口拐弯,驶向剑崎市内,驶向由香里的住处。
“哇,人家可喜欢警察叔叔啦!”
事情要从一年半前的L县警医[6]协会年终联欢会说起。受邀参会的仓石没来得及从山区的案发现场赶回来,于是一之濑便替他去了。一群穿着鲜红迷你裙的礼仪小姐现身会场,而由香里就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她干干净净的面庞与短发相得益彰,四肢纤长,跟模特有一拼。男宾们的目光追逐着她满场飞的倩影。由香里的谈吐幼稚得一塌糊涂,但一之濑清楚地记得,和她聊天时有种莫名的惬意,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能发出α波[7]。
许是醉意使然,由香里开口要名片,他便给了。约莫一个月后,由香里的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两人就这样在咖啡馆见了第二面。由香里很是健谈。她说她虽有大专文凭,却找不到工作;本想考个花艺师资格证,可兼职太辛苦,学习之路只能半途而废;她四处打工,物色条件更好的兼职,最后当起了礼仪小姐;虽然现在一个人过得还挺开心的,不过说什么都得在三十岁前把自己嫁出去……像这样通过几次电话后,由香里表示自己的内衣被人偷了。“内衣”二字听得一之濑的胸口一阵酥痒,怦然心动。他没把案子转给片区,厚着脸皮去了由香里的住处,显然是别有用心。
“我大概是有点儿恋父吧,对大叔没一点儿抵抗力。”
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在不显眼的郊区汽车旅馆频频幽会。他习以为常后,甚至不时在由香里的住处交欢。他陶醉于人生中的第一次婚外恋。“还有人看得上我”的念头让他忘乎所以。与欢愉针锋相对的,是仿佛被渐渐拖进沼泽或黑暗的危惧。他确实沉溺于那具年轻的肉体,每天与尸体打交道的生活也让他倍感压力。当时他已年近不惑,许是想以这种方式强压住对衰老的隐约恐惧吧。说不定还有仓石的影响。莫非他心底暗藏着对不羁浪子的向往?让事业和家庭见鬼去吧!反正翘了辫子后都只能躺在不锈钢台子上,像青蛙似的被人解剖。
蜜月期持续了半年左右。激情消退后,他甚至对用情渐深的由香里生出了惧意。然而,一之濑迟迟无法结束这段关系,他放不下由香里的青春。说来讽刺,到头来,竟是为两人牵线搭桥的那张名片驱散了他的不舍。
“我把你的名片贴在了日程本上,碰到死缠烂打的客人就亮出来,人家一看到名片就跑了,就跟《水户黄门》[8]里演的似的。”
一之濑明知由香里全无邪念,却仍是心头发颤。“还给我!”他如此催促,声音低沉得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由香里却不肯,哭丧着脸央求道:“我不会再拿给别人看了!”强行夺回也不是个办法,而拿不回名片的烦躁更是放大了对她的厌烦。危险的女人——一旦生出这个念头,昔日情人便成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那日过后,一之濑在惯性的驱使下又和她见了几面。说实话,他是硬着头皮赴约的——还不是因为她手里捏着自己的名片。他态度冷淡,有时甚至不上床就离开了。分手是由香里主动提的,却是一之濑步步紧逼的结果。由香里带着哭腔说道:“名片等我找了新男朋友就扔!”他不情愿地点了头,暗暗盘算着,眼下还是别刺激她为好。
一之濑和由香里就这么断了联系,电话也没再打过。所以两个月前在银行的ATM专区偶遇时,两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由香里朝气蓬勃,一如两人初见时。一之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只见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闪耀着一枚金戒指,缀以小小的红色宝石。
“是红宝石哟,好看吧!”
“你……订婚了?”
“嗯——快了吧。你肯定也听过他的名字。”
“……是我认识的人?谁啊?”
“不告诉你,到时候会给你寄明信片报喜的。”
“名片”二字都到嘴边了,可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他也觉得,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问了。由香里欢天喜地的神情足以让他放下心头的大石。谁知——
一之濑打方向盘拐进市道,车已驶入剑崎市内。
那张名片的存在再一次对一之濑构成了威胁。由香里有没有信守承诺?有没有扔掉那张名片?名片是不是还贴在她的日程本上,留在了一〇三室的某处?
不,更要紧的是——她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若是他杀,一之濑就死定了。鉴证专家会仔细调查房间的角角落落,届时定会发现他的指纹,采集到他的毛发。说不定床缝里还藏着他的阴毛,说不定由香里的手机里还存着他的名字。就算没找到那张名片,一之濑也会被迅速列为头号嫌疑人。
是自杀就好了。
类似饥饿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实在不觉得由香里会自杀,却希望她是自杀而死。只要警方断定她是自杀,就不会提取指纹和毛发样本。虽说找到她的日程本的人定会打开翻看,但他可以赶在那之前把本子藏起来。有戏!只要走进现场,就还有一线生机。
车已驶入小巷,雅致的双层小楼映入眼帘——高山公寓。
一之濑偷瞄后视镜。仓石仍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解读的情绪。
4
由香里的住处已是一派“案发现场”的景象。
警戒带从公寓左手边的电线杆一路拉到路边的碎石堆,年轻的制服警员盯着半空,显得心事重重。停在里头的轻型面包车里有两顶鉴证课的工作帽。边上停着一辆深蓝色的轿车,气势汹汹的红色警灯转个不停。
仓石下车伸了个大懒腰,环顾四周。一之濑则竭力佯装镇定。视野的角落里,分明是一〇三室的白色房门。
“二位辛苦了!”
爽朗的声音响起,圆润的身体和面庞朝他们靠近。连名字都是圆圆的——来人正是剑崎市中央警署刑事课搜查组长福园盛人。
一之濑不禁暗暗咂嘴。别看他长得人畜无害,却是公认的探案好手,跟他一起进现场,怕是会相当棘手。
福园却压根儿没把一之濑放在眼里。
“校长亲临现场,小的深感荣幸。”
“少贫嘴,你个福馒头。”
“哎哟,一见面就喊我‘馒头’哇!”
“尸体都被人放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围住这么大一片,你是在向街坊们宣传自己有多蠢吗?”
“哈哈,校长训起话来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许多人尊称仓石为“校长”,以“仓石学校”的学生自居。
“不过嘛,我看十有八九是自杀。”
福园随口说道,回头望向身后的轿车。后座上有颗头发花白的小脑袋,用手帕捂着的脸微微晃动。
“死者的母亲找上门来,发现了尸体,和房东一起把尸体放了下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仓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穿上塑料鞋套。
“没有遗书。不过据那位母亲说——”
“打住。”仓石打断了福园。不做预判,先看尸体——这便是他的弦外之音。
“那就先进去瞧瞧吧。”
“谷田部老爷子来了没?”
“说是要晚到一会儿。反正来的也是‘二代’。”
谷田部敦在剑崎市开了一间诊所,多年来一直担任剑崎市中央警署的警医,不过这两年得了肝病,警方的工作都交给了接班的儿子克典。
“要等他吗?”
“开始吧,不然就不新鲜了。”
言外之意,警医不过是摆设。福园跟着仓石钻过警戒带。一之濑追了上去,与两人拉开一定的距离。即将面对已成尸体的相泽由香里,一之濑唯一能勾勒出的便是躲在他们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自己。
一〇三室。戴好手套的仓石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砰!”门发出巨响,却没有开。仓石又用力拉了一下,还以为是卡住了。“砰!”
“是不是往里推的?”
“胡扯。”仓石边说边往里推。门毫无阻力地开了,露出狭小的玄关。
“哪个蠢货设计的,鞋都放不了。”
“可不是嘛。”
两人的对话听得一之濑背后一阵发凉。第一次来由香里家时,一之濑也没注意到门是朝里开的,把门拉得震天响。万一他今天走在前头,定会毫不犹豫地推门入内。那是唯有知情者才会落入的陷阱。他必须铭记于心:进了这间屋子,就绝不能在他们之前轻举妄动。
仓石、福园和一之濑依次入内。进门左手边是小得可怜的厨房区,再往前走几步是凸出来的一体式卫浴,边上是通往里间的短小走廊,隔开里间和走廊的推拉门开着。
“据死者的母亲说,她进来的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
踏入里间,房间面积八叠[9]左右,铺着木地板。每扇窗都拉着厚重的窗帘,屋内很是昏暗。仓石摸向墙上的开关。软灯罩下的两根日光灯管发出刺耳的噼啪声,其中一根亮得略慢。
与当时别无二致。
“灯的情况呢?”
“她说是关着。”
仓石环顾四周。他微微点头的动作,表示现场乍看没有打斗或翻找财物的迹象。
尸体——相泽由香里的遗体就躺在门口左侧角落里的床上。那床矮得跟打地铺相差无几。鉴证专员奉命入内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她穿着黄色的连衣裙,脸上的白手帕想必是母亲所盖。
一之濑无法直视。他心跳如擂鼓,呼吸困难,日程本的问题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赶紧离开这里,成了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仓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此说道:
“阿一——你来。”
5
这定是人世间最痛苦的煎熬。
一之濑不知该如何作答,甚至能觉察出自己的狼狈。
“怎么了?明明是你主动要来的。”
“对,可是……”
仓石果然对他和由香里的关系起了疑心,所以想让他验尸,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赶紧的,天要黑了。”
仓石的话语扎入心口。福园讶异的目光也戳得他脸颊生疼。
一之濑告诉自己,必须硬着头皮上,不然只会加重他们的怀疑。必须横下一条心。除此之外,别无生路。
“好,我来。”
一之濑上前一步,呼出一口气,抬起双眸,缓缓环顾里间。
床对面的墙边摆着健身挂架,那是由香里在二手商店买的。一之濑在片区的刑警办公室见过,却没亲身体验过。还记得刚看到的时候,他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番,心想:原来健身挂架长这样啊。
“试试呗?还挺舒服的,身子拉得老长,就跟橡皮筋似的——”
——专心!
一之濑将由香里的声音强行轰出脑海。
他走到挂架跟前,用尺子测量数据。离地二点二米的握杆上拴着一条晾衣绳,勾勒出一个头重脚轻,还被纵向拉长的“8”字形。
用手指沿绳子描画,便知其结构极其简单。将一条绳子的两端分别绑在握杆上,垂下来的部分自上而下捋成一股,中途打结,形成绳圈。虽是一之濑从未见过的形状,但作为一种自缢装置,这样的结构无可挑剔。下方的绳圈直径二十一厘米,是适合把头伸进去上吊的大小。
挂架正下方的地板上留有尚未干透的椭圆形水渍,凑上前去,刺鼻的氨水味扑鼻而来。而在水渍前方二十厘米处,有一个翻倒的收纳箱。失禁的位置也好,垫脚台的位置也罢,都没有任何异样。
一之濑站起身,再次环顾室内。
玻璃桌大致摆在房间的正中央。右侧墙边叠着五颜六色的收纳箱。箱子如拼图般纵横交错,杂志、CD、毛绒玩具和饰品各有去处,整整齐齐。箱子上摆着手机、磁带录放机和电视。把网球拍捧在胸前的由香里在相框中笑靥如花。
“哟,长得还挺漂亮。”福园脸上仿佛写着“红颜薄命”四字。
“不好说。”仓石话里带刺,转头吩咐一之濑,“验尸。”
一之濑在床边单膝跪地。
双手合十——该怎么验就怎么验,和平时一样。
他抬手捏住手帕的一角,谨慎得仿佛那是张沾了水的柔软和纸。手指微微发颤。管它呢,豁出去了——钩住布纹的根根汗毛化作最后的阻力。由香里的面容终于显现在眼前。
一之濑不禁闭上双眼,背后传来福园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他放弃挣扎,睁眼一看。呕吐的冲动一次次涌了上来。
面前这张死人的脸,与照片中的笑容没有一丝交集。苍白如蜡,眼球凸出,扭曲的舌头耷拉在齿列之外。歪斜的嘴角,好似制图时一时手滑的产物,仿佛下一秒就会发出痛苦的吼声。这是典型的缢死面相。
一之濑咽下在口中扩散的酸水,握住笔形手电筒,照向由香里的眼睛。角膜混浊,无法透视瞳孔。
尸僵呢?他放下手电筒,手掌自由香里的肩膀出发,向手臂抚去。谁知手掌一动,他便忘了自己正在验尸,停了下来。
僵硬而冰凉。
——由香里……
“怎么了?继续。”
仓石的声音直击天灵盖。一之濑连忙动手。尸僵已达高峰,手臂硬得仿佛吞下了一根棍子,而且已发展到下肢,全身关节均无法活动。
“看来足足吊了十二三个小时。”仓石嘟囔道。
福园垂眼看表:“……也就是午夜零点前后?时间倒是对上了。隔壁的研究生说,他在那个时候听到了‘咚’的一声。”
——隔壁的研究生……
一之濑一阵忐忑。和由香里在一起的时候,他曾在房门口偶遇过那位邻居,尽管只有一面之缘。高个子,符合现代人口味的长相……还记得隔壁门口的名牌上写着“加藤”……由香里说,她的新男友是一之濑认识的人,但他当时全无头绪。对啊,倒是有可能,毕竟由香里和加藤一直都是隔壁邻居。
——先别管这些。
一之濑整理心绪,验尸才是当务之急。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若能顺利定性为自杀,和由香里有关的种种烦恼便会烟消云散。
——出血点呢?
如果她是被人勒死或掐死的,眼睑与眼球定会出现形同针刺的出血点。
没有,干干净净。
——外分泌物的痕迹呢?
如果死者以自缢之外的姿势丧命,鼻涕、唾液和尿液往往会横流,痕迹也会出现不自然的转折。
一切正常。带血的鼻涕自鼻孔笔直流向上唇,没有分毫错乱。唾液的痕迹也是自下唇左端笔直向下。双腿的尿失禁痕迹共有四条,均是沿大腿流向正下方,没有弯曲或中断。
——血液的坠积情况呢……
体内的血液自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起向低处坠积,透过皮肤显出尸斑。
也没问题。暗紫红色的尸斑集中在四肢末端。
一之濑松了一口气。简直是教科书般的缢死尸体现象。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脖子。一之濑拿着手电筒缓缓照向由香里的前颈。
宽约一厘米的红黑色线条横穿脖颈。索沟[10]自下颌正下方延伸至左斜上方,穿过略微突出的腭骨与耳下,没入后颈的发际线。右侧也是如此。自下颌出发的索沟以同样的角度向上延伸,消失在被身下被褥遮住的后颈发际线处。
一之濑握住肩头,稍稍抬起她的身子,观察索沟的后半截。虽未留下绳结的痕迹,但索沟几乎绕脖一周,以下颌为起点完美对称。而且下颌处的索沟深如剜痕,足以证明这一点曾支撑过全身的体重。绞杀绝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有一种行凶手法是以背对背的姿势将绳索套在对方的脖子上,然后猛地将其背起。可即便如此,也无法留下如此精准的对称索沟。
除了索沟,脖子上并无其他异常。遇袭的被害者必然会挣扎,会在痛苦中抓挠自己的脖子,试图弄开绳索,留下广为人知的擦伤“吉川线[11]”。由香里的脖子上没有,指尖和指甲内侧都很干净。
死者的情况与装置本身也没有任何矛盾之处。由香里的脖根到脚跟为一百四十厘米,绳圈底部离地一百五十五厘米,有十五厘米的空间。收纳箱横放也有二十五厘米高,足以发挥垫脚台的作用。
就是缢死。不是他杀,而是上吊自杀。种种迹象都在无声地诉说这个结论。
警医谷田部抵达现场后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这是一起显而易见的自杀。由香里的遗体将由她的母亲接收,而不必送往L医大进行司法解剖。
一之濑站起身。反胃感已然消失。深深的解脱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取而代之。
他回过头去,正要说出“是缢死”这句话,房中却响起了仓石的声音。
“尸体在哭呢。”
6
一之濑惊愕不已,将目光移回尸体。
尸体在哭?是我搞错了?
不,说不定……
只见由香里的右眼角下临近颧骨的位置有个淡淡的污点,与赤豆一般大。一之濑还记得,他方才认定那是个雀斑。
他举起放大镜细看。
放大了才发现,污点的部分轮廓微微凸起。分明是干燥后粘在皮肤上的眼屎——
一之濑心头一凛。因为他想起了记录在笔记本上的仓石金句。
“安眠药中毒而死的尸体会流眼泪。”
“调查官——”
“也不一定。寻常的上吊尸体也常有流泪的。不过保险起见——”仓石略一思索,发号施令,“阿福,让鉴证人员做一下地板上的脚纹鉴定。”
“脚、脚纹……?”
“看看死者是不是自己走过去的。不是可以先用手段让她睡着,再把人吊起来吗?”
“哦,有道理!”
“说灯没开是吧?那就做从开关下面到挂架这段距离的。”
两名鉴证专员行动起来。他们拉开窗帘,开始用斜光照射法和铝粉采集脚纹。
“还有这个。”仓石指着由香里左手的无名指说道。
“啊……?”
一之濑凝神望去。手指上什么都没有……不对……有,还真有。约莫一毫米宽的带状压痕隐约可见,绕指一周,八成是戒指留下的痕迹。他看漏了。因为手指被尸斑染成了凄惨的暗紫红色。
“这里头有不少。”福园很是眼尖,找来一个星形的饰品收纳盒。里面有七枚戒指,都是看着就很廉价的装饰戒指。
“有宽度对得上的吗?”
“呃,稍等啊……”福园逐一取出盒中的戒指,与由香里无名指上的压痕比对。
有三枚宽度相符。
“死者应该是先摘下戒指放进收纳盒,然后才上吊的吧。”
“死前摘的也会在尸体上留下压痕吗?”
“嗯,只要是临死前摘的。”
两人的对话似乎找到了落点。
一之濑却是脸色铁青。
“是红宝石哟,好看吧!”
不见了。那枚镶有红宝石的金戒指不见了。上哪儿去了?无须推敲,故事情节便在脑海中迅速成形。
由香里果然是被人害死的。凶手拿走了那枚戒指,因为他害怕警方通过戒指追查到他。凶手是谁?就是送由香里戒指的新男友。说不定就是住在隔壁的研究生加藤。
一之濑心想,这事理应向仓石汇报。这是区分自杀和他杀的关键线索。隐瞒到底,就没法再当警察了。片刻前,他还希望由香里是自杀。不,这个念头至今未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把他杀偷换成自杀——
在空中彷徨的目光忽然凝住。
日程本……由香里的日程本,和几册文库本一起竖在装满CD的收纳箱深处。
“我把你的名片贴在了日程本上,碰到死缠烂打的客人就亮出来,人家一看到名片就跑了,就跟《水户黄门》里演的似的。”
战栗再次袭来。身败名裂——
思绪急转直下。
如果加藤不是凶手呢?那他就成了谋杀出轨对象的嫌疑人。他舍得下事业和家庭吗?由香里都死了。有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牺牲此时此刻还活着、今后还得活几十年的自己吗?
不,是不是他杀都还得打个问号。比如……对,说不定是由香里因为被男友抛弃,所以扔掉了戒指,或者把它收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换句话说,他不确定此案件的性质会不会因为“向仓石汇报”而变成他杀。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人生会因汇报而岌岌可危。
——荒唐!
一之濑咬紧后槽牙。
决意已定。既然打定了主意,接下来该干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仓石,仓石正垂眼看鉴证专员采集脚纹。福园亦然。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一之濑倒吸一口气,同时蹑手蹑脚挪向他们身后,缓缓压低重心,把手伸进收纳箱。就在他的手指抽出日程本的刹那,一阵微风拂过脸颊。脚步声告诉他,是玄关处的大门开了。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不到三十岁的“二代”警医谷田部克典进屋说道。
——撞见了?
一之濑微微出汗的手在裤兜里攥着小小的日程本。
7
谷田部的到来将验尸工作推向最后阶段。
“那我开始脱衣了。”
一之濑解起了遗体连身裙的前扣。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身,诱人的下腹曲线。他爱过的由香里的一切,渐渐现于人前。
“嘻嘻,那我可不能莫名其妙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不然就要被你扒光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了。”
真可怜。一之濑已然恢复平静,甚至有闲心怜悯。日程本到手了,谷田部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要不了多久,这位谷田部先生便会得出自杀的结论。由香里已无法再对一之濑造成威胁。
还有戒指的问题。也许由香里是被人杀害的。但将“红宝石戒指消失”解读为“由香里失恋”也未尝不可。失恋心碎,自寻短见。一之濑都快说服自己了。
他与谷田部一起检查了由香里的肩头、胸腹和上臂。没有皮下出血,没有压痕,没有擦伤,没有任何暗示外敌存在的痕迹。
解开文胸。双峰毕露,看得一之濑大吃一惊。
乳头发黑。不,这颜色依然能用“粉红色”来形容。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报出“妊娠迹象”四字便是最好的证据。但一之濑还记得,昔日由香里那粉嫩的乳头之色。
心跳再次加速。
怀孕。既能成为他杀的动机,也能成为自杀的动机,单凭这一点来判断的确模棱两可。然而——
戒指和怀孕。这两点足够警方做出“疑似他杀”的判断,从而启动后续调查。可自己要是瞒下这些细节,这起案子就只会被当作寻常的自杀草草处理。查也不查,就此没入黑暗。岂有此理!由香里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可是,决意已定,他也无意回头。心境如寒风萧瑟。他已被自己冷血的一面所吞噬,内心已然化作坚冰。
一之濑褪下遗体的内裤。稀疏的阴毛留有些许失禁的潮气。以棒状体温计测量直肠温度,验尸工作到此为止。
仓石看向谷田部。
“你怎么看?”
“应该是缢死。”谷田部面不改色道。
仓石略略点头,转向采集完脚纹的鉴证专员。
“你们呢?”
“弄好了。从电灯开关到挂架下方有一串笔直的脚纹。从步幅看,走得很稳。”
“辛苦了。阿福,你有什么要说的?”
福园幽幽道:“相泽由香里的母亲说,肯定是血脉作祟。相泽由香里的父亲死于二十二年前,也是自缢身亡。那年她才五岁。”
一之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由香里明明说过,自己的父亲死于癌症。
“说是家里开的铁器作坊破产了,连女儿过生日都买不起礼物,只能用自己的名片给她做了一副扑克牌。名片上印着名字的那一面不是一模一样的嘛,可以当成扑克牌有花纹的一面,再用签字笔在名片背面画上红桃、黑桃之类的图案就行了。女儿欢天喜地地收下了这份礼物,谁知父亲第二天早上就……他大概是想为女儿过了生日再走吧。坏就坏在最先发现尸体的就是女儿。她母亲说,肯定是因为她小时候看到了那一幕,所以才会走上绝路。”
房中寂静无声。
一之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名片……难怪由香里那么……
“阿一——”仓石抱着胳膊,盯着一之濑。
“下结论。”
“啊……?”
“这次验尸工作不是你负责的吗?线索都齐了,下定论吧。”
不过数秒,一之濑便已承受不住沉默的重压。
他终于张了嘴。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声音都变细了。
“本案……判定为缢死。”
8
晚上十点。一之濑坐在小酒馆的吧台前,怎么喝都不醉。
走出由香里家时,只见警戒带外围了一圈人。加藤的面孔亦在其中。目光相遇,一之濑主动移开了视线。万一他还记得我的模样就麻烦了——所以一之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要知道,那个加藤说不定就是杀害由香里的真凶……
这都是为了保住家庭。
当真?那他为何身在此处?自己本可以准点下班为妻子庆生,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待在这里喝酒。
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
一之濑凝视手掌。
由香里身体的触感仍在,冰凉而坚硬。
“哇,人家可喜欢警察叔叔啦!”
一之濑本以为由香里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就知道随心所欲地挥霍青春,过快活有趣的日子。
谁知她五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在生日的第二天早上,看到了父亲上吊的尸体——
“不过我觉得吧,自杀的人都傻透了。”
由香里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想不起来了。在一起半年有余,事到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对由香里一无所知。
因为他懒得去了解。即便面对她的尸骸,他也没有试图去挖掘真相。到此为止。她将被火化成灰,装进小坛子,长眠于某处的地下。
一之濑的肩膀瑟瑟发抖。他用双臂撑住吧台,想掏手帕,手却摸到了另一件东西——日程本。
一之濑抽出本子,忘我地翻看。找到了。那张名片就贴在最后一页。可——
姓名、职务和电话号码都无法辨认。一颗颗小小的红色爱心,盖住了每一个铅字与数字。
一之濑仰望天花板。
由香里答应过他,找到了新男友就把名片扔了。她舍不得,却又不想给他添麻烦……
一之濑把不肯归还名片的由香里当成威胁,甚至是危险的炸弹。由香里却不怨恨薄情汉,用爱心涂满整张名片,好似青涩的小女孩。她许是想用红色圆珠笔强行盖住名片上的黑字,纸的表面都被磨得起了毛。好傻啊……一之濑心想,她可真傻。
这就是流泪的感觉吗?泪止也止不住。
一排排爱心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扑克牌上的图案。
一之濑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般狠狠攥住。
他掏出手机,打去仓石的住处。无人接听。再打仓石的手机——
“怎么了?”
“有紧急情况跟您汇报,您在哪里?”
“剑崎市的现场。”仓石的回答恰似雷鸣。
一之濑离开酒馆,冲到街边,打车赶往剑崎市。仓石尚未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既然如此,他提供的情报就是有意义的。
一个多小时后,一之濑抵达高山公寓。只见一辆车停在一〇三室前方,仓石就坐在车里。
“瞧你这表情,不是来自首的吧?”
“也大差不差了。”
一之濑和盘托出。他与由香里的关系、戒指、身孕,还有加藤——
“隔壁的加藤啊……跟我的不一样。”
“不是他……?那是谁?呃,不是,首先这案子真是他杀吗?”
“我保证是他杀,你跟我来。”
仓石下了车,推开一〇三室的大门。一之濑紧跟那细长的背影。
穿过短小的走廊,来到里间后,仓石关闭推拉门,熄灭电灯。
屋内一片漆黑。
“每扇窗都拉着厚重的窗帘,再把门一关,到了晚上就是这幅景象——阿一,你能走吗?”
“呃……不能……”
“人无法在漆黑的环境下行走,哪怕在自己家也不行,不可能走出鉴证人员所谓的笔直的脚纹和稳当的步子,撑死了也就畏畏缩缩挪着步子走。简而言之,那串脚纹是在别的时间段留下的。”
啊……原来仓石在现场等到天黑,就是为了核实这一点。
“调查官——其实您白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当时不说……是因为我神色惊慌,所以您起了疑心?”
“谁还没干过点儿亏心事呢。警察也一样。”
黑暗中,唯有声音往来。
“那……现在呢?”
“一清二白。”
“不是我也不是加藤,那会是谁呢?由香里说,我知道她新男友叫什么。可是除了加藤——”话说到一半,一之濑顿感全身紧绷。
还真有。确实还有一个人,会让由香里生出那样的想法。
“啪!”灯光骤亮。仓石的脸近在咫尺。
“有吧?”
一之濑点了点头:“警医‘二代’——谷田部克典。”
是那场L县警医协会年终联欢会。如果由香里和谷田部相识于会场,那就说得通了。一之濑也参加了联欢会,所以由香里会觉得,自己好歹听说过谷田部——
“这下,你跟我的一样了。”
“他俩可能是在我之后好上的。他们都住剑崎市,搞不好是由香里去他开的诊所看病,然后越走越近。可就算他们有过一段恋情,也不能断定就是‘二代’下的手……”
“现场布置得很好,很难看出破绽。本以为也就你有这个本事,但他当然也行。毕竟他对我们的工作了如指掌。”
“话是这么说,可警医也不止他一个啊!由香里去的是警医协会的联欢会……”
仓石却没有搭理。
“等明天做完司法解剖,就知道他是怎么放倒被害者的了。不过嘛,也多亏他犯了个意想不到的错误。”
“错误……?”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一声巨响。“砰!”又有人往外拉门了。
“啊……”一之濑不禁瞠目。
那时——他趁仓石他们不注意偷拿日程本的时候,谷田部姗姗来迟。有微风拂过脸颊,也有脚步声传来,唯独缺了一声“砰”。
“没错,谷田部知道门是往里开的。”
一之濑呆若木鸡。
终身验尸官——这般细枝末节,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福园冲了进来:“校长——那‘二代’的胆儿可真够肥的!明明有家室,却在外头装‘钻石王老五’,到处拈花惹草!”
福园向仓石汇报了一通,撂下一句“看我不查他个底朝天!”便又冲了出去。他和白天一样,全程无视一之濑。
“我们撤。让他们忙活去吧。”
“好。”
一之濑来到走廊,却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有种被人叫住的感觉。
由香里说过,“说什么都得在三十岁前把自己嫁出去”。也许,她是把下半辈子赌在了谷田部身上。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于是缠着谷田部,死活不肯打掉。
一之濑闭上双眼,一言不发,朝那间灯灭梦碎的屋子双手合十。
仓石等在门外。
刚上车,两人的手机便同时响起,仿佛是瞅准了这个间隙。
“死者有请。”
仓石瘦骨嶙峋的脸颊稍显松缓。
注释
[1]即家用落地单杠,形似落地挂衣架,可用来做引体向上等健身运动。——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在日本,各地方警察机关被称为警察本部。——编者注。
[3]日本警察警衔之一,在职务上相当于各区县公安分局局长。——编者注。
[4]日本警察警衔之一,在职务上相当于各地级市公安局副局长。——编者注。
[5]日本记者的一种。“夜巡”也可称为“夜间突袭”,即在被采访者夜间回家时,记者与其接触并进行采访的一种取材手法。——编者注。
[6]受警方委托对可疑尸体进行检查的医生,有时也为被拘留者和警务人员提供保健服务。
[7]脑电波的基本波形之一,有助于舒缓情绪,放松身心。
[8]于1969年开播的日本古装剧。在剧中,主人公德川光国每次惩戒坏人之前,都要亮出印笼上的德川家徽以示其身份。
[9]日本计算房间面积的单位,一叠约1.62平方米。——编者注。
[10]俗称“绳印”,指绳索压迫人体软组织留下的痕迹,是鉴别缢死、勒死的主要证据。——编者注。
[11]俗称“抓痕”。日本警察的专业术语,指脖子被人勒住时,受害人下意识地用手把勒住脖子的绳子向外拉而导致的抓伤。可作为他杀的判断证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