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二十七年,沈小溪从未受到如此关注。
公司的领导、同事们关注着她,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们的心,并非是出于关切,而是出于警惕,防止她的言行为公司带来负面影响。
亲戚、朋友们关注着她,有几个数年没见面的亲戚打来电话询问,让她受宠若惊,她一五一十地告知真相,却发觉他们半信半疑,更像是在套话。
万千网友们关注着她,在网络的海洋中奋力搜刮着她的个人信息,她的手机号、住址、家庭情况,甚至连恋爱经历都被扒了出来,据说她在高中和大学期间均暗恋过别人,但从未真正谈恋爱,是一个资深老处女,此绰号一出,仿似为她的前半生打上烙印,人们通过这个绰号可以想象得到她过着怎样无聊、孤独、苦闷的生活,也能想象得到,她该是如何丑陋,如何不受喜爱。
“我谈过恋爱的。”她嗫喏着自语,“有人喜欢我。”
她没有说谎,大学期间,有人追求过她,她答应了,两人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恋爱时光,后来莫名其妙地,那个曾发誓一辈子不离不弃的男生突然宣告分手。
“我不是老处女。”她咬着嘴唇,“我只是更喜欢单身。”
尖尖的牙齿从嘴唇后露出,稍微用力,便咬破唇皮。
血丝咸咸的,像盐,透出一股温热的苦涩。
周元关注着她,何蓝月关注着她,孟彤关注着她,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全都在关注着她,就连警察也在关注,暗中调查她的人际关系。
过多的关注,只会让她恐惧。
警察虽然在她家里没有发现蓄谋伤害的证据,但她能看出来,警察并不信任她,当天晚上,她又被带到警局问询了一夜,内容和此前差不多,但问话方式和态度更像是审讯,压力很大,她必须集中注意力,以免口误被定罪。
虽然她愿意承担所有责任,但莫须有的罪名,不能背负。
离开警局时,是凌晨三点半。
空气清冽,冷风阵阵,路边的小树在昏黄街灯下婆娑摇曳,车辆稀少,行人几无,喧嚣了一整天的城市在后半夜逐渐寂静下来,获得片刻喘息。
她打开手机,各种辱骂短信蜂拥而至,几十条微信申请充斥着脏话,社交平台上的私信多达百条,都到这个时间点了,竟还有陌生电话打来恐吓她。
虽然早就听闻网暴的可怕性,但真正体验才知道,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那种恶意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仿似一张倒刺网,越挣扎越疼痛。
她被警察搜家的事也被曝光在了网上,那张她扭头望向镜头的照片获得疯传,网友们都夸赞摄影师拍得极具质感,拍出了她在那一瞬间最真实的反应。
真实,往往狼狈。
她关掉手机,垂首独行,帆布鞋一起一落,步伐沉重迟缓,当前的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累,身累,心更累,她很想就地坐下,背靠小树,但她害怕坐下后就起不来了,她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家,她不想被围观,被指点。
回到家后,屋内没有明显的脏乱感,家具摆设都在原位,但细心的她还是觉察到了诸多移动过的细节,歪斜的角度、多余的空隙、不对称的方位,都表明整个家历经了一场沉默但严肃的洗劫。
她立刻投入到了整理之中,忙碌让她的精神得以放松。
一个小时后,所有东西复归原位,她累得肩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了,但还是拿起拖把,继续拖把,她一边拖,一边哭,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心里没有特别悲伤,只是空落疲惫而已,为什么要哭呢?
她用力拖,泪水越流越多。
噗通一声,她滑倒在地,试图起身时,再次滑倒,脚下发软,站不起来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像是打开了喉咙内的一个阀门,让她扬起脖子,对着天花板嗷嗷大哭起来,钻心的疼痛在哭到一半时传来,她俯下身子,双手撑住湿乎乎的地板,发颤的哭声像是一条蛇,游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过去三天,她感觉自己仿若待在人间炼狱。
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挚友,失去了隐私,失去了人们的信任,还将面临刑事指控,以及一系列民事赔偿,麻烦成堆地找上她,缠住她,无力挣脱。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一个经常替别人考虑,将别人的需求置于自己需求之上的好人,她从不与别人冲突,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工作兢兢业业,对朋友掏心掏肺,她在公交车上让座,在斑马线上搀扶老人,替受伤的野猫疗伤,帮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搭棚。
她的心里,载着满满的善意和好意。
但世界对她,却充满敌意和恶意。
她被利用,被践踏,被抛弃,被伤害。
似乎,总是如此,只是这一次更剧烈,更集中。
凭什么?!
她的心底发出了一声不公的呐喊,握紧了拳头,但很快,拳头便松开,呐喊只剩下空荡的回音,模糊的恐惧感笼罩心头,犹如一个巨大黑洞,吸纳了来之不易的勇气,赢弱的声音从黑洞中传来,告诉她,躲起来、藏起来,就不会有事。
就像小时候一样,妈妈发怒时,她藏在柜子里,通过缝隙看妈妈责骂爸爸。
“死小溪,赶紧给我滚出来!”妈妈这样喊。她屏住呼吸,往深处瑟缩。
就像小时候一样,同学欺负时,她保持沉默,内心祈祷着她们尽快停手。
“脏小溪,趴下,学两声狗叫!”同学这样命令。她俯下身子,低声叫唤。
就像小时候一样,面对嘲讽,她装作没听见,尽量少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有段时间,她早出晚归,避开左邻右舍的孩子,像一个小偷。
“四眼鸡,三牙狗,一扭一扭傍着走!”孩子们为她谱了句童谣,当好不容易遇到她时,齐刷刷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模仿着她走路的姿势,她越想正常走,腿脚越是不利索,四肢也变得不协调,最后真成了傍着走,像只螃蟹。
孩子们哈哈大笑,她逃也似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冷风吹过,脸颊通红,眼泪无声滑落。
渐渐地,她成了一只无壳的蜗牛,周身柔软,稍一触碰,便立刻敏感地缩回触角。逃避和退缩,成为她的习惯,只为活得安全。
难道,这样是错的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遇到类似的事,她的脑子里就会浮起一团浓雾,整个人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失去了主观判断力,被人或事推着走。
她其实想要改变,从大学开始,在看到孟彤和别人相处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时,就想改变了,她也想放声大笑,肆意流露情绪,她也想洒脱自在,青春无悔,可就是办不到,不管如何尝试,最终都会被打回原型。
每次失败,她都会狠狠责备自己。
久而久之,自责成了一种习惯。
甚至,在事情还没开始前,就有个声音在脑子说:你不行、你肯定会失败、你会把事情搞砸、你会丢脸、你会被别人看不起、这都是你的错。
大部分时候,她会听从这个声音的劝说而退缩。
但痛苦,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越积越多,她也没有获得真心的快乐,连平静的时候都很少,脑子里环绕着各种念头,就像人生的背景音乐一样无时无刻地响起,引导着她朝深渊里爬行。她的抿嘴微笑,何尝不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惯性,就像在告诉别人,我已经先笑了,你为何还要为难我,讨厌我?
道理她并非完全不懂。
但改变,真的无能为力。
躯体内的那个巨大黑洞,以她的正面能量为食,吞掉勇敢,吐出怯懦,吞掉愤怒,吐出畏缩,吞掉力量,吐出软弱,吞掉理智,吐出混乱。
打不赢的。
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如何打的赢?
哭声渐渐息了,喉咙发疼,眼睛肿胀,泪水兀自往外流。她摘下眼镜,抬手擦了擦,将鼻梁上的创可贴擦掉了,一阵刺痛传来,她在地上蹭了几下,蹭到落地镜前,看到了鼻梁上的伤口,面积变大了,泛黄流脓,露出糜肉。
她皱了皱眉,感觉这个伤口很不真实,明明只是小小的一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没再贴创可贴,也没再戴眼镜。
她用双手撑地爬起,四周景物一片模糊,由于刚才的过度嚎哭让呼吸有些困难,她弓着身子,脚步虚浮地摸索前行,就像行走在混沌的水里。
夜渐渐逝去,黎明复活而来。
她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却睁大双眼,毫无睡意。
她像具干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忽然想起床头柜里的安眠药,过去四年,她枕边常备安眠药,但从不敢多吃,基本五天一片,但此刻,她想多吃几片,她抠出了一片、两片、三片,想了想,又抠出一片、两片、三片。
她将六片安眠药放在掌心,内心不由地涌出胆怯和紧张,她忽地有些厌烦,都到这步田地了,竟然连多吃几颗安眠药都还在想东想西,她赌气一样地又抠出两片。
八片安眠药,一口吞下,端起凉水,咕嘟咽下去。
她重新躺下,双眼盯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着。
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
十分钟后,她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十五分钟后,她感受到了某种快乐,嘴角不由地上扬。
二十分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