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的喊叫,急促的鸣笛,仿若来自缥缈的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救命——”
一声嘶哑的呼喊划开了沈小溪朦胧的意识和沉重的眼皮。
她抬起脖颈,视线洒向前方,看见屋门在风中摇摆,一条弯曲的血痕从屋内延伸出去,院子里趴着一个人,正用上半身艰难地蹭着地面,一寸寸地往前爬行。
那人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头,看见了屋内的沈小溪,立刻面露惊恐,加大了爬行的力度,仰头呼喊救命,声音犹如夜枭惊啼,随风四散飞远。
院中的鸡鸭扑棱着翅膀,发出杂乱的叫声,更衬得呼救急切。
借着浅薄的天光,沈小溪认出来,那人正是何蓝月。
警笛声隐隐传来,沈小溪竖起耳朵倾听,确认是现实中的声音无疑,正在接近。她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发现手里握着一根铁棍,铁棍末端沾满鲜血,接着她感觉脸上不是很舒服,仿似被什么东西罩住了,抬手扯了扯,一块黑布从脸上扯下,挂在脖子上,用力一拽,没拽下来,反而勒得脖子疼。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戴上的这个面罩。
右手传来一阵剧痛,她急忙低头查看,发现手背正在流血,虎口处有几个牙印,似是被咬了一口,伤口不算深,中间两个较大,应该是人类的牙齿。
额头上鼓起一个包,头脑胀痛,昏昏沉沉,她闭上双眼,正努力回忆时,门外一声巨响传来,她头重脚轻地朝屋门口走去,看见两名警察跑入院子,一名警察搀扶起了被捆住手脚的何蓝月,另外一名警察弓着腰,朝屋里走。
沈小溪扭头看了一眼,以为危险在身后。
“别动!”警察对着她喊,“举起双手,趴在地上!”
沈小溪看清了,警察手里握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
对于死亡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她想都没想,立刻举起双手,跪在了地上。警察快步上前,拧住了她的手腕,触碰到了手掌上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不对啊……”沈小溪颤声说,“我也是受害者。”
另外一侧的何蓝月已经被松绑,声音微弱:“她在撒谎……”
沈小溪昂起脖子,看见满面血痕的何蓝月抬起手,指着她说:“她要杀我……”
沈小溪试图辩解,但无济于事,警察迅速固定好了现场,将她和何蓝月带了出去。不久后,救护车来了,将已经陷入昏迷的何蓝月接走,她则被塞入警车。在警车内,她想起了高铭此前的叮嘱,告诉警察,我有律师,有权保持沉默。
然而,来到警局,面对警察的询问,沈小溪终究是没能保持沉默。
录口供,等待。重复录口供,继续等待。
她解释了所有一切,巨细靡遗,甚至提供了偷拍的照片。
然而,越到最后,警察越严肃,问题也越刁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至少得有十几个小时了,又有两个警察进来,这时的她体力和精神都快被榨干了,警察和她讲述了一种假设性真相。
“你尾随何蓝月进入平房,戴上面罩掩饰面目,拿着铁棍进入屋内,将何蓝月击晕,捆绑起来,正欲将其杀害时,何蓝月苏醒,对你进行了反击,然后报警。”
“不是这样的。”沈小溪迟滞地摇头,“我都说了很多遍了啊。”
警察盯着她,默不作声。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何蓝月是怎么报警的?”沈小溪开始反问,想提供线索,而非茫然等待。
“你的手机掉落在了地上,何蓝月用指头按键,拨打了紧急求救电话。”
“那……何蓝月是怎么反击的?”
“她用牙齿咬了你的手掌,用头部撞击你的额头。”
沈小溪看了看手掌上的齿痕,又摸了摸额头上的包,竟是这样来的吗?
“不对。”她摇摇头,“用头部撞击的方式,能将我撞晕吗?”
“有概率。特别是在生死关头,撞击力度是很大的。”
沈小溪无言反驳,脑海中浮现出何蓝月血糊糊的脸,又浮现出那根带血的铁棍,接着浮现出一只黑色的手,她清楚地感受到了那只手上的力道,刚劲凶猛。
“我中毒了。”她提声说,“那块湿手帕有刺激性气味,肯定涂抹了药物。”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名警察离开,不久后,法医前来,取了她的血液样本。
她继续等待,四面围墙,灯光白亮,狭小逼仄的房间内,没有任何景物能够分散注意力。她有过类似的经验了,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不断调整呼吸节奏,不去思考,不去预想,不断放松肌肉,试图积蓄能量,而非流失能量。
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沈小溪苦苦等待的人终于来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按了按眼睛,将委屈的眼泪忍住。一身西装革履的高铭先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沈小溪张开的嘴赶紧闭上,调动残余的体能挺直腰杆,抬起了头。
她不想让高铭看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
高铭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展开记事本,双手平放在桌上,直视着她的眼睛,看见高铭从容不迫的状态,她感觉自己的信心也回来了一些。
在高铭的要求下,沈小溪将事情经过完整地说了一遍。
“警方消息,现场没发现第三者的痕迹。”高铭压低声音,“铁棍上只有你的指纹,面罩上只有你的指纹,屋子内只有你和何蓝月的脚印。”
沈小溪的心沉了下去,她预料过这种情况,没想到成真了。
“你需要保持冷静。”高铭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你要相信警察,相信你自己,至于我,作为你的律师,我只相信你相信的。”
沈小溪随着高铭的动作做了个深呼吸,她知道自己必须信任高铭。当然,前提是信任自己,绝不能让怀疑重构现场,记忆会被想象二次加工,甚至重新编排。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对待。”高铭身子前倾,双眼睁大,“那张焦尸照上的戒指是被处理过的,原本就戴在右手,我们被骗了。”
沈小溪诧异的惊呼声被两片嘴唇封在了喉咙里。
“我倾向于匿名邮件就是何蓝月或那名男子发送的,他们用这种方式引你上钩,目的就是要将你引到那处平房,在里面设计陷害你。”高铭说。
“可……他们的目的呢?”
“通过这种方式,坐实你蓄谋纵狗伤人的罪名,让你数罪并罚,承担刑事责任。”
“但何蓝月也受伤了啊,伤得不轻。”
“我去医院问过了,她的伤只是看起来很严重,实际并不致命。你可不要低估一名母亲复仇的决心,类似的事我见过很多,如果她认定你是蓄谋伤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既想让你赔钱,又想让你坐牢,甚至后者更重要。”
“那也没必要这样吧……”沈小溪难以置信,却没了反驳的理由。
高铭靠在椅背上,默默看着她,似在等待她恢复平静。
她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不相信这是一起阴谋的原因,也许是觉得他们不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她,对他们还抱有着一丝期望,想通过道歉或查清真相的方式取得原谅,双方重归友好。然而,自从佩佩伤人后,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痛击了她,让她真切认识到了人性的复杂和晦暗。
沈小溪清晰记得,在看见何蓝月受伤后,她第一个念头是逃离,第二个念头便是救人。她想着救何蓝月,何蓝月却要陷害她。如果她当时扭头就跑,结果是否会全然不同?可她终究是不可能跑掉的,即使她胆小,即使她害怕。
骨子里的善良不允许她这么做。
他们利用了她的善意。
真可恶。
“是不是很难了?”沈小溪的声音中透出绝望。
“那处平房是何蓝月母亲的老家,何蓝月母亲在那里饲养了不少家畜,何蓝月过去几天一直没时间回去喂养,昨晚是去喂养家畜的,那个黑色大包里装着饲料和杂粮。”高铭将双手重新放在桌面上,“为了防止家畜被偷,她们半年前在大门口安装了摄像头,警方通过回调监控发现,事发期间,只有何蓝月和你先后进入平房,而在事发前三天,没有任何人进入过那处平房。”
略微停顿,高铭接着说:“再加上何蓝月的指控,她表示自己正在堂屋内收拾东西时,一个人现身,蒙着面罩,用铁棍将她打晕,不久后她苏醒,将蒙面人咬伤,用头撞晕,在爬到院子里呼救时,蒙面人醒来,她亲眼看见蒙面人拉下了面罩,就是你。至此,人证、物证形成闭环,只缺你的认罪口供了。”
沈小溪垂下头,看着帆布鞋上的血迹,哑然失笑。
同样的帆布鞋上同样的血迹,分别来自小女孩和何蓝月。
上一个漩涡还没等爬出来,一个更深的漩涡便接踵而至。
裂开的嘴唇上载满苦涩,绝望和无奈在口腔内漫延。
“最大的突破口就是那名半夜与何蓝月幽会的男子。”高铭提高了音量,“而你,则必须挺住,一定要坚持自己的说法别松口,只要你不认罪,警方就拿你没办法。”
沈小溪点了下头,点下去却没能再抬起来,脖子上仿似压了一个重物。
高铭又嘱咐了几句,她听得模模糊糊,大概就是如何应对审讯之类的。
不久后,高铭起身了,沈小溪拧着脖子,看见高铭锃亮的皮鞋走向了门口
“我是不是很笨拙?”她忽然开口问,声音喑哑。
“不会。”皮鞋停住,一如既往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觉得你做的没错,这事怪我。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你,只要事情不是你做的,就不会被冤枉。”
沈小溪感觉最后一句话安慰的很无力,没能让她将头抬起来。片刻后,皮鞋继续朝前走,高铭离开了。她的头一直垂着,后脖颈愈发弯曲,棘突清晰可见,像一只鸵鸟,将头深深埋进沙子里,躲避着即将到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