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年 1902年4月—1903年7月

弘文学院的校舍位于东京牛込区(现在的新宿区)西五轩町三十四番地,这里流萤生花,远离尘嚣。美丽的神田川在校门前静静流过,直到御茶水,那里正是孔庙。刚开学不久,学校组织的大型活动就是去祭孔,这让鲁迅一惊就是三十多年。1935年,于《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他用日语犀利地发问:“然而又是拜么?”

鲁迅最初名列弘文学院两年制速成普通科江南班矿山科,成为1902级56名新生中的一员。矿山科出现在公函中,意谓为学习矿学而派遣来日的“矿务毕业学生”,也就是外务省委托弘文学院院长予以教育的“矿务学生”。不过,鲁迅所在矿山科使用的教科书因没有矿物的独立分类而归于博物类,并纳入普通科管理。同学年龄从16岁到33岁不等,平均年龄24岁。21岁的鲁迅在那时看来不算大龄。同学队伍出身复杂,有八旗子弟,也有举人、拔贡生、监生等考取过科举功名者。学监是姚文甫。

当时,学校里约有500名中国留学生。整个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也不过608名。在鲁迅的笔下,上野绯红如轻云的樱花树下,他们成群结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1]。然而,日本小孩子见了,却呼之“锵锵波子”。

课堂内外

弘文学院每学年分三个学期,自9月11日至12月24日为第一学期;翌年1月8日至3月31日为第二学期;4月8日至7月31日为第三学期。4月抵达的鲁迅显然为1902级的春季入校生。弘文学院采用寄宿制,一间宿舍住六名学生。学费每学年300日元,可分一个月或数个月分期付款。医药费由学院负担,病情较重的学生则由保证人领回,费用自理。

授课日数每学年为43周,授课时数每周33个学时。每周最少要学日语12个学时,多时达到每周27个学时。对于科学科目的学习,鲁迅印象深刻。他后来回忆:“三泽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养气和轻气所合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贝壳里的什么地方其名为‘外套’。”[2]由课程表可见自然科学课程有理科示教、理化学、动物学、植物学等等。大体相当于日本旧制中学的内容,应视为完全教育,而非预备教育。

鲁迅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午六时起床,六时半行礼,七时早餐,九时至十二时自习,正午午餐,下午一时至五时上课,五时半至九时入浴,九时半行礼,十时熄灯。

鲁迅不仅学习刻苦,还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交朋友、习柔道、跑书店、广阅读、译作品,每天能量满载。

在日语老师松本龟次郎的怀想中,课堂上的鲁迅听讲专注,反应敏捷。松本是“二战”前日本对中国留学生进行日语教育的开拓者。一次课上,他要求把助词“に”改成汉字,相当于汉字的“于”或“於”,要写板书。有同学说,不必写“于”或“於”两个字,只写其中一个就行。当时松本并不知道中文里二字发音是相同的,听说没有区别,就确认用一个字。结果立即受到一些人的反驳,他有些不知所措。见此情景,鲁迅起立发言,温和地指出,在汉语里,“于”或“於”并不完全相同,只是在相当于日语的“に”时,由于是同音同义,不管写哪个都行。听了鲁迅的解释,松本深觉有必要与中国人一起研究汉字的使用方法。后来,他编写《日语日文科教材》,便采纳了鲁迅的意见,将其提供的情况作为例句使用,如问:“君由何年留学於敝国乎?”答:“我从贵国明治三十五年四月留学。明年我弟亦将来日本。”上述回答,完全符合鲁迅的生平经历。而鲁迅还于1934年参与翻译了《日语助动词助词使用法》(许达年编)。

校长嘉纳治五郎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他还于1882年创立了讲道馆柔道。后来,这种柔道又为学校以及警察等采用,逐渐向全国乃至海外普及,最终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

1903年3月,嘉纳开始在弘文学院指导中国留学生学习柔道。接受指导的留学生名册上赫然有“周树人”的名字,另外还有32名自愿参加者,成为分场的第一批门生。鲁迅于3月10日签署的誓约,总共有五条:

第一条,今入贵道场接受柔道教导,绝不任意中辍。

第二条,绝不做一切玷污贵道场声誉之事。

第三条,未经许可,绝不泄露机密或向外人显示。

第四条,未经许可,绝不擅自传授柔道。

第五条,进修期间,自当坚守各项规则,并在取得许可证书之后,从事传授时,绝不违反各项规约。[3]

据说鲁迅已经熟练掌握了中拂、内服、站立摔、诱摔、擒拿技等多种技法,是当时33人中的佼佼者。这种以对方之力治敌的柔韧功夫,之后将进入现代文学巨匠鲁迅的笔战生涯。

正式入学后,鲁迅也许会患思乡病吧,不过,他在6月8日很兴奋地给家里寄了三张照片,其中一张背面题诗曰:

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4]

《柔道入门誓约书》上周树人的签名并盖有“存诚去伪”的印章@@。

《讲道馆牛込分场修行者誓文》封面@@。

正是英姿勃发、豪情满怀,这首诗记在周作人的日记中,可惜照片已不存。

鲁迅的课外生活是怎样的呢?

“凡留学生一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5]他在去世前两天写的一篇未完稿中这样告诉我们。

中国留学生会馆,1902年成立于东京,馆址设在神田区骏河台铃木町十八番地,是中国留学生的会议场所、讲演场所、日语教室和俱乐部,也是策划全体留学生活动、议定公共事务的机关,更是留学生书刊的翻译和出版总部、经销处。会馆有明确的章程,来自中国的视察人员抵日时,也会循例会晤这里的干事。这个两层建筑物的二楼是日本语讲习会教室,有时晚上也教跳舞。鲁迅笔下那些顶着富士山一样的学生制帽、成群结队赏樱花的标致人物,便也会来到这满屋烟尘斗乱中,“咚咚咚”地让地板响得震天。而其中更加会享受者则陶醉于路远迢迢,跑来东洋炖牛肉吃,大有步入“文明开化”之列的自豪感。

鲁迅却是喜欢安静读书,他向周作人推荐严复新译的《穆勒名学》,是讲形式逻辑的。他还买了不少日文书籍,藏在书桌抽屉里,如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还有一本日本印行的线装本《离骚》。

“《离骚》是一篇自叙和托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

“最喜欢朗诵哪几句呢?”许寿裳问。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当然鲁迅不只购买文史书籍,他自小喜欢动植物,这时便购藏了三好学的《植物学》两厚册,其中着色的插图很多。

读书读累了,鲁迅便点上一支“敷岛”牌香烟,更多时候是廉价的“樱花”牌,译作“杀苦辣”的,吐吐烟圈,放松神经。宿舍抽屉里少不了鸡蛋方糕和花生米,饿了便吃一点,补充能量,也曾邀舍友沈瓞民去日比谷公园啜茗吃果子(日式点心)。从小就是“牙痛党”的他,为此会去长崎寻牙医,刮去牙后面的“齿垽”来止血。

国民品性

许寿裳是秋季开学报到的,没有拖着辫子来,到东京的头一天就剪掉了头发。许寿裳考取的是浙江官费生,被编在浙江班,后来与鲁迅所在的江南班合并。二人的自修室也相邻,既是同乡,后来便常常一起谈天,最常探讨的就是国民性和“最理想的人性”问题。

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6]

这种围绕国民性的讨论在留日学生中间是相当普遍的,最著名的是1902 年底,嘉纳治五郎校长与杨度之间那场颇受关注的议论。而鲁、许二人关乎此探讨的结论是,中国人最缺乏“诚”与“爱”。与这一代留学生大受其影响的梁启超所集中批判的奴性相比,此概括更加深入民族集体无意识层面,乃至人性的根本处。据说,1903年成为“国民性(nationality)”这一由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十年当中开始被广泛使用的词语进入汉语的元年。明治日本的思潮席卷也好,美国传教士史密斯《中国人的气质》影响深远也好,涩江保的翻译及时也好,还有更多……它们统统进入了鲁迅的文化视野,沉淀为知识结构,此后,亦将弥漫在中国新文学独特的叙事主旨中,以超越于梁启超政治小说的新文学主体性,培养了一代代同样主体觉醒的读者,并以“遵将令”的表述为人们所牢记。而鲁迅将以中国新文学之父的身份在中国现代小说中控制其思想深度与美学情境,尽管他最焦虑的莫过于在小说中构建观念。然而,在长期被他人代言和讲述的情况之下,新起的文化人一时间有很多话要说,是理所当然的。弘文学院时期的“国民性三问”,后经许寿裳的回忆,而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研究的权威资料来源与回响。鲁迅的确为之思考了一生,更以其最犀利、最清醒、最深刻的反思精神,最接地气的大众情怀,引领与统摄了之后不断兴起的、形形色色的现代中国思潮。

剪辫归乡

拖着长辫练习柔道,或参加运动会,想必均十分不便。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排满思潮之汹涌,鲁迅不顾学监以停发官费相威胁,于1903年3月间,毅然剪去了辫子,成为江南班第一个断发的留学生。

鲁迅断发照@@。

剪辫后的鲁迅,兴奋地来到许寿裳的自修室,难掩喜悦之情。

“阿,壁垒一新!”

鲁迅以手摩顶,二人相视一笑。此情此景,成为永不磨灭的青春记忆。

剪辫后的鲁迅非但受到留辫学生的耻笑,更受到监督姚文甫的斥责,扬言要将之遣送回国。

鲁迅毫不理会,待到留辫时被刮光的囟门至前额的头发略微长出,即于4月中旬拍了一张断发照,寄给家人,赠予朋友,后来在照片背面又题写了一首诗曰: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7]

这就是广为流传的爱国名篇、许寿裳题名的《自题小像》。

1902年的暑假,是鲁迅留学日本的第一个暑假。遵照学校安排,他参加了赴伊豆伊东的避暑旅行,因为刚来日本三个月,应该不会立马回国探亲。1903年的暑假,马上年满22岁的他,熬过一年的异域寂寞,终于回国度假了,哪知一到上海便不得不买了假发辫装在头顶。暑假期间,刚好“《苏报》案”发,章炳麟被捕,邹容投案,查办指挥正是带领鲁迅去日本的原江南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此时为江苏候补道。而邹容正是在弘文学院时带头捉奸姚文甫,强行剪掉其辫子挂在留学生会馆里示众,而被遣送回国的那名自费留日生。鲁迅此时读了《革命军》受到极大的震动,更加坚定了民族革命的决心。

《自题小像》,此为1931年2月16日重录赠友人手迹@@。

9月7日,鲁迅与周作人一起乘乌篷船,冒雨离乡赴杭州,曾去《杭州白话报》报馆与汪素民等见面。周作人到南京水师学堂继续读书,鲁迅则于13日由上海出发赴日,20日左右抵达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