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赵乐盐失明的第三百九十五天

你们不过是些隔岸观火的看客罢了。

——赵乐盐微博

我进门时,赵乐盐正在生气。一大早,居委会来人慰问,这是她生病以来的第二次。快过年了。赵乐盐穿着居家服,坐在沙发上,摆出配合的微笑,听爸妈跟居委会干部说话,感谢关怀什么的。临走前,有个女干部对赵乐盐说,要送她个红包。赵乐盐说谢谢,双手接过。一个男人的声音讲,慢,小姑娘动作慢一点,再来一遍。她没反应过来,就把红包还回去,又接了一遍。这一次,她听见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脑子炸了。

居委会的人离开后,赵乐盐拆开红包,摸出五百块钱。她依稀想起来,去年好像也是五百,也拍了照。老赵说——赵乐盐管她爸叫老赵,管她妈叫老许——五百不错了,人家又不欠你的。赵乐盐气极了,跟老赵吵起来。她说,要是把我的照片乱贴怎么办,我的尊严不值五百块吗?

老赵给我沏了杯茶,去外间抽一根烟,老许在厨房切菜。我坐着听赵乐盐弹吉他——《又见炊烟》,第一弦的la怎么都按不准。弹了一会,赵乐盐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毕竟,今天是个大日子,她的钢琴要送来了。

赵乐盐的本名叫赵鑫迪。她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老赵是指望她“赚大钱”,三个金像三座山压在她的命里。老赵对此予以否认,他说,赵鑫迪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小孩,又是女儿,“千金”。

生病后,经高人指点,赵鑫迪改名赵乐盐。她告诉我,三个字的笔画有讲究,是“新的格局”,可以转运。她还为新名字想好了签名档——Willing to be the salt of the world(愿做世间的盐)。

我告诉她,觉得新名字还不错。至少从字面来看,乐,有喜悦的意思;盐,有人间烟火的意思。

一周前,朋友带赵乐盐去了一家乐器行。失明后,她的听觉变得敏锐,音乐陪伴她度过了许多黑暗中的时光。她本想试古典吉他的,鬼使神差地,坐到一台钢琴前,用手去触碰琴键。明亮、澄澈的声音击中了她。一个深藏已久的愿望死灰复燃:要是能拥有一台自己的钢琴该多好。

老板人很好,当场承诺了低于市场价的租金,不想弹了可以随时退,还答应帮忙找老师教。赵乐盐心动了。她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这事肯定得往后拖。她下了决心,不等了。

我问赵乐盐,你爸妈同意吗?

赵乐盐说,我先试探着问老许嘛,我说妈妈,我们家里是不是摆不下一台钢琴了呀?老许说,可以的,摆得下的。她还问我,钢琴有多大,这里书柜挪一挪,床再移过去一点,是不是就差不多了。我心里有数了,老许会支持我的。不能先问老赵,他一定会哇哇叫,赵乐盐笑起来,然后么,就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做老赵的思想工作。

最后怎么说服的呢?

怎么说服的?赵乐盐摊开手,看不见的眼睛往上翻,大声说,我都要死掉了,随时可能会死掉,你说,我怎么说服的。

老赵坐在外间,一声不响。

生病之前,赵乐盐的人生算得上顺利。她从小是个懂事的女孩,不需要爸妈为她的学习多操心,当然,“他们也不懂”。家族聚会里,她从来是“别人家的小孩”,这让老赵很有面子。市重点毕业后,她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法语系,又保送了研究生。毕业后,她入职一所重点中学,教法语。

赵乐盐认为,“懂事”的代价是压抑。她对爸妈曾经的粗暴对待耿耿于怀。她清楚地记得,小学时,她把雨鞋穿反了,老赵当街一个耳光刮过来;还有一次,在饭桌上,她用餐具的姿势不对,被一筷子敲在鼻梁上。

其实,赵乐盐说,即使老赵不答应,我也要弹钢琴。我有钱的。我可以用自己的存款去租。

存款?

我有工资卡嘛,现在拿病假工资,每个月多少会进来一点,赵乐盐解释,加上这两年生病,基本没花过钱,没有买衣服,没有买鞋子,也没有买零食……

我问她,那么住院的钱,做手术的钱,还有买药的钱呢?

赵乐盐愣了一下,声音低下去,那个,是用爸妈的……

我说,你爸会理解的。

为什么?因为是女儿最后的心愿吗?赵乐盐笑起来,不不不,这可不是我最后的心愿,谈恋爱才是我最后的心愿。

赵乐盐没谈过恋爱。

大二时,她喜欢过一个清秀的男生。男生在隔壁的交通大学念书,两人聊得来,经常一起联网打游戏、煲电话粥,有一种默契的快乐。赵乐盐的生日快到了,男生神秘兮兮地说,赵乐盐,我送你个礼物吧。

赵乐盐说,啥?

男生说,送你个男朋友呀。

赵乐盐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要表白了吗?她羞涩地想,交大男生的套路还真是多啊。

没想到,男生真给她介绍了个人——他的室友。

赵乐盐有点生气,“事已至此”,她只好对男生挑明,自己喜欢的人是他。

男生有点意外,表示要认真想一想。十分钟后,他对赵乐盐说,暂时不想谈恋爱,还是先当好朋友吧。

赵乐盐难过了一阵,决心不再联系。可收到男生的短信时,还是忍不住回复。说好要当好朋友的嘛。直到有一天,男生向她倾诉,说自己喜欢男的。赵乐盐蒙了。这事超纲了,不在她的理解范围,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她撂下电话,呜呜地哭了。

一年多前,赵乐盐在病房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当她意识到,余生或许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一个念头是:这辈子不会谈恋爱了。

2016年秋天,刚入职不久的赵乐盐开始咳嗽。起初以为是感冒,没太当回事,直到咳得昏天黑地,去医院检查——肺癌晚期,脑转移,骨转移。

十个月内,她经历了八次化疗、两轮脑部伽马刀,以及数不清的抽血、验尿、点滴、穿刺、B超、X光、核磁共振。第二次伽马刀后,赵乐盐陷入了重度昏迷。医生暗示,不要救了,徒增痛苦,准备后事吧。老赵不肯撒手。临近冬至,病房里接二连三地“收人”。冬至夜,老赵抱着赵乐盐的双腿,嘴里念叨“小鬼退散”“小鬼退散”,在床脚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同病房的两个老人走了。

赵乐盐渐渐苏醒过来。她问老赵,现在是白天还是夜里。老赵说,半夜两点钟。她问,为什么不开灯。老赵说,开着呢。赵乐盐说,爸爸,我看不见了。

医院方面至今语焉不详,也许是脑部肿瘤压迫了视神经,也许是伽马刀的副作用,也许……结果是一样的——28岁的赵乐盐从此身陷黑暗中。

老赵说,赵乐盐刚醒来时或许能看见——只是她自己记不得了。那天老赵坐在病床边垂泪,听见女儿迷迷糊糊地叫他,爸爸,你不要难过了。

刚失明那阵,赵乐盐的梦是彩色的。她会梦见自己穿着深蓝色或者浅灰色的毛衣,和朋友们一起念诗。她能看见那些句子,以及每一个字的笔画结构。当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梦时,场景就消失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字解体,像蒲公英被风吹散,变成一团一团的色彩和光点。到后来,梦变得惨绿,像闪烁的荧光屏,等待输入什么。

她把自己的经历发在微博上,有人留言“抱抱”,或者“摸摸头”。赵乐盐很烦,她想,我是一条狗吗,你想抱就抱、想摸就摸的?她也反感别人对她说,加油啊,会好起来的。不会好的,她想,不会再看见了。后来有人问,我能为你做什么吗?赵乐盐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态,她在置顶的微博写下“我知道你能为我做什么”,然后添加了自己的支付宝账号。还真有人给她打钱了,这让赵乐盐有些不好意思。

一双眼睛要流过多少泪水,才能够原谅它作为眼睛,而不能看见。

——赵乐盐微博

不一会,钢琴送来了。赵乐盐的家在工人新村的六楼,没装电梯,钢琴需要人力背上来。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总算安放好了。

老赵捏着一张合同走进房间,问,谁来签名?

赵乐盐说,你付的钞票,你来签好了。

老赵默默地出去了。

赵乐盐坐在琴凳上,手指拂过琴身,最后轻轻地落在琴键上。她弹了几个音,转头问我,琴身是什么颜色的,琴凳又是什么颜色的。她保留了一些失明前的习惯,跟人说话时会把头转过来,像看着对方一样。

皮皮!她兴奋地说,我叫它皮皮好不好!Piano!不能叫小钢,太土了!她大笑起来。

赵乐盐有两把吉他,一把叫阿吉,从堂哥家拿来的,一把叫杉杉(云杉木做的),吉他老师送的。上个月去海南时,她带的是杉杉。出发前曾想过,登机会不会比较麻烦。结果还好,大箱子托运了,工作人员推着赵乐盐的轮椅,妈妈背着杉杉,从绿色通道进入机舱。

去海南是朋友的邀约。朋友在海口有一幢房子,邀请赵乐盐和老许去住。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出远门。落地海口后,赵乐盐发现,老许忘了带她心爱的无印良品拖鞋。老许说,没问题的,我去商场再买一双好了。

老许买回了另一双拖鞋,她告诉赵乐盐,这双更贵,也更好看。赵乐盐和老许大吵一架。她在微信里向我控诉:也许新的拖鞋是很好,但是我看不到,那是一双我没见过的拖鞋,赵乐盐气咻咻地说,给我的感觉是,一个陌生的东西入侵了我的生活。

赵乐盐会在微博上吐槽老赵跟老许。她可以熟练地操控VOICE OVER(苹果公司开发的一种语音辅助程序)做很多事情,比如跟朋友聊微信、打电话、发微博、听音乐、听有声书。她说老赵态度恶劣,根本不理解她的想法,说老许没知识没文化,会把施特劳斯牌钢琴说成劳力士牌,还会把猕猴桃叫成猴猕桃。以上这些都是语音输入,她知道老赵老许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也没有办法。

还真有效。“我在微博上一讲,老赵很快就改了。”

她对老许的意见主要在于,老许实在是太喜欢打麻将了。早些时候在医院陪护,一到晚上七点钟,老许就有点“没方向”。七点是夜场麻将开始的时间。好处是,老许的心态比较好,看上去也比老赵显年轻,夜里倒头就能睡着。或许,对老许来说,只要麻将还能继续打,天就塌不下来。

赵乐盐曾两次离家出走。第一次是因为老赵冲她凶,她气不过,嚷嚷着要离开这个家。老许出主意,说要不去外婆家住一晚。到了外婆家,发现外婆也身体欠佳,言语中听不出欢迎她住下的意思。一气之下,赵乐盐拉着老许去了凯悦酒店,三天花了三千多,身上钱不够了才回家。老许倒是蛮开心——她从没住过这么高档的酒店。

第二次也是为一些小事,吵了一上午,赵乐盐觉得老赵老许“合伙欺负她”。她愤怒地收拾行李,抽屉拉进拉出,衣服一件件从衣橱里拽出来,扔到床上。老许拉她,老赵吼道,“让她走!看她能走到哪里!”

赵乐盐摸索着换了衣服,穿上鞋,扶着栏杆下了楼。小区里有几个维修网络的年轻人,她请人家帮忙叫了出租车,然后对司机说,去凯悦。

偏偏碰上个什么会议,前台抱歉地告诉她,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赵乐盐没了方向。下午四点钟,她坐在大厅沙发上,挨个给朋友们发语音,说自己离家出走了,问“谁可以收留几天”。

她肚子饿了,一天都没吃东西。一个远在法国的同学给她点了外卖。她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吃掉。

有个实习时认识的姐姐问她,发生什么了,赵乐盐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屏幕上。她告诉姐姐,“我一个人跑出来了,我妈也不管我”。

老许从身后跳出来,“我怎么不管你,我一直在后面看着你”,“看你吃的卤肉饭”。

姐姐也赶来了。她跟老许商量,让赵乐盐去她那里住几天。赵乐盐高高兴兴地去了。三天后,她在姐姐的护送下回到家。老赵老许欢迎她归来,并且很有默契地,不再提之前的事情。

老许给赵乐盐买了件中袖的羽绒衣,赵乐盐无法理解这种设计,认为老许买给她的是处理的残次品。类似的事件还有,当她知道自己吃的是印度仿制药时,愤怒地指责老赵给她“吃假药”。正价药十二万一瓶。直到朋友带她去看《我不是药神》(实际是听了一场电影),她才接受了这个事情。

老赵替女儿辩解,“长期吃这个靶向药,人的脾气会变的”。

老赵的人生哲学,是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活着就有变好的可能。他对乐盐说,要相信黑科技——他愿意接受这些新名词——说不定哪天就能看见了。为此他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赵乐盐觉得,做完想做的事,就可以死了。如此残损的人生并不值得一过。药,吃完算数;钱,花光算数。有尊严地活下去,如果做不到,那就有尊严地去死。

朋友说,赵乐盐是一个有精神生活的人。精神层面上的无法沟通,或许是矛盾的深层次原因。她读法国文学,看话剧,听交响乐。她热爱诗歌、电影和旅行。她没办法跟父母聊这些。对老赵老许来说,供女儿吃饱穿暖,保证她有药吃、有钱去医院,已经很不容易。至于别的,实在是有心无力。


很多次争吵,以老赵老许写检讨而告终。检讨书要念给赵乐盐听,通过了,再贴到墙上,以示鞭策。至于面子问题,老赵说,不存在的。

检讨书

今天上午自己去剪头发没跟家里说,不告而别是错误的,下次不要再发生,希望你们原谅。

还有今天晚上去领小狗,在路上捡了一根耳机线,没有交到有关地方,把它带回家了。这也是不对的。后来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以后再(在)外面看到随便什么东西都不要捡,不是自己的。

检讨人 许××

检讨书

今天有(又)犯错误了,门没开好,给宝宝撞在门上,宝宝受伤害,还好,没发生什么大脾气,就叫我写检讨。通过写检讨,对自(己)有更大促进,更大的就是门一定要开直,不要半挡不挡,就记牢了。

许××

检讨

今天没有把事情讲清楚,造成老爸去买虾仁,使宝宝吃了很不好吃,有(又)不开心了,我也很不好过。通过检查,今后知道,做什么烧什么说清数(楚),多多交流,互相交流,事情就会做的(得)好了。有不对,写的(得)不周全,望多原谅。

检讨人 许××

检讨

由于赵××和许××沟通不及时,而造成了今天晚上女儿晚餐没能享受到说好的炒虾仁,而使女儿很不高兴,委屈了吃泡面。赵××与许××两人均有责任。今后日常生活中应该保持信息及时沟通,以免不该发生的事再次发生。说好的事该兑现,不必要造成不愉快的事发生。望女儿原谅吧。接受我的检讨吧。

检讨人 赵×× 许××

上述检查(讨)未通过,补充:

以后在去采购食物之前,先与许××提前沟通信息,达到互补。做到资源最优化。

赵××

检查

不能将自己的意愿嫁祸与他人,与人交流时首先要尊重对方,耐心倾听,互相沟通,互相包容,达到和睦共处。对“己所不欲,勿施与(于)人”这几个字,由于本人学识浅薄,理解有限,达不到你的要求,望赵老师多多宽容。

诚恳地抱歉,望能原谅。

检查者 赵××

一次吵架后,赵乐盐在微博上写——“朋友们让我想要活下去,我爸妈让我只想去死。”

我表达了不赞同。赵乐盐转过头问我是不是站在老赵老许的一边。

我说,在这个问题上,是的。

赵乐盐生气地说,那我不会百分之百信任你了,不会再什么心里话都跟你讲了。

我说,以前我也觉得,父母这般不好那般不好,可自从我自己有了孩子,我开始慢慢理解……

我不理解!赵乐盐大声打断了我的话,你们讲的都好有道理,什么设身处地,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生儿育女的机会,我没办法体会……

她痛哭起来。

一家人精诚团结的时候也有,比如去医院投诉的那次。

第二次伽马刀手术后,主刀医生就消失了。为了讨一个“说法”,赵乐盐一家找到了医院的投诉科。

在接待室,主刀医生出现了,不大开心的样子。他简单复述了病史,并表示: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释过了,手术是成功的,一条命保住了。至于失明,跟手术没有关系。

他对赵乐盐说:虽然你在投诉我,但我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你还能活着来投诉。

他又说:人的眼睛可以瞎,但是良心不能瞎。

老赵怒吼起来:什么叫眼睛可以瞎?!我女儿的眼睛可以随随便便瞎吗?!

赵乐盐暗中高兴,她想,终于也有人体验到被老赵大吼大叫的感觉了。

水杯摔在地上。医生逃走了,甩下一句话,人不能恩将仇报。

可是,直到赵乐盐离开接待室,坐上网约车回家,她还是没能得到“说法”——她到底为什么瞎了。

她尝试去做一些事情,希望能赚点钱,也为自己赚一份自尊。她的工作合同即将到期,往后每个月只能领取1070块的低保。赵乐盐的法语和英语都是专业八级,日语二级。她问朋友,有没有教小朋友口语的机会。此外,她还想学盲文,或许有一天,可以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之前病情稍有好转时,她从病房偷偷溜走,去做一场口译(那时还能看见),回来就瘫倒了,脸色苍白,半天站不起来。

老赵算了一笔账,如今每个月的医药费,加上针灸理疗的开销、来回打车的费用,差不多是一万五。他和老许早年双双下岗,前几年才领到退休金,每月三千。好不容易存了些钱,原本想着把老房子装修一下,装个淋浴房,“再有就是女儿的嫁妆”。厄运来得猝不及防。眼下,老赵最担心的是,哪天对靶向药产生耐药性了,该怎么办。

最近被我爸气完又被我妈气,我又一次地想到了死,头也疼了起来。

就这样死掉确实有点可惜,我的吉他和钢琴还没有学成。

但如果我真的再一次病危了,不要救我,请放过我。

——赵乐盐微博

除夕夜,吃过春卷和八宝饭,赵乐盐坐在沙发上,老赵坐在她左边,老许坐在右边,小狗三三趴在她的腿上,一家人看春晚。老许做了冰糖核桃仁,灶头上炖着水果羹。手机一直在响,收到很多朋友的祝福,不是群发的那种。2018年就要过去,这一刻,赵乐盐感到了温暖和宁静。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躺在病床上,眼前一片漆黑,手指不能感知,大小便不能自理,握不住牙刷,拿不起包子,闻不出任何味道,每天跟爸妈吵架,吵来吵去无非是为什么不让她去死。她期待有朋友来看她,或许可以讨论下葬礼的问题。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洗澡,在黑暗中把身体擦干,在黑暗中摸出衣服的正反并穿上,在黑暗中走回房间,坐在沙发上弹吉他,等待VOICE OVER提示有什么人跟她说话了。

在海南,一个沙滩的工作人员不相信赵乐盐是盲人,坚持要她买票。赵乐盐陷入了“如何证明自己是瞎子”的困境,她百口莫辩,甚至有一点想笑。后来,是朋友在网上找到了相关证明。赵乐盐换上泳装,拒绝老许的搀扶,一个人走向波涛深处。冰凉的海水渐次没过膝盖、大腿、腰,她想,如果被一个浪头带走,也就一了百了了吧。她曾无数次想过死,想象着从自家窗口跳下去,会不会砸到楼下的晾衣杆。此刻,死亡近在咫尺。可是不能,她猛然惊觉,来海南是朋友的邀请,这样死掉,会给朋友带来麻烦。她掉了一滴泪,慢慢地退回岸边。

赵乐盐坐在轮椅上,弹了会吉他。海浪声很大,盖过了吉他,这跟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她放下吉他,听大海的声音,等心情慢慢平静。她睡着了。

她梦见了高三那年的寒假。那段时间,她和同桌几乎每天约在区图书馆自习。她抄了整整一本的错题集,封面上的机器猫冲着她笑,彩色的标签纸像彩色的小旗帜一样,为她鼓劲加油。学累了,偶尔开个小差,给某个学弟发短信,抱怨高三好辛苦,学弟的回复总能让她的心情明亮一些。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辛苦而充实。翻开当时的相册,她靠在朋友的肩上,一头浓密的短发,咧开嘴笑着,那表情是奔着未来去的。

2015年12月,27岁生日那天,赵乐盐发了一条微博,“时间不是解药,人才是”。那时距离她生病,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